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荔城下,黑雲壓城,魏氏兩萬大軍雲集於此。
河西,秦國人孜孜以求百年而不得的河西,這片膏腴之地有二十萬人口,而且與上地白翟相近,可得犬馬牛羊、漆膠皮革之利,若魏氏能吞併這裡,必將實力大漲!雖然比起趙氏仍然不如,卻有了獨立向西發展的可能性,終有一日或能奪取河渭平原,讓秦人回隴山以西的老家放馬去吧!
這也是他們對於趙無恤提出的“三家共贏”動心的原因。
對於這一戰,魏駒是志在必得的,開戰以來也一切順利,那些知氏守卒比起想象中的更加脆弱……
自從知文子和知瑤死後,知氏的人心其實已經散了,所以魏氏沿途並未受到太多抵抗。他們在三月底渡過蒲阪後,輕取王官,直下輔氏,到四月中旬時,已經進逼大荔,這個秦人在河西南部最重要的據點。
大荔是幾年前才被秦國滅亡的戎國,也是四百年前驪山之難後,河渭平原僅存的最後一個戎人小邦。魏駒年輕時,也曾帶着武卒與之作戰過,現如今重回故地,他不由心生感慨。
只要再拿下大荔,魏氏就完成了中路的戰略,可以選擇北上橫掃雒水東岸的城邑,或者回頭配合韓氏拿下桃林塞!
然而還不等魏駒在城下紮營,斥候就匆匆來報,說前頭有一支規模浩大的秦軍,已經渡過雒水,正往大荔開拔。
魏駒暗道不好,秦軍來的如此迅速,是他沒有料到的,本來和趙氏、韓氏說好,龍門、蒲阪、桃林塞三軍一起挺進,料秦人也不敢貿然支援。可如今南北兩路都遇阻,只剩下魏駒急於攻佔河西,孤軍深入,於是就被秦人柿子撿軟的捏,朝他撲了過來。
他手裡只有兩萬餘人,而秦軍則有三萬,人數不佔優,加上深入敵境,他最初有些謹慎,便率軍後撤,撤到了輔氏邑後,遣輕車飛騎向南北兩路求援!
南面的呂行很快就傳來答覆,這半個多月來,他和韓氏一東一西夾擊桃林之塞,卻戰果寥寥,反倒折損了不少兵,得到魏駒求援,他立刻扔下啃不動的桃林塞,準備西進。結果卻在華山以東的彭戲氏被秦軍一支偏師阻攔,無法突破,只能繞道風陵渡回到河東,再從蒲阪過來。
這一來一回,就得六七天時間,對於呂行能否及時趕到,魏駒心裡沒底。
眼見秦國大軍已經離開大荔,再度向輔氏逼來,魏駒終於等到了另一方的答覆。
煙塵滾滾,一支騎兵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打着趙氏的旗號,但魏駒望眼欲穿,卻沒有看到後續。
一支兩百餘人的騎兵小分隊,這就是趙氏派出的所有兵力?
趙氏騎兵的統帥,名爲郵成的年輕騎士向魏駒拱手抱歉道:“上卿遇阻於少樑城下,正與秦軍、知軍廝殺,聽聞君子告急,縱然心急如焚,卻實在難以抽身,特讓吾等先來助陣,大軍攻下少樑後便來!”
魏駒的臉色發黑,趙氏話說得好聽,但幾時抵達卻沒個準信。
“上卿還說……”
“還說什麼?”
“少樑城指日可下,但倘若魏氏君子不戰而退,導致全局崩潰,秦軍北上支援的話,那少樑縱然打下來,也不好交給魏氏,而趙韓兩家爲魏氏奪取河西的盟約,恐怕也只能取消了。”
“豈有此理!當初趙韓……”話到這裡,卻卡在了魏駒的喉嚨裡,當初趙攻河間,韓攻成皋,他魏氏可是沒有出動一兵一卒的啊,趙韓若藉此機會毀約,他也無話可說。
由此,魏駒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父親在他來之前叮囑過“務必要保存實力,不可與秦國兩敗俱傷”,魏駒應該繼續撤兵,撤到王官,乃至於放棄所有城邑,灰頭土臉地回到晉國。
但若那樣,這次魏氏準備了一年多的河西攻略,就要以慘敗告終了。
若是賭一把,與秦人交戰呢……
這個念頭在魏駒腦海中不斷跳躍,讓他心潮澎湃。他和秦人不止一次交過手,他們的裝備比起武裝到牙齒的“魏武卒”而言差了太多,他們的戰法也停留在十多年前入楚作戰時的水準,依然以戰車爲核心,紛亂的秦兵吼叫着發動攻擊,魏氏只要結成五陣,很容易將其各個擊破。
只要呂行的偏師趕到,在正面戰場上,魏軍與敵人數量相當,甚至還更多點,只要打一場雙方傷亡比例較大的會戰,擊潰秦人,魏氏別說河西,就是打到麻遂,橫掃河渭,也不無可能……
思前想後,想到爲了今天付出的代價,想到自己沒日沒夜地訓練魏武卒,想到贏得大戰後萬衆歡呼的輝煌……
趙無恤能辦到的事情,我就不能?
內戰前被知瑤牢牢壓了一頭,如今也要甘願受這窩囊氣?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魏駒的拳頭重重砸在地圖上。
“讓呂行加快腳步,吾等背靠輔氏展開陣型,將秦人在此擊潰!”
……
渭水流域一馬平地,後世稱之爲“八百里秦川”,這裡一望無際,也沒有河流丘陵阻隔,是大會戰的最佳場地。
四月十五這一天,天色晦暗,卻無雨無風,秦魏兩軍對峙於此,一邊是黑色,一邊則是暗綠。
西面高大的戰車上,秦人黑色的旗幟迎風飄蕩,前排清一色的鬥馬雞旗,意味着他們不懼死亡,勇於衝鋒。
秦人的編制與東方諸侯略有不同:五人爲伍,設伍長一人;二伍爲什,設什長一人;五什爲屯,設屯長一人;二屯爲百,設百將一人;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二五百主”也稱“千夫長”,已屬中級軍官。他們頭頂飄揚着代表統帥的熊虎旗,象徵勇猛無敵,徵頑御固。
千人以上,纔是大夫和庶長們的指揮體系,正所謂”孤卿建旜“,大庶長子蒲懸掛的,是一面龍旜,黑色的交龍張牙舞爪。
若要形容子蒲的容貌,那和後世秦兵馬俑裡的將軍像差不多:他體格健壯,身材高大,前庭飽滿,二目炯炯有神。頭戴燕尾長冠,脣上是濃密的八字鬍,身披戰袍,胸前覆有皮甲,中年發福的渾圓腹圍纏着博帶,沒有易碎的玉璜,而是掛着一把秦劍,此劍和秦人的性格一樣,粗獷沉厚重,直來直往。
他看了看身後臉色有些蒼白的秦國太子周,又望向遠方一里外背靠輔氏城紮營設壘的魏軍,深知這一戰,將決定河西的歸屬,決定秦國的存續!
但,自己能夠打贏麼?
本想將魏軍逼退,誰料魏氏太過貪婪,捨不得放棄奪取的城邑,又或者說自持甚高,覺得秦軍不過爾爾?
子蒲真想指着對面統帥的鼻子,讓他去問問曾經不可一世的吳王闔閭、夫概、伍子胥、孫武,秦軍真的只是“不過爾爾”?
但秦軍的裝備確實不如魏軍,,這是事實。瞧瞧對面的厚甲,強弩,齊刷刷的兵刃,秦人這邊卻有些層次不齊,因爲秦國依然單純地依靠徵召兵,武器衣服甚至馬匹都靠自帶。
一旦交戰,只怕不利,現在若是掉頭撤離,還能進入大荔城……
但子蒲深知,打仗這東西,氣勢一泄,等待他的估計就是一敗塗地了,來到這裡,他註定有進無退,退,則晉人三路突進,自己將陷入包圍中。
“雖然秦國的進取之心已不如穆公之世……但穆公開戎狄,霸西戎,韓之戰、王官之戰讓晉人膽寒的精神氣,猶存於心!”
秦人或許沒什麼秩序,武器裝備卻略爲不如,但還沒到趙軍與代國那種代差的程度。而且他們效忠自己的君主,深愛這片土地,所以,他們纔會爲了奪回河西而死戰不休!拱手將這片失而復得的沃土讓給晉人,子蒲自問做不到,在場的所有秦人,只怕都做不到。
“秦國只有戰死的庶長,沒有退卻的庶長!秦必勝!”心中有所明悟後,子蒲站在車上高呼:“奏樂!”
聽到他的命令,秦人的隨軍樂工們奏響了音樂,說是樂師,其實跟武士並無區別,個個長得孔武有力。他們不會像東方的魯衛樂師一樣,操縱各種精巧而樂調美妙的琴瑟箜篌,他們的手粗糙有勁,奏出的音樂在陽春白雪的楚人聽來,永遠是“下里巴人”。
但他們卻將一衆秦地特有的樂器,奏出了令人色變的氣勢!
“duang!”
悲壯的築聲響起,樂工一手持築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奮力敲打,好像不敲得絃斷柱裂不甘心一般。秦人常言“擊築”,果然是重度打擊樂,這些樂工身上的殺氣絲毫不比戰場上的兵卒薄弱。
築聲如同一碗醇厚的老酒,非得用渭河的水,秦川的土才能釀造的濁酒。這是隴山東西的風霜,這裡八百里秦川粟米麥子被太陽曬熟的味道,養育了秦人粗糙而樸實的臉龐,也澆灌出他們不屈不撓的性格。
秦軍的氣勢漸漸高昂,不少將士已經急不可耐想要衝鋒,而對面的魏軍,雖然鼓聲也不甘落後的漸漸敲響,但他們的士氣,卻遠沒有秦軍高漲。
“起歌!”子蒲見時候到了,再次命令,他自己首先帶頭唱了起來,千人萬人緊隨其後,蒼涼豪邁的秦風頓時響徹這片天地。
不是後世腦補的什麼“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乾,死不休戰”,不是那種沒有底蘊的乾嚎。
而是更悠長久遠的一首歌謠,是深深印在每一個秦人骨髓裡的傳說: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