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黨是橫亙在晉國腹地的一片臺地,此地丘陵橫縱,林木茂盛,乃通往舊絳新絳的必經之路。
“我聽說羊殖是一位賢大夫,這個人究竟如何?”途徑上黨邑時,趙無恤招來負責晉國大夫事務的成摶,向他發問。
成摶腰微微一彎:“臣不清楚。”
趙無恤皺眉:“我見你在鄴城做的不錯,故將你提拔爲大夫,負責收集晉國內部各卿大夫情報,爲何說不清楚?”
成摶道:“因爲羊殖這個人是經常變化的。十五歲時的羊殖初爲吏,便廉潔而不隱匿自己的過錯;二十歲的他仁愛而好義;三十歲時,他擔任晉國的中軍尉,作戰勇敢而喜好仁德;四十歲的時候開始擔任邊城守將,原本疏遠於晉國的勢力又重新與晉相親。到現在又是五年過去,羊殖變成什麼樣,臣未親見其人,不敢揣測。只聽說他駐守上黨,約束兵卒對當地人秋毫無犯,知瑤主力敗亡,主君前鋒兵臨上黨,他也沒有束手投降,而是聲稱自己來此乃晉侯之命,只要一天沒有新絳的詔書,便要爲國守土一天……”
趙無恤拊掌一笑:“原來如此,羊殖果然是爲賢大夫,每次變化都能更佳,不但能幹,而且忠於國,這樣的人,若折損在諸卿內戰裡,是晉國的損失啊……”
他心裡想的卻是,若羊殖忠於國忠於民,倒還好說,若忠於君,此人便不可留下。如今此人死守上黨,堅決不降,盜跖帶着八千兵卒進攻數日也沒什麼結果。
次日,趙魏韓三家家主再度聚首商量後,魏駒極力建議拔除此城後再西進不遲。
“上黨城不偏不倚,正好扼守着西去的道路,不奪此地,則大軍與輜重難以前行。”
趙無恤不同意,上黨有羊殖在,簡直是根難啃的骨頭,而且上面沒肉,搶下來後也得還給韓虎,自己何苦在這裡浪費時間。
“上黨周邊亦有小道,可以讓大軍分批前進,比頓兵於此要快得多。”
魏駒打了個哈哈:“新絳已是吾等囊中之物,子泰何必着急呢?”
“知伯狡猾,我深怕夜長夢多,恨不得立刻過去支援魏舅父,子騰身爲親子,就一點都不擔心?”
兩人開始你來我往的推磨,態度中立的韓虎則有些猶豫,上黨畢竟是他家的一座大邑,不收回手中心裡不安。
談到後面,趙無恤也有些不耐煩了,他起身直言道:“二位若捨不得上黨,大可留在這裡攻打,我自帶趙氏主力去都城,何如?”
魏駒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狸貓般跳了起來:“說好的三軍同進退,豈有各行其事的道理,既然子泰要西去,那我自然也會相隨。”
他們齊齊看向韓虎,卻見韓虎微微一笑:“子泰子騰放心去新絳,只需留下攻城器械和俘虜、勞役,把上黨交給我韓氏即可。”
趙無恤微微一愣,隨即心中瞭然,韓虎雖然與魏駒隱隱有合作的意思,但是他的野心沒魏氏那麼大,不貪,新絳這汪渾水,他沒打算去趟。
誠如趙無恤所想,韓虎很清楚,隨着知氏敗亡,甚至丟了新絳,三家瓜分晉國遺產的時候就要到了。趙氏實力擺在那裡,又全取太行以東和晉陽,自然佔了大頭,而魏氏也在孜孜不倦地尋求更多地盤,他韓氏自然不能什麼準備都沒有。
首先,要收回舊領地,趙無恤許諾會替他拿下平陽,等再收復了上黨,韓虎打算乘着趙魏在絳都掰扯的時候,先向南去攻略虢城。
因爲謀臣段規前幾日對他說的那些話,讓韓虎對自己家族的未來,有了一個清晰無比的規劃!
……
在魏駒吐露魏氏已在新絳舉事的消息後,回到自己的營帳,段規便斷言,不久之後三家便要對知、範、中行的領地進行大肆瓜分了。
“主君除了收回舊領地外,還必須得到河外之地!”
韓虎當時很不解:“不去與魏氏爭河東,不去和趙氏索要知、範、中行的領地,卻要河外,這是爲何?”
段規大驚,連連稽首道:“不可,知氏眼見就要敗亡,晉國將進入三卿格局,趙氏最強,其次爲魏,韓居第三。新絳那邊是趙魏角力的重心,韓氏實力不濟,強行攙和進去也撈不到什麼,反而會激化與魏的關係。而河內、河北地更是不可索要,那裡已經變成趙氏禁臠,何況太行山隘已經被趙氏控制,主君只能另尋發展方向,至於知、範、中行在太行山以西的領地,說實話,若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也無法強求,因爲三家分地,必然是以先佔據爲準則的,那些地方韓氏鞭長莫及,晉國唯一尚是空白的地方,便是河外了。”
韓虎有點不樂意:“河外之地除了虢城外,幾乎都是一片荒蕪,伊洛之戎充斥其間,我要來又有何用處?”
“不然,虢、陰這些河外之地,給人的印象是荒涼,趙魏也沒興趣去爭搶。可實際上,正如詩所言,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虢城富庶,當年虢公依靠這裡,一度成爲晉國大敵。臣去過那裡,只見城外田陂寬十里,原隰沃衍,魚葦富饒,男耕女織。河外之地只要稍微開發,同樣能有良田萬畝,養戶十餘萬,而且洛水以北的宜陽還有鐵礦!趙氏依靠魯國的鐵山製造了許多銳利兵器,對於有家有國者而言,鐵的用處不亞於銅錫,這便是取河外之地的利益之處。”
韓虎不再對河外心存鄙夷,而是坐直了身子,讓段規繼續往下說。
“更何況,臣下聽說一里大小的地方,能牽動得失千里之地的決定,是因爲地勢有利;萬人之衆能攻破三軍,是因爲出其不意。河外的虢、宜陽等地向內揹負大河,向外與陰地隔伊洛相望,往西履崤函而戴華山,往東包周室而臨鄭國,正所謂良爲形勝,據關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是也,先得者強,後至者敗。過去韓氏沒有機會,這次卻不能放過!”
“如今鄭國乘着晉國內戰,已奪取伊洛和陰地,還和楚國葉公劃汝水瓜分了蠻氏國。未來晉鄭若起紛爭,韓氏便可以從後方再將這些疆域奪回。然後再伺時而動,無論是對秦,對周,對鄭,甚至對楚,都可以三面出擊,拓展疆域!如此便能遠離趙氏鋒芒,跳出晉國內部紛爭,獨自發展壯大,這便是臣爲韓氏設想的未來!”
韓虎認同了段規這種“避趙氏鋒芒”的發展策略,經過四年內戰,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別的都不重要,先將自己發展壯大才是王道選擇。
所以他坐看趙魏二人西去新絳,爲了河東爭個頭破血流,放自己另去打一片天地。
次日,韓虎站在上黨城外的高地上,目送趙魏大軍兵分兩路拔營遠去。新絳肯定會是一番明爭暗鬥,魏氏雖然控制了國君、都城和大半河東,但因爲實力不如趙氏,肯定會被壓制,自己也不能坐視不管。
“敵寇未盡,我等卻先生間隙,若有三家通嬴之策就好了……”冷風吹過,撩起年輕卿士烏黑的長髮,他緊了緊身上的皮裘,不由發出了一聲嘆息,他本是個不喜歡爭鬥的人,爲了宗族逼不得已啊。
一強兩弱的格局下,爲了避免趙氏鯨吞整個晉國,韓魏淪爲附庸,魏氏撐不住時,韓虎肯定會拉他們一把。所幸這時候已經是隆冬時節,晉國民生凋敝已久,還有消息稱,外敵秦、楚、鄭三國又開始頻繁地相互派遣使節,這個傳統的反晉同盟或許會再度結合,沒有人會昏了頭在這時候重啓戰端。大家都需要隱忍剋制,避免新的內戰發生,既鬥爭,也合作,這纔是韓氏,也是趙魏兩家在朝堂鬥爭中的上上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