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將魏駒送出帳外,轉過身,卻看到營帳的陰影裡,家臣石乞正捏着把劍,死死看着魏駒的背影,躍躍欲試,只等趙無恤一聲令下就帶人衝過去將他刺死。
無恤皺眉,對石乞搖了搖頭,阻止了他的衝動,隨後走回帳內,踱步到絺疵身邊,盯着他看了一會後點了點頭道:“你恨我?”
絺疵冷哼一聲,恨,他如何能不恨?知氏與此人作戰,彷彿在被一堵銅牆鐵壁壓着打一樣,無論多用力,無論他這謀臣智略百出都無濟於事,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趙無恤笑了:“但你更恨魏駒,恨他的反覆,恨他的背叛,恨不得生食其肉,所以這次知瑤派你出來,一方面是想賭一賭。另一方面,你想讓我與魏氏相互猜疑交戰,城外若亂起來,汝主便有了逃脫的機會,是麼?”
絺疵眼中閃過詫異,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真是用心良苦啊,忠士也,知氏真的值得這麼做麼?我實話告訴你,知瑤的滅亡是註定了,但你不必隨之殉葬,良臣擇木而棲,可願降我?本將軍在此發誓,不但保你富貴,短則三年,長則五年,一定能爲你報償對魏氏的怨恨!”
絺疵怔住了,低頭沉吟片刻後笑了起來,他再度趴在地上,不是稽首稱臣,而是拿起筆,又寫了幾個字,隨後將筆遠遠甩開,挺直了胸膛站在趙無恤面前……
“貞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君!”
趙無恤輕聲將血字唸了出來,嘆了口氣,這幾個大字彷彿在嚴正言辭地說道:趙軍將,休要小看晉國士人的心意!
他有點明白父親趙鞅爲何會嘆息好人才不能盡入趙氏之彀的遺憾了。感到可惜之餘,卻也尊重此人的選擇,若爲此惱羞成怒,就太過幼稚了。
“在攬士這點上,晉國四君子各有所長,但知瑤能讓人死心塌地的本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他。好,既然你要當貞女忠臣,那我便成全你!”
……
魏駒離開時面色如常,直到他帶着呂行等人離開趙帳後,方纔鬆了一口氣,趙無恤雖然作爲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他手下家臣眼中的殺意和不善,魏駒還是能感受到幾分的。
在外等候的令狐博也過來行禮道:“在趙營裡時,我無意中瞥見了趙軍士卒連睡覺都穿着甲衣,劍矛就放在身邊,看來趙無恤早有防範。”
魏駒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自己就算答應知瑤和絺疵的瘋狂計劃,也沒機會給趙氏重創,反倒會讓自己成爲知氏的陪葬,他纔沒有這麼蠢……
呂行湊過來問道:“世子說,要送趙無恤一份大禮,不知是何物?”
錢帛?領地?都不是。
“是一個人,一個趙無恤很想得到的人。”
又要送人?呂行和令狐博對視一眼。
大概是一年多前,眼見晉國西部聯軍這艘大船隱隱有沉沒跡象的魏侈做出了正式與趙氏接洽的決定,他們家用扣留已久的伯魯屍骸敲開了與趙氏和談的大門,儘管他已經僅剩一具枯骨。
如今,魏駒連夜將絺疵送過去,是他料定趙無恤肯定對自己有所提防,與其引發不必要的誤會導致趙魏相攻,還不如快些表明立場。但這依舊不夠,爲了恢復趙氏與魏氏之間的“兄弟之誼”,魏駒還得用另一個人贏取趙無恤的信任。
“等到此戰結束,便派人將躲在安邑尋求庇護的趙仲信送還趙無恤,任由他發落。”
令狐、呂二人臉色微變:“仲信可是世子的表兄,也算半個魏氏中人啊……”
“他氏族爲趙,而不是魏,魏氏的反覆,趙無恤爲了尋求合作和早日結束內戰,會表示理解,但背叛宗族之人,絕不容赦!我很清楚趙無恤,他看似平和寬大,實際卻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這就是和平必須的代價吧,做大事者,要敢於割捨。”
魏駒閉上了眼,雖然這麼做有點對不起趙仲信,但其母魏姬已死,趙無恤之勢已經無人可擋,此人也再沒利用的價值了……
不能怪他狠毒,晉國卿族鬥爭兩百年,善良人早就身死族滅,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了,倖存下來的,就好比一羣毒蛇裡相互吞噬的勝利者,哪個不是劇毒無比?吞噬親族,只是家常便飯罷了。
呂行有一點不甘心:“世子,吾等真的要與趙氏合作下去?就像這次圍城一樣,永遠甘居其下?”
“事到如今,吾等已經沒得選了,儘量在一強兩弱的局面下維持吧,也許我可以去和韓氏的段規接洽接洽。”令狐博爲魏駒解釋,隨即想到了一個主意。
“是需要與韓氏好好談談了,當年在泮宮時我與韓虎的關係,比他和趙無恤要好多了……唉,往事不可追矣,但來日卻可諫,經過這四年鏖戰,我已經想明白了一件事,想要在軍爭上擊倒趙氏是不可能了。”
魏駒回頭,看着戒備森嚴的趙營,從外面看固若金湯,可內部難免會有叵測的人心,紛雜的勢力,能共苦者,卻不一定能同甘。
他輕聲對兩位堂兄弟說道:“齊桓之霸,亡於五子之亂;晉國極盛,衰於六卿之爭;趙氏夏日之陽,墜落於兄弟鬩牆,莊姬讒言。戰爭的年代已經結束了,任何壁壘都是從其內部被摧垮的,吾等需要做的,就是與趙氏保持和平,與他們談笑言歡,再試圖在朝堂上擊敗他們,從內部肢解他們!”
……
次日,車輪轔轔,馬車蕭蕭,日上三竿時,坐在一輛安車上在碩大趙營中緩緩而行,絺疵摸着生疼的喉嚨,還有手臂上乾淨的葛布繃帶,昨夜的冒險恍若隔世。
他被背叛者狠狠割了一刀,口中吃飯的傢伙徹底沒了。
可卻在知氏的天敵處得到寬恕,趙無恤說成全他的忠名,絺疵本來閉着眼睛等待侍衛的劍刺破胸膛。結果進來的卻是一羣靈鵲醫者,穿着白色的大袍子,不由分說爲他延醫施藥,逼他服下烈酒和某種讓人暈乎乎的藥汁,清理了傷口,順便還將臂上的舊傷處理了,今日醒來後趙無恤還說,要送他回光狼城!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魏駒說過你任我處置,既然他向晉人表現出反覆和殘忍無禮的一面,讓我就正好扮演仁慈和寬容的一面,知氏家臣何其多也,我的刀殺不完也殺不盡。你回去告訴知瑤,晉陽之兵已經南下,我還派了一支偏師西去,此時大概快到汾水邊了,新絳的陷落指日可待。他若是投降,我不能保證他的性命,卻能保證城內兵卒活命,還能留知氏一支香火,延續宗族家廟的祭祀。”
趙無恤說完後,絺疵便不由分說被扶上馬車,趙營內的盤查十分嚴密,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層接一層下來,纔有一隊兵卒接手,護送他往光狼城而去。
一路上,絺疵都在發怔,暗想道:“我想來離間趙魏韓三家,讓他們自相懷疑殘殺,趙無恤卻想用我的殘軀去離間君子和將士的關係,好更容易破城,同時還可以展示趙氏的寬大,好在戰後與魏氏爭取知氏舊臣的人心,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啊。”
絺疵心裡明白,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坐在車上對着趙營冷笑不止,這是陽謀,但他絕不會讓其得逞!
路上他途徑丹水兩岸的戰場,發現遍地屍骸已經被收斂得差不多了,他還記得當日旌旗招展,知瑤帶着衆人躍馬渡河,邁向期待中的奇蹟與勝利,如今卻只剩下滿目瘡痍。除去留守和接應人員外,渡水東去的知軍死傷被俘七成,就算他們成功逃離,知氏也失去了再戰的能力,既然離間之計失敗,城內困守的人該何去何從?
絺疵對此憂心忡忡,直到他經過趙魏韓三軍的包圍圈,坐在吊籃上被慢慢往光狼城頭拉去,方纔驚醒過來,自己回來了,帶着失敗和羞辱……
無數雙眼睛殷切看着他,絺疵嘆息,自己只能給他們帶來失望,就靠這些敗兵,這座殘城,他們應該怎樣掙扎,才能讓自己死的不那麼難看?
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臂,將他扶上城頭,絺疵想出言感謝,卻只能沙啞地嗯哼幾聲。
“沒想到趙無恤和魏駒竟然如此殘忍,將絺子摧殘成這樣,我必報之!”粗聲粗語裡帶着憤怒,絺疵擡頭後不由一怔,眼前這人的模樣讓他連舌頭斷口的痛癢都忘記了。
面容和自己一樣形容枯槁,但那雙如鷹鵑般的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只不過眼角有個黑漆漆的傷口,鬍鬚綴在嘴邊,平添一分英武。雙臂雖然滿是瘀傷,卻依舊強壯,能與虎豹搏擊。劍雖然斷了,卻還插在腰間,無人敢輕視,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別說是斷劍,哪怕只靠一根樹枝,他也能殺人!
絺疵的嘴動了動,差點熱淚盈眶,這不是做夢吧,豫讓?
豫讓咧嘴笑了,他口中許多牙齒磕掉了,平添幾分淒厲。
“是我,我沒死,在亂軍裡躲在密密麻麻的死人堆中沒被發現,野狗和鴉雀吃我袍澤的眼珠和血肉,我則反過來吃他們,吸夠了血,攢夠了氣力,乘着夜色一路爬了回來,期間還殺了好幾個趙魏兵卒……”
豫讓的逃生故事一波三折,讓衆人唏噓不已。
“絺子沒有成功?不要緊,還有我,我願意乘着夜色再往趙營走一遭。趙無恤是趙氏的主心骨,是韓魏最大的忌憚,若他死了,趙氏主少家疑,家臣、小宗羣狼覬覦,他辛苦打下的這片基業,一定會土崩瓦解!”
知氏第一勇士回頭,對朝這邊走來的知瑤下拜,重重稽首,然後拍着自己的胸膛,發誓道:“主君,我豫讓,願提三尺劍去刺殺趙無恤!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