……
“彼蒼天者,曷其有極?”
素縞飄揚,哭聲震天,安邑郊外的祭壇下,是一片黑白相間的海洋。
銅鞮宮變之後數日,儘管趙無恤加以封鎖,但消息還是傳到了安邑,太子已死這是確鑿無疑的事情,而還有傳言說,連國君也遇害了!
這消息讓連橫一方心中大喜,紛紛奔走相告。
魏駒也不例外,他最初雖然是被迫與秦、齊聯合的,但過去兩個月裡,因爲未與趙軍正面交鋒,河東的戰事出奇順利:與魏氏迫切需要向趙韓領地進攻搶掠不同,趙氏因爲去年河北大旱的緣故,若是長遠考慮,春耕更不可耽誤。同時處於戰略考慮,趙無恤一月時沒有大肆徵召丁壯,佔領絳地後便在河東一味防守,對秦魏示弱,引誘他們將主力全部放進來。
這麼做是有弊端的,等春耕結束,趙軍的主力陸續集結到河東時,秦魏聯軍已經攻下了韓氏的不少地盤。
到這種時候,魏駒也生出了別樣的心思來,趙氏內外交困,也許魏氏真的有機會贏下這場戰爭,再不濟也能保住河東呢。
於是他便在陳恆的建議下,充分利用這個消息,在安邑大搞哭喪,把自己扮演成晉國最後的忠臣,因爲迫於趙無恤的威逼,才迫不得已與秦齊合作的,不料勤君還是遲了一步,晉侯已經被權卿所害……
他讓謀臣寫了祭文,在祭壇上哭得稀里嘩啦,不清楚前因後果的人看了也會感動。
“驚聞君上太子雙雙遇害,臣駒俯地流血。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已哀泣,更皆淚漣;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臣肝膽,悲無斷絕!駒也不才,願帥魏氏及友邦,肆伐弒君之人趙無恤。外有秦齊友邦相助,內有忠臣烈士舉義,輔晉滅趙,在此舉也!”
這時候,他已經把自己叛國投秦的舉動,說成是向友邦借兵報君仇了。
現在的輿論對連橫一方極爲有利,雖然趙無恤對國君和太子的死進行了掩飾,但卻止不住衆人的懷疑,畢竟他架空公室的所作所爲,已經到路人皆知的程度了。
陳恆甚至希望,趙無恤能一不做二不休,宣佈取代晉國,獨立爲君,若是那樣,肯定會有部分晉臣倒向連橫,晉國不存,韓氏也就失去了堅持的唯一理由,說不定很快就降了。
趙無恤並沒有這麼迫不及待行謀篡之事,讓他們略微失望,可不要緊,在銅鞮宮變後又出了一件大新聞,有傳言稱:仗義執言的太史墨也遭到了趙無恤的迫害!被軟禁了起來,生死不知。
“太史是晉國乃至全天下都敬慕的智者,賢才,爲晉國勤勤勉勉效力數十年,不料趙無恤也不放過他。”陳恆再度大喜,讓人在河東鼓譟輿論,宣揚此事。
他更是和魏駒、秦人暗中謀算說:“若趙無恤因怒而殺太史墨,晉國上下肯定會一片譁然,到時候不但在趙魏之間中立的士大夫會紛紛來投奔,就連趙氏內部,趙無恤過去賴以爲支柱的士人,也會對他的暴行大失所望。”
和崔杼殺齊莊公卻不敢殺晏嬰一樣,殺太史墨,某種程度上的確比弒君弒太子更嚴重……
畢竟下克上之事世卿們沒少幹過,但公然殺衆望所歸的賢者,那真是跟自己找不自在。
到時候只要連橫一方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再祭一祭太史墨,抨擊下趙氏的暴行,就足以讓趙無恤失去很多晉士的支持了。
可陳恆等人左盼右盼,等來的卻是太史墨安然無恙地走出來,說自己只是在趙卿的院子裡做了幾天客的消息。
不單如此,他甚至立刻就辭去了太史之職,宣佈要告老引退,而作爲晉國官方正史的《晉史乘》也交到了新一任太史手裡。
新的太史叫史趙,他不僅是史墨的一手帶出來的弟子,也是趙氏小宗子弟。
如此一來,晉史乘與趙氏家史便無甚區別了,魏駒和陳恆可以肯定,銅鞮宮變的這段歷史,會悄無聲息地被抹去。
……
“汝不是說史墨傲骨嶙峋,絕不會因爲受到威逼利誘的屈服麼?”
陳恆想不通,也不知道趙無恤是如何說服太史墨的,更不知道太史墨在放棄記載粗糙的晉史乘同時,還在勾勒自己的兩部私史。
一是晉國數十年來的種種政要紀,不僅包括銅鞮宮變的真相,更包括晉公室的衰竭,公族的盡滅,六卿爭權,趙氏崛起的整個過程,雖然不是國家正史,卻勝於詳細,太史墨能肯定,自己雖然對趙氏做出了妥協,但這本私史絕對能成一家之言,不讓真相湮滅。
其二,便是他與趙無恤那一夜對話的記述了,這是極其隱秘的東西,世上唯此二人知曉。在接下來幾年裡史墨的隱居之所,註定會被黑衣牢牢監視,在他成書之後,也會立刻被收繳封藏,直到千百年後纔有機會重見天日。
總之,太史墨的安然無恙,在讓尊敬他的晉國大夫、士人們鬆了一口氣,同時讚歎趙無恤的大度之餘,也讓陳恆、魏駒他們的算盤落空了。
原本以爲藉助太史墨的死,在晉國、趙氏內部掀起一場讓趙無恤難以應付的反抗聲浪,結果卻什麼都沒發生。既然趙氏內部依然穩定,秦魏本來已經集結好兵力,打算收復新絳、故絳,現在卻又一次躊躇不前了。
“還是先將韓氏收服再說吧……”陳恆和魏駒都吃過趙無恤的虧,對他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於是除了放在曲沃防備趙軍的主力外,秦魏的輕裝部隊與鄭軍配合,開始合圍韓氏的河外地,力求在趙軍南下前,消滅韓氏!
與此同時,趙無恤制定的西線戰略,也在悄無聲息的進行着,二月底,王孫勝部三千餘人,已經抵達溫縣,與剛剛從魯國來到這裡的柳下跖一行匯合……
……
柳下跖滿臉鬍鬚,頭髮披散,僅僅在頭頂隨意紮了個髻,趙氏給將領們頒發的鐵札甲他也不好好披,依舊穿着一身舊皮甲,坐在行軍凳上,盯着地圖思索。
“他是在想着,要去何處劫掠麼?”一旁的王孫勝身爲楚太子之後,豈能隨意箕坐,他傲然站立,心中如此猜想。王孫勝是孫武和伍子胥一手教出來的好學生,於用兵頗有心得,同時也對盜跖這種野路子很看不起。
過了一會,盜跖才吐了口唾沫道:“看來宋國是指望不上了,吾等途徑濮陽時,就已給宋國發去消息,讓宋軍在鄭國東部發動進攻,加以牽制。可如今的消息是,宋人的軍隊本來已至邊境,不知何時又退了回去。”
宋國境內可能有變,而且還不小,不過這並不管盜跖、王孫勝的事,他們只需要考慮,如何在宋國未能來助的情況下,打好南線的戰事。
他擡起了眼,似笑非笑地問道:“聽說王孫你很擅長作戰,前年也在虎牢以東跟鄭國人交過手,你怎麼看?”
借道成周是必然的,這也是趙無恤的意思,但在成周境內要如何走,就全憑他們臨機決定了。
”上卿給吾等的任務是救韓,我認爲應該渡過盟津後,便迅速沿大河向西進發,逼迫鄭軍解除對韓氏的圍困。“
王孫勝儘量放低自己的姿態,語氣舒緩地對盜跖,這個昔日下賤的盜寇提出建議。誰讓他纔是南線趙軍的統帥呢?王孫勝也得受他節制,頗有一種鳳鳥居於麻雀之下的屈辱感。
盜跖淡定捏死了一隻髮梢的蝨子,過了一會纔回頭道:“王孫的意思是,走崤函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