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氏也一起出兵?”韓虎支起身子,感到十分疑惑。
“正是。”
韓虎道:“按照盟約,韓氏出兵,至少得出一軍。但凡用兵之法,馳車百駟,革車百乘,帶甲萬餘,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淶之材,車甲之奉,日費百金,然後一軍之師方能舉矣。何況《司馬法》曰,春不東征,秋不西伐,韓氏本來有大好機會休整兩年,爲伐鄭做準備,以十萬石糧食來換,我覺得很划算,我實在不能理解子矩爲何建議我發兵助趙……”
他心裡有話沒說出來,是爲了加強趙韓的友誼麼?韓氏雖弱,但也沒必要討好趙氏到這種程度吧。
段規笑道:“有這個原因,但又不盡如此,僕臣且問君上,趙攻河間,大概多長時間能結束戰事?”
“自古以來,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趙氏此番用兵,應該和滅代類似,只差遣近處的軍隊,依靠東陽、邯鄲、朝歌之甲,以及武卒精銳攻齊。而河間地廣人稀,齊國又盡失南邊的冠氏等城邑,西河之險不足持,只能用依靠新建立起來的東武城來防守。”
“齊國如今三面被趙氏盟邦包圍,我若是陳氏,必然不會在河間與趙氏野戰硬碰硬,而是會選擇撤退保存力量。畢竟河間地本來就是他們從晉國奪取的,又多是沼澤鹽滷,沒有什麼人口和農田,棄掉也不可惜。所以若趙氏能咬咬牙,投入三軍之衆,三四萬人,則旬月便能結束戰爭,若少一些,投入兩軍,則至遲一兩個月結束……”
話雖如此,但韓虎還是沒搞明白段規讓他出兵的真正用意所在。
段規耐心地爲他解惑:“既然趙氏在一到兩個月便能收復河間,那韓氏縱然加入進去,也可以早早結束戰爭,正好應了《司馬法》裡的‘月食班師,所以省戰’。甚至連真正的交戰都不會有,只不過費點糧食而已,消耗掉的正好是本來要送給趙氏的十萬石。然後,吾等便能全師返回,韓軍的回程,最方便的當然是借道衛國,從棘津渡河,那裡靠近晉鄭邊境,鄭國必然緊張兮兮,韓兵也不容易約束軍紀,倘若不小心發生了點衝突,也不足爲奇!”
此言方盡,韓虎猛地站了起來!
段規笑道:“如此一來,晉國伐鄭之戰,豈不就不必等幫魏氏打完河西了……”
韓虎踱步,默然良久,段規之策的確出乎他的想象,但這計謀雖奇,乍一看卻並不怎麼高明。
“子矩啊……”他無奈地說道:“且不說韓氏的準備並不足以與鄭國全面開戰,就算交戰,我想要的也是緊鄰宜陽的上洛,在東邊與鄭國發生衝突,縱然攻取了城池也守不住,於我奪取上洛有何裨益?”
“主君還沒看出來麼?此乃聲言擊東,其實擊西之計也,讓鄭國以爲趙韓剛奪齊國河間,又要謀他東境的汴水、啓封,七穆肯定會發兵東調,這時候,吾等再……”
“然而吾等再從西面出兵,乘機奪取上洛?”韓虎聽出一點門道來了。
“不……不是上洛,上洛以南的三塗山,就是楚國葉公派兵駐守的蠻氏子國,故此地看似荒涼,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必然會讓葉公警覺,出兵干涉,這種計劃之外的戰爭,魏氏肯定會拼命反對,趙氏也不會盡力,只靠韓氏,是無法奪取上洛的。”
“那你的聲東擊西,到底想擊何處?”韓虎越來越糊塗了。
段規靠近了他,從口中吐出了兩個字:“成皋!”
……
“韓鄭構難,作爲晉國執政,趙氏不可能不管,何況韓氏還出兵助他攻齊,所以初期必然會出手相助。但趙氏需要消化河間,不願意捲入計劃外的戰事,所以不會大打,過不了多久就會讓韓氏收手。這時候,韓氏只求從河內發兵打下成皋,別無所求!”
“成皋?”
韓虎並未恍然大悟般驚喜,他的頭腦更加發暈了,這幾年裡,韓虎都快將鄭國地圖翻爛了,成皋這個地名他當然知道。
“子矩啊,這成皋靠着大河,北面就是韓氏的州縣,乘着鄭人注意力放在東邊的時候出兵佔領並不困難,但我也曾隔河眺望過此地,它就是一塊流水不存的石頭地,既不能種糧,也無銅錫鐵礦,我費盡心機打下來,卻沒什麼用處啊。”
段規搖頭道:“不然,臣下聽說萬人之衆能攻破三軍,是因爲出其不意,韓氏在晉卿中最弱,想要崛起,就必須出奇制勝。臣又聽說,一里大小的地方,能牽動得失千里之地的決定,是因爲地勢有利,成皋,就是這樣的必爭之地!”
他說道:“成皋,又名制邑、石邑、虎牢。四百年前穆天子在此地狩獵,有猛虎在葭中,派勇士擒拿囚禁,故又名虎牢。在宗周時爲東虢國,鄭桓公東遷建立新鄭,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爲此處岩石聳立,地勢險要,向東向南皆爲坦途,佔領之後,就能進逼虢、鄶!不客氣的說,鄭莊公小霸,由此而始。”
“主君還記得麼?當年鄭國叛晉,晉悼公帥諸侯討伐,魯國的孟獻子獻上一計,讓聯軍在虎牢築城,晉悼公從之,遂城虎牢,以這裡爲據點,能俯瞰整個鄭地,果然不久之後,鄭國就迫於壓力選擇投降,自此之後整整五十年不敢叛晉。虎牢關歸還鄭國後也荒廢了,如今城垣破敗,韓氏正好乘機攻取,再修復城池,築高城大塞,便能鎖天中區,控地四鄙,制鄭國之命!韓氏以此爲據點,進可攻,退可守,爲兩年後全面討伐鄭國做準備。”
“沒想到子矩竟然如此深謀遠慮,而且出人意料!真是謀國之言!”
如同醍醐灌頂,韓虎爲之前對段規的計策存疑感到慚愧,下拜道謝。
“如此一來,就相當於在鄭國的背上狠狠刺入一根釘子,韓氏吞鄭,韓氏復興,與趙、魏分庭抗禮,必由此而始,我能遇到子矩,真是幸運之至!我這就派人去與趙氏接洽,就說韓氏願意一起出兵,如今韓氏有南陽三縣、上黨四縣、河東兩縣、伊洛三縣,人口數十萬,可用之兵足足有三軍之衆!派一軍隨趙氏伐河間,回程時滋擾鄭國東地,一軍從州縣渡河攻成皋,再有一軍防守,何如?”
“可,但吾等還可以大膽些,再分出半軍,借道趙氏控制的孟津,從成周攻擊成皋側翼。”
“妙哉!我這就去修書準備。”
韓虎興沖沖地下去了,段規留在亭子裡,品嚐着帶餘溫的水酒,心中卻還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成皋向西,則地勢漸高,丘陵如同萬斛糧山般起伏不平,小道在亂嶺之間輾轉反覆,若讓一人持戈立於此地,縱然有百人之衆,也不能輕易進入,堪稱成周的門戶。鄭國兩百年來屢屢逼壓王室,佔據上風,正是靠了這彈丸之地!
如今趙氏雖然掌握了晉侯,但對於天子,掌控力度卻不大。若韓氏能三面包夾成周,再以成皋逼壓王城,那天子,豈不成吾等的囊中之物了?想必周室也很願意依靠韓氏權衡強大的趙氏。韓氏想要超過魏氏,與趙氏並列天下,就必須用這種奇招妙想,彌補實力的不足!
這是廟算中無聲的決戰,這是謀士馳騁的疆場,這裡機關算盡,這裡爾虞我詐,雖然沒有流血漂櫓,卻一樣充滿刀光劍影,這些謀國的人,心裡就沒有一個不髒的。
品嚐着自己的妙計,想到充滿希望的前景,段規醜陋的八字鬍下露便出了微笑:“此乃一石三鳥之計,天下人因爲我段規身材矮小,容貌醜惡,所以看輕我。實則,爲主君分憂解難,爲韓氏謀百年之局,吾不認爲自己就比趙氏的辛文子,張孟談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