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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雨淫淫,白皓膠只。”
這是楚國人對東方海濱吳越之地的想象,每到五六月間,枝頭的梅子由青變黃,天上的細雨也開始連綿不絕,密密麻麻地下起來,山間變得霧騰騰的,茂密的樹冠滿是水滴,原本就河網縱橫的吳中,更是化作一片澤國。
江南卑溼,丈夫早夭,在這種溼熱的環境下,淋一場雨,喝了不乾淨的水,或者說縱慾後着涼,人是很容易得病的。
休說貧窮庶民,就連錦衣玉食的吳王夫差也病了,而且是高燒連綿的久病,月餘不愈。
他這一病,勾踐就一直被關在石室裡沒人管,搞得范蠡文種焦心不已,范蠡只能請求吳國太宰伯嚭,能否放他去探望探望勾踐。
身爲吳國的二號權臣,伯嚭自然不能和這些亡國醜類攪合在一起,過去三年裡,但凡有什麼事,他都是安排親信與范蠡、文種接洽的,而這次來的,還是他的女婿,晉國人屈敖。
屈敖已經二十餘歲,已經南來吳國十年,那個在殉葬坑裡掙扎的小臣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材挺拔的精壯大夫。在娶了太宰之女,有了一對兒女以後,他還留起了鬍子,言行舉止間透着一股貴族的高傲氣質。
“屈大夫……”范蠡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問道:“寡君已被吳王囚於石室中一月有餘,至今仍未放歸,不知……”
“放歸?沒可能了。”屈敖一擺手,對范蠡說道:“相邦進言,說自古以來,稱王天下的人攻打敵國,如果戰勝了他們,就對其君長加以殺戮,如商湯伐韋、顧、昆吾,周文王伐崇、勘黎,所以後來也就沒有被報復的憂慮,最終免除了子孫的禍患。現在越王桀驁不馴,既然都囚禁在石室中,他肯定會懷恨在心,不如及早殺掉,如若不然,他一定會成爲吳國的憂患。”
“啊……”文種回國後,留下來的大夫皋如心裡一緊,說道:“如此,爲之奈何?”
范蠡倒是還算鎮定,再拜道:“寡君在吳國一向本分,做牛做馬任勞任怨,從未敢有不臣之心,對太宰也從未怠慢,還望太宰相救啊。”
屈敖朝左右看了看,說道:“太宰自然是幫襯汝等的,他當着相邦的面進言說,從前齊桓公多次打敗了魯國,卻沒有絕滅他們的社稷,而是恭恭敬敬地朝拜周公之廟,將魯國當成友邦。晉文公抓獲了曾對自己無禮的曹共公,卻饒了他一命。諸侯因此讚揚他們的道義,載於史書。現在大王如果真是赦免了勾踐,那麼功德名望就在兩位侯伯之上,必爲天下人傳頌……”
喜好虛名的夫差應該能聽進去這番話,范蠡道:“太宰所言,正是吾等所想!”
屈敖笑道:“故而吳王承諾,說等他病癒之後,就把越君從石室裡放出來。”
說着屈敖側過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對范蠡說道:“少伯大夫,時候不早了,且隨我來罷。”
……
吳城,吳王闔閭時才讓伍子胥監造的新都,是一座地勢低緩的澤國水城,頗有南國風情。吳人駕船,晉人乘馬,城中有水陸八門,一橫一縱闢有寬闊的河道,從范蠡他們所在的大城前往吳宮小城,也需要坐船從水門進入。
夜色深沉,細雨霏霏,小舟行於河上,前面是船伕搖着槳,後面是船孃掌着舵,屈敖、范蠡二人則躲在烏蓬之下,並肩站立。
屈敖望着外面,捋着短鬚不知在想些什麼,范蠡則在心中整理這三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沉默良久後,他終於開口了。
“屈大夫,吳王病得重麼?”
“高燒不絕,上吐下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衆所周知,病虎的脾氣是最差的,少伯大夫之前拒絕大王徵辟,實在是有些讓他惱火……”
范蠡苦笑道:“如此說來,寡君還是受我牽連?”
“也不盡然,只是我有些想不通,吳國,南方霸國也,越國,喪敗小邦也。賢臣擇良木而棲,大夫何苦死守着越君,寧可跟他一起做奴婢,也不願意做吳國的大夫呢?”
“范蠡在楚國時,是無人看得起的狂生,來到越國後,卻位列大夫,寡君於我,有提攜之恩。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豈能想鳥兒離開棲息的木頭一般,說棄就棄?這不是士該做的事情。”
“國士啊,少伯大夫,你真是國士。”屈敖的話聽不出是真心讚揚,還是暗含諷刺。“這也是你拒絕趙氏邀請的原因?”
此事隱秘,很少有人知道,但只需要想想屈敖的身份,他得知此事也不足爲奇,范蠡一笑:“是趙卿錯愛了……趙氏有我的夫子計然便足以稱雄中原,范蠡一介庸人去了也是添亂,何足道哉……”
“少伯大夫說的輕巧,拒絕趙上卿的邀請,你可錯過了不少東西。”
屈敖今天頗有些觸景生情,他適當地打住了話題。他現在是吳國屈氏的家主,明面上已經和趙氏再無往來,連親外甥就任魯國大將軍,他都只能強行按捺喜悅,只能在獨自沐浴的時候,開心得嘿嘿直笑。他南來吳國,何嘗又不是錯過了許多東西呢?阿姊、外甥,還有爲趙氏征戰立功的榮耀……
但趙無恤的召喚,卻遲遲沒有到來,他只能繼續堅守在這卑熱潮溼的南方,一邊爲伯嚭的貪婪東奔西走,一邊暗中執行趙氏的命令。
在這個節點上,兩邊的目標竟是一致的:暗中保護越人,幫助勾踐回國!
屈敖隱隱覺得,趙氏在吳越這邊,在下一盤大棋,而他這枚過河的小卒,從十年前吳國與趙氏濃情蜜意時就開始潛伏下來,慢慢慢慢地混入敵將的九宮之中。
所以在這雨聲蕭瑟的烏篷船上,他輕聲對范蠡透露道:“本來大王已經打算放越君歸國了,但相邦卻想出了一招狠的,他再度入宮,說大王之所以生病,就是因爲先王的鬼魂對他沒有殺戮勾踐感到不滿,若能殺之,一定會大病痊癒!”
范蠡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伍子胥這招,真是絕戶計啊,連吳王闔閭的鬼魂都搬出來了。
“於是大王再度猶豫起來,是殺還是繼續囚禁,仍未作出決斷,但只在這幾日之內了。少伯大夫,越君現在的處境很不妙!這,或許是你能見他的最後一面了,太宰已經無計可施,若汝等有什麼辦法,就趕緊用出來吧……”
范蠡再度沉默了下去,扁黑的船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距離燈火通明的吳宮越來越近。
見范蠡不語,屈敖只當他無計可施了,便繼續勸道:“吳國兇險,朝中鬥爭極其殘酷,倘若越君被殺,少伯你一個越國舊臣在這裡只怕很難會被重用,不如北上投靠趙氏,以你的才幹,或能成就一番事業……”
“屈大夫。”范蠡打斷了他的話。
“吳王病得如此嚴重,爲何不想辦法,把在宋、魯一帶行醫的‘靈鵲’請來呢?”
屈敖一愣,隨即怒意上涌,覺得這范蠡不識擡舉,若是能像莫邪母女一樣乖乖北去多好,不過想到趙無恤密信裡讓他協助范蠡、文種,讓越王歸國,便又按捺下來,耐心地解釋道:“吳王覺得這些醫者是趙氏的人,不願意讓他們給自己開藥,故而只是讓吳國的巫祝爲他祈福,你還別說,這幾日還真有些好轉……”
范蠡點了點頭,取出手中的蓍草,隨心一捏,兩長三短。
屈敖大奇:“少伯這是作甚。”
“既然無法問之於人,便只好問於鬼神了。”范蠡一笑,也不能怪他迷信,這是他的拿手本領,在楚國就靠這吃飯,十算八中,比孔子的“百佔七十當”準確率還更高。他算出的結果是,吳王這次不會死,倘若昊天不打算滅亡越國,那希望能準確吧。
吳王,不是一個容易信任他人的人,可一旦取得他的信賴和感激,一切事情都好說。
一陣搖擺,梆子響起,船隻靠岸了,范蠡心中也有了計較,他朝屈敖長拜:“今日之事,多謝屈大夫了,但范蠡還有一事相求。”
屈敖嘆了口氣:“我只能盡力而爲。”
“還望太宰能再爲越國最後說一次話,爲寡君求得一次面見吳王的機會。若能如此,無論結果如何,來日越國將以厚禮重謝大夫、太宰,還有……”
他擡起頭,目光堅毅:“還有大夫真正的主君,趙上卿!若趙氏能扶救越國,結草之恩,必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