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時節,盛夏纔剛剛過去一半,樹木鬱鬱蔥蔥,但那些行進在丘陵間的齊軍人數,卻足以和林木相媲】
即便失散了一半後軍,齊人的隊伍依舊綿延數裡。在前的踵軍是公子陽生,統帥國夏則和大軍走在一起,這是大批全副武裝的車兵,隨後爲輜車隊,無數滿載食物、草料、補給、戰利品和傷員的馬車,由高無邳和他的高氏之兵加以保護。在他們之後跟着畜羣,包括馱馬、山羊和骨瘦如柴的牛,以及一小羣商販女閭。走在末尾擔任後衛的不再是高無邳部,換成了國夏的親信。
距離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郕邑已經不遠了,但國夏仍處處小心。
此地已經進入魯北丘陵地帶,山包起伏,道路也變得曲曲折折,四處流淌的溪水將平整的地表切割開來。齊軍本來就很慢的行軍速度變得更慢,本來一天就能走完的路,他們已經耽擱了兩天。
壞消息不斷,國夏安排在前方的踵軍來報,前方又是一座斷橋,修復到大軍能走的狀態需要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齊軍的統帥國夏皺起了眉。
“知道兩個時辰可以做什麼麼?足夠急行軍的部隊走四十里路,也足夠結束一場萬人級別的會戰了,當然,前提是戰場一面倒。對將帥而言,兩個時辰,已足以致命了,讓公子加快速度,一個時辰後,必須通行!“
傳令吏忙不迭的去了,留下國夏繼續在車上皺眉苦思。
不用說,這肯定是那些令人討厭的趙氏輕騎乾的好事。
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在國夏救下高無邳後,趙氏騎兵們利用自身的速度優勢,竟然抄小路跑到了齊國大軍前面去了。這些人爲了推遲齊軍的移動速度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斷橋,伐木堵路,只要是能想到的法子,都在這條塗道上折騰了一遍。這讓國夏心裡冒火,卻根本逮不住這羣道路破壞者。
危險不僅來自前方,還有後方,就在大軍身後十餘里外,兩支趙氏偏師正在尾隨,他們就是高無邳敘述的持長矛的魯兵,以及輕裝上陣的趙氏悍卒。
一直被兩雙不善的眼睛在身後盯着總不是個事,國夏也劍走偏鋒,既然回頭也捉不住那些人,他索性令衆人沿途丟棄獲取的戰利品,在加快自己速度的同時,也能讓敵人抹不開腳步。
剛開始是大件的明器,然後是小件的衣物錢帛,最後則是虜獲的人口,齊人一邊心疼地罵娘,一邊將這幾個月來從魯國掠奪到的戰利品陸續丟棄。國夏希望這些東西能讓身後的敵人爭搶不休,從而喪失對他的威脅。
然而讓國夏詫異的是,除了遇到人口時敵人稍稍停頓,另外兩樣幾乎沒滯後他們的速度。
“真是精兵啊……這樣的兵卒若有三五萬,霸業何愁不成?”國夏不知道趙氏在鄧析指導下嚴苛無比的軍法,卻也心聲豔羨。
這些人通過夜戰將高無邳的後軍打殘一半,可謂精兵了,不過國夏卻不怕。
若他們敢過來堂堂會戰,國夏有把握半個時辰內將其擊潰,可敵人都學精了,絕不硬拼,只是吊在後面,猶如歡送齊軍離境,出了十里長亭還不捨得回去,非要送出國境才死心。
國夏最擔心的,還是趙無恤到哪裡了?
一旦被那個人咬住,一場齊趙之間的決戰便要發生了。他不想和趙無恤打,不是懼怕,而是不知道能輸能嬴,也因爲國夏覺得,沒必要與趙氏死拼,尤其是他手中盡是公室和國、高的軍隊,損失一師也夠他心疼一年了。
不過這一切擔憂都要結束了,國夏的應對太完美,任由虞喜和冉求、田賁等使盡渾身解數,依舊沒讓齊人停下腳步,這天傍晚,他們終於抵達了郕邑。
郕,本來是個**的伯國,處於齊魯之間,不是在齊控制下,就是被魯附庸,後來郕君更是和須句、顓臾一樣淪爲魯大夫。之後郕伯一系絕嗣,這裡就成爲孟氏采邑,被幾代孟氏家主打造得固若金湯,同時也是魯國北部對齊防禦的中心堡壘,連趙無恤最盛時也沒把握強行攻破。
可以這麼說,郕若安好,魯國人就能享受一片晴天,郕若被齊國奪取,曲阜的北大門就徹底在敵人面前敞開了,就像最近發生的事一樣:因爲孟孫何忌重新回到郕邑,導致孟氏倒向齊國,齊軍一口氣衝殺到洙泗飲馬,而一旦前方失利,齊人也能通過郕邑迅速北歸。
抵達這裡,國夏的心便放下了一半。
然而距離郕地十里時,前面的踵軍回報,說郕邑大門緊閉,無人出城迎接,甚至連城頭的旗號,也換了顏色!
國夏心中咯噔一下,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
”開門!“公子陽生瞠目瞪着城上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然而那些郕邑守卒只是朝下面看了看,便不再理會陽生了。就憑他帶着的這一師踵軍,是無法對高大的城垣造成任何威脅的,甚至連喊話,也只敢在一箭距離外嘶聲力竭地喊叫。
陽生嗓子都喊啞了,心裡那個氣,這次遇阻讓他回想起這幾年受的委屈來……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齊國公子,天生貴胄,縱然齊侯對他的喜愛遠不如對那個剛出生幾年的公子荼。但那又如何?陽生作爲長子,一直覺得自己不僅對君位有很強的競爭力,大臣們待他畢恭畢敬,而且光憑公子名號,已足以讓他在齊國百求百應,讓所有人都低他一頭。
可這一切都變了,他一時不慎,在齊晉爭霸的戰爭中被趙無恤俘獲,羞辱,並被趙鞅當成最值得炫耀的戰利品帶回晉國。
從趙氏之手轉到了晉侯手裡,他的待遇並沒有好轉多少,在晉國虒祁宮和銅鞮宮渡過的四年囚徒生涯,是陽生這輩子最難熬的時光。於物質上,他當然能錦衣玉食,不會受到虐待,但在精神上,他卻受盡了百般折辱!
在虒祁宮作爲”賓客“期間,他經常作爲晉侯的車右、侍從出席他接待外國使節的宴饗。他乖巧地坐在晉侯下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筵席上那些秦人、楚人、吳人都在看他笑話,好像他就是晉侯午養的一隻小寵物,一隻會說人話的鳥兒,用來向外界炫耀晉國的”武功“。
唯獨對他表示過善意的就是晉國執政了,知伯至少看上去一直在爲陽生歸國而奔走,他最終也成功了,雖然這是在趙氏與諸卿開戰,晉齊已經從敵國變爲共同需求的盟友之後。
在多方勢力制衡下,公子陽生得以作爲晉齊友好的大使歸國,但國內迎接他的不是熱情,而是齊侯的冷淡,”寡人只剩下一個兒子了“,齊侯初見陽生時,摸着他膝前的公子荼冷漠地說道,”至於寡人的長子陽生?他應該在被趙氏俘獲時便自殺殉國了。“
陽生的囚徒生涯,已經在公子名號頭上加了一層恥辱,國君之位?想都別想了,他被親生父親拋棄,遺忘,如今更是直接將他趕到軍中,讓他自己去拼殺,若是無功,便連一座養邑都得不到……
至於國君之位?與他徹底沒了關係,齊國不需要一個曾做過囚徒的國君。
齊侯對陽生的鄙夷決定了外界對他的態度,當年宋華元被鄭人俘虜,自己越獄逃回國尚且會受到國人的公然嘲笑,何況是陽生?那些尊敬下戲虐的眼神,他深有體會。
所以在晉國一副乖巧模樣的陽生,在跟隨國夏殺入魯國後,卻似變了一個人。他拿出一套暴虐殘忍的手段來,只有破壞趙無恤的領地,殺害他的吏民時,陽生才能讓自己好受些。
在知伯的引導下,他將趙氏視爲讓他落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
不過陽生潛意識裡依然畏趙氏如虎,在魯國橫行數月後,得知趙無恤將歸的消息後,他頓時慌了。公子陽生第一個去向國夏請求,讓自己作爲踵軍,如此,他便能第一個回到齊國了!
陽生雖然不受待見,但畢竟是齊國公子,國夏也不想讓他太難堪,便準了,反正回程裡一路是已降於齊軍的城邑,也不會有什麼戰事發生。
陽生自然大喜,帶着踵軍一路向北狂奔,若非國夏勒令說不可與大軍分開五十里以上,他恐怕早就抵達國界了。後軍遇襲,大軍被拖慢步伐,這些都阻止不了陽生的歸齊心切,如今終於走到了最後一步,可郕邑的大門,卻對着他狠狠關上了。
”讓孟氏家主出來!“陽生氣急敗壞,指名道姓要見孟孫何忌,討一個說服,孟氏在齊軍大軍南下時做出了選擇。在齊國避難的孟孫何忌回到郕邑,趕跑了他的弟弟孟孫說和家宰子服何,重新登上家主之位後,立刻開放大門,讓齊人南下。
陽生記得他經過此地時,孟孫何忌一副諂媚的神情,此人在齊國寄人籬下三年,和陽生的遭遇差不多,他們之間倒是有幾分惺惺相惜,孟孫何忌還言之鑿鑿地說,等戰事結束,要嫁一個妹妹給陽生爲夫人。
可現在,卻變了一副嘴臉!陽生心中不安,卻不相信孟氏再度反覆的事實。
這次他的呼喊有了迴應,不一會,一位身穿甲冑的軍將站在城頭,眺望片刻後確定了陽生的身份。
”原來是齊侯公子,孟氏家主在此失禮了。“那人彬彬有禮,雖然身形與孟孫相仿,可聲音舉止卻和孟孫何忌大相徑庭,這不是他。
陽生愣了半響,大聲喝問道:”我要見孟氏家主,汝乃何人?“
”我便是孟氏家主。“
”家主不是孟孫何忌麼?“陽生入城心切之下,甚至連不能直呼人姓名的禮儀都忘了。
城垣上的人笑了一下:”公子說的是家兄?他幡然醒悟,覺得投降齊人是不對的,已再度將家主之位交給我,自己則逃往外國了。如今孟氏的家主還是我,孟孫說,郕邑已經反正歸魯,與齊國是敵非友,公子請轉告國子,還是另擇它路罷!“
……
”郕邑已經緊閉城門,齊人只能繞道而行,將軍這次相信吾等的無辜了吧?“
與此同時,中都邑往東四十里,郕邑往西三十里,一處名爲”夫鍾“的驛站外,趙無恤箕坐在類似馬紮的行軍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向他爲孟氏”請功“的子服何。
”本是同一個枝椏上生出的果,同樣跟着孔子學習過仁義和禮樂,誰料一個成了引狼入室的魯奸,另一個卻大義滅親,驅逐親兄光復魯國疆土,真是讓人感慨萬千啊,子服子能同時輔佐這樣兩位迥異的家主,也不容易。”趙無恤又不是傻子,任由別人愚弄,嘴上順着子服何的話,心裡卻早已看破了孟氏的伎倆。
從不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是當世卿族大夫們的慣用手段,比如雖然名義上站在晉侯和知伯一邊,但魏氏一直與趙氏有暗中的往來,從安邑運往東方的湖鹽從未斷絕;周王的卿士單氏也同樣如此,單公暗中派人來見趙無恤,承諾只要趙氏保證單氏在大河以北的城邑、領地沒有損失,他也能保證,周室對趙氏的宣戰只是書面上的東西,絕不會有一兵一卒與趙氏爲敵。
趙無恤對此能夠理解,可孟氏這次玩的實在是有些過火。
其實禍患早在幾年前就埋下了,在”墮四都“失敗後,孟孫何忌突然逃亡齊國,將家族交給手裡乾淨,趙無恤沒借口廢黜的孟孫說。這雖然是趙無恤和子貢給孟氏的選擇,可孟氏的智囊子服何卻順水推舟,讓孟氏兄弟分處兩國,在戰爭中兩面下注。
趙氏在魯國兵力空虛,齊國卻盡出大軍南下時,孟孫何忌就很輕鬆地潛回郕邑,不費吹灰之力”奪取“了孟氏兵權,孟孫說則以受害者的身份跑到曲阜訴苦。
如今趙氏歸來,齊人倉皇撤退,子服何看準了趙無恤勝算更大,就指導着劇情來個了大反轉,孟孫說忽然求見張孟談,說自己可以讓郕邑再度易幟。
他做到了,郕邑發生兵變,留守的一千齊人被郕人或殺或綁,孟孫何忌作爲魯奸再度逃亡。
說白了,這就是子服何導演的一齣戲,英雄,魯奸,孟氏兄弟扮演着不同形象的同時,也保證了這個家族的維繫,並在戰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子服子自有一副小聰明,但要謹慎啊,你的這些心機,非但沒救孟氏,反而害了他們……”
孟氏還是輸了,趙無恤不會容許這樣的反覆勢力在魯國北鄙再存在下去,他只能保證孟氏不亡。
不過那是秋收算賬的事情了,如今更要緊的是,速速前進,截住齊軍的退路!他們緊趕慢趕,終於追上了齊人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