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混亂最初是從安邑市肆附近爆發開來的,導火索是已經兩個月不得換糧的鹽工。
雖然平時鹽是金貴的東西,可在旱災蝗災之後,糧食的價格卻躥得比鹽價更高,因爲糧食能讓人餓不死,靠吃鹽卻不行,所以就算他們帶着鹽去私下販賣,在附近的十里八鄉也換不到一粒粟米。
所以鹽工們被逼上了絕路,在又一次被市吏拒絕,眼看糧車從身邊經過,他們實在是忍不住了。辱罵他們的市吏被拉下樓來踐踏致死,在幹掉攔路者後,鹽工們開始哄搶市肆裡的糧食,慢慢地擴大到搶掠一切能吃的東西,先不停地往嘴裡塞,然後不住地朝褡褳裡放,塞到放不下爲止。
這場反抗沒有什麼高尚的口號和動機,純粹是出於飢餓本能的暴動,卻沒料到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這幾個月裡,不單鹽工捱餓,在安邑內外,也有不少國人飢腸轆轆,不管有地無地,都家中無糧,只能晃盪在街頭找活做。鹽工的暴動引發了他們的熱切,紛紛加入這場搶掠中,很快,碩大的安邑市肆亂成了一團,混亂甚至引發了城內的連鎖反應,乘着一片亂象,街頭那些成羣結隊的乞丐也開始鋌而走險,衝入中人之家搶劫。
陰鬱壓抑的怒潮徹底爆發出來,衣衫襤褸、飢餓難耐的人們沉浸在這場狂歡裡,卻忘了一件事情。
魏氏的家主是冷血的政客,不是隻知道狩獵的曹伯,更不是連治下民衆都收拾不服帖的衛侯。
在暴動開始後不到半個時辰,安邑市肆已經全部淪陷,混亂還在向臨近的街市裡閭蔓延,然而,沉浸在搶掠中的鹽工和遊俠、貧民們沒意識到危險正在靠近。
齊刷刷的腳步聲響起,出現在亂民們眼前的,是一羣武裝到牙齒的重裝士兵。
他們身材高大,披三屬重甲、持銅戈配短劍、背弓弩、跨矢囊,沉默地從軍營走上街頭。
這就是在河西之戰裡讓秦人差點大敗的魏武卒!
市肆外拉着一車糧食,想要出城回家讓妻子也吃一頓好飯的鹽工、亂民們呆住了,他們怔怔地看着緩緩靠近的無敵方陣,前排的甲士一一舉着大櫓,長矛在空隙裡被豎起,讓他們無法越過,而在後排,陰冷的弓弩已經瞄準了他們。
”等等……“鹽工和貧民們頓時變清醒了過來,面對這不可戰勝的武力,他們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裡的糧食,想要跪地投降請求饒恕。
然而對面的將吏卻無情地一揮手,數不清的弩矢箭矢便從魏武卒中射了出來,將手無寸鐵的饑民撕成碎片!
這些武卒,有很多也是鹽工出身,從前,他們和今天的這些暴動的饑民一起在街上行走,一起在鹽池頂着炎炎烈日爲魏氏採鹽,甚至會在日落時分在里閭的桑樹下乘涼喝酒……
但今日,面對昔日的鄰居和鄉黨,他們卻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屠刀。
戈矛手向兩邊分開,他們衝入市肆,高舉武器,將正在搶掠的饑民殺死在地。
魏氏從趙無恤那裡學來了強大的戰陣和武器裝備,用來屠殺組織度極低的平民是極其迅速,在四面皆有百餘魏武卒進剿的情況下,這場小小的暴動很快就被鎮壓下去,少數人試圖朝周圍四通八達的街巷逃跑,其餘人則選擇就地投降。
但等待他們的,是殘酷的懲罰,魏武卒沒有停止攻擊,而是將箭矢和戈矛指向已經伏地求饒的人。
安邑城頭,看着一朵朵血花在城內綻放,呂行面露不忍之色。
”伯父,會不會,殺的太多,有傷仁德啊……“呂行是多次上陣廝殺的勇將,唯獨對屠殺平民,尤其是魏氏自己的民衆心裡有疙瘩。
”這是爲了殺一儆百。“家主魏曼多卻毫無憐憫,他冷冷地對呂行教訓道:”天下人的天性是欺軟怕硬,得寸進尺。故而比起讓民衆愛戴主君,讓他們畏懼效果更佳。”
魏駒一手創辦的武卒,就是魏氏讓人畏懼的最佳依憑。
更何況,殺死一些亂民,比起找糧食餵飽他們更加便捷。
君主在政治上應只考慮有效與有害,不必考慮正當與不正當,心中應懷揣治國目的,而不是仁義慈愛。
雖然沒看過君主論,但這,恰恰就是魏曼多的治家之策。武卒開始追剿分散到各個街巷的亂民,這場小小的風波近日就能平息,河東河西,數十萬生民,依然牢牢掌控在他手裡。
只要,保證魏武卒吃飽穿暖,他們就會爲魏氏賣命!
他下令道:“將爲首的暴民全部梟首示衆,罪不容赦!再索拿其家眷子嗣,送往河西服苦役!“
……
抱着懷裡帶血的糧食,鹽氏之女哭成了淚人。
她父親死了,死於魏武卒朝市肆齊射的一輪箭雨中,臨死之前,還將一包裹粟米塞到她手裡,讓她走,讓她出城去,將這些糧食帶去給家中焦急等待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
“無用之女,滾!”老鹽工最後的痛斥嘶聲力竭,長年累月勞動變得醜陋而枯裂的手將她猛地推離,但鹽氏之女似乎看到他老淚橫流。
她踉踉蹌蹌地隨着混亂驚懼的人潮離開了市肆,推倒市牆,進入橫七豎八的安邑里閭。
這裡也是一片混亂的世界,市肆裡的饑民一擁而入,零星的搶劫還在繼續。
鹽氏之女一個弱女子,雖然滿臉淚花,卻依然有幾分姿色,懷裡還抱着一包糧食,簡直是饑民最佳的目標,她手裡的包裹很快就被搶走,一羣滿身汗臭的饑民還不懷好意地圍了過來,想要在牆角處玷污她。
說時遲那時快,那三名見色忘危的饑民一人捱了一顆石頭,頓時頭破血流,擡頭一看,卻見一位挎長劍,輕俠打扮的人虎視眈眈地看着他們,手裡是一把彈弓,又一顆石子已經瞄準了他們。
“還不快滾?”
幾個饑民罵罵咧咧地扛着糧食走了,然而他們剛走出街口,就像在大風下伏倒的麥子般頹然倒地。外面的街道傳來饑民的尖叫,不成詞句,活像動物的嘶喊,隨後魏氏新建立的騎兵鐵蹄踏過,將膽敢逃跑的人踩死,那幾名饑民也是被他們射死的,他們還往巷子裡看了看,見沒人才打馬離開。
而鹽氏之女,則被那輕俠拉進牆縫裡,躲過了一劫,等外面的魏騎走了以後,那輕俠才罵道:“進武卒前不過是街頭的惡少年浪蕩子,得了田宅就忘了本。“
鹽氏之女這才戰戰兢兢地看了看他,隨即驚喜地說道:”是你!“
……
到第二天時,安邑的這場小暴動已經完全平息下來,街頭恢復了熙熙攘攘,一點看不出曾經陷入過一場瘋狂。
果然如魏曼多所言,在見了血和屍體後,安邑的民衆就算餓肚子,也不敢再造次了,本着這種讓百姓”畏懼“的思路,他讓人將那些被屠殺的鹽工頭顱插上了城頭。
而鹽氏之女則看着城牆上的人頭,哀慟欲絕,顫抖不已。
”那是我父。“她對身邊的輕俠說道,他是他丈夫的袍澤,當年在新絳時,曾來家中飲酒,在戰後她也向他打探過丈夫的消息。
輕俠督仇朝城頭上看了一眼,安邑夯土牆垣上,每隔五尺便有一個讓弓手使用的雉堞,那些首級便位於雉堞之間,插在矛尖上。
”隔着這麼遠,也不一定是汝父。“
”一定是,那鬍子我認識……“鹽氏之女堅持不走,她的目光在城頭搜索,最後找到了她那木訥卻疼她的大兄,脾氣焦躁的三弟,還有幾個同樣是鹽工的遠方兄弟。城垛上有一大排,百餘枚,面朝城外,他們死不瞑目的眼皮底下,是熙來攘往的街道和落日餘暉。
眼看這麼多熟悉的人死於非命,她的身體在戰慄,這兩日若非督仇庇護,她的腦袋可能也在城頭了。
可就算督仇護她出了城,往後又該怎麼辦呢?鹽池邑的男丁淪爲亂民,聽說城裡的官吏已經帶兵去邑里索拿家眷,女人和小孩會作爲隸妾,男丁則強行押到河西服苦役。
她家肯定也不例外,就算回去,估計也是一片空無一人的瓦礫了。
督仇給她指了一條明路:”我有門路,可以讓商賈帶你去趙氏的領地去,那裡沒有戰亂,是個人有一技之長便能吃飽穿暖。“
說着,他還將一塊冰涼的東西塞入她手中,鹽氏之女打開一看,竟是塊成色不錯的金子!至少有二兩重!足夠換取一大片田宅了。
“這……太貴重了,妾不能收。”雖說丈夫還在時,她也曾過過一段時間錦衣玉食的生活,家裡也不乏金銀器物,所以知道這種金子是南方楚國的錢幣“爰”。當年家中可是有不少的。但在知氏戰敗,她作爲罪人家眷隱姓埋名逃出絳都時,便失去了一切。
她從士人之婦變成了守活寡的鹽氏之女,現在又成了失去親人的孤女。
督仇卻不容分說,“伯謙乃我兄,汝既我嫂,何況我也是受人所託,汝何必推辭!”
提起那人的字,鹽氏之女頓時一個激靈,連忙問道:“他是不是還活着,是他讓汝來尋我,又給我一條生路的?”
“並非如此。”督仇卻嘆了口氣,“之前拍阿嫂難過,故吾等袍澤一直不敢坦言,現在就將一切統統都告知你罷。豫讓已經死了,死於長平之戰,埋骨少水之畔,從此世上再無豫伯謙。聽弟一言,忘了他,去趙氏領地上安頓下來後,找個好人嫁了,好好過日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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