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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商品經濟尚未興盛的春秋時代,也不要小看商賈,他們是城市血液流動的載體。網﹤大商賈已經開始血腥的原始積累,向富可敵國的戰國鉅商轉變;行商熟悉每一條道路巷子,人際關係千絲萬縷;最低級的販夫販婦則構成了社會的底層,他們和百工、農民一樣,是國家的基礎。
不錯,他們懦弱而容易妥協,可當切身利益遭到侵犯後,也會奮起反抗,衛國的王孫賈就對這股新興力量憂心忡忡,說:“苟衛國有難,工商未嘗不爲患。”
曹國的情況比衛國更甚,因爲地緣因素,陶丘是中原商業化最重的城市,這裡有數不盡的百工商賈。四月二十一日這一天,他們從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在凌晨時聚於城東鄉校,這裡遠離宮廷官署,負責巡視的兵卒也被人收買,對近萬人的大聚會視而不見。
子貢今天褪下了大夫的冠冕,一身尋常商賈的打扮以博得外面衆人的認同,他遊走於鄉校的廳堂內,撫摸那些蒙上了塵埃的坐榻,沾滿蛛網的案几。鄉校是陶丘“六鄉”的學校,也曾熱鬧非凡,只是在官學衰敗後,落得這般清冷寂寞。
“這裡既是童子們學習禮儀的場所,也是國人議政聚會的地方,鄭子產不毀鄉校博得賢名。可公孫疆上位後,卻因爲自己出身卑微怕國人議論,強行禁止了聚會,國人從那時候起便對他羣情激奮了。”
他微微一笑,爲自己的對手是這樣的人而慶幸:“故今日在此聚集國人,也算來對了地方。”
子貢拍了拍手中的灰塵,對侍候在旁的陶盎說道:“人都來齊了麼?”
陶盎道:“繼前日子貢與十三家商賈集會,說服他們加入後,下層的行商和販夫自然亦步亦趨,因爲市肆停業而失去生計的人都被帶到此處,並派僮僕維持秩序。還有城內的七家氏族,他們對公孫疆早已不滿,加上畏懼趙氏攻下陶丘後報復,也願意配合吾等一同舉事,曹軍裡不少將吏是七家子弟,有了他們支持,就相當於拿下了半個城池!”
“善!那我這就出去,萬事俱備,只剩下號召鼓動國人們,讓他們加入進來了。”
子貢邁步走出鄉校,外面就是往年國人聚會,舉行社廟祭祀的廣場,鬧哄哄,黑壓壓的人影覆蓋將廣場覆蓋得密密麻麻。
這裡不止有皁衣的商賈,還有帶劍的輕俠,帶着農具的城郊農夫,手腳粗糙的百工,甚至有不少來看熱鬧的婦孺老人。
縱然子貢見多識廣,被這麼多雙眼睛注視着,也會感到一絲緊張。
“這些人裡帶着對公孫疆的怒潮,我要做的,就是讓這潮水再洶涌些……”
他心裡對自己默默說道,隨即站在階梯上,對靠前排的人大聲呼喊道:“我的姓名汝等不陌生,在外面,人們叫我子貢,可在曹國,汝等當稱呼我爲陶朱!”
……
“陶朱,他就是陶朱?”
“怎麼如此年輕……”
像是平靜的水潭被投進了一顆大石頭,人羣中立刻掀起了一片漣漪。
陶朱的名號,在陶丘可謂家喻戶曉。商賈無不以這位三至百金的同行爲楷模,輕俠惡少年們或間接或直接都受過他的恩惠,百工們知道,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位巨賈的僱工,農夫們則隱約聽聞,自己種出來的粟米絲麻,都要經由這位陶朱的手,才能賣到晉國、魯國去……
子貢在陶丘有積累下的威望,一身簡樸的打扮又讓國人心生好感,他說的話自然而然就被衆人認真傾聽。
“我今天來此,爲的是曹人的生計性命,但先,要從一件往事說起。四百年前,在曹人祖先的故鄉宗周,周厲王繼位後,任用一位名叫榮夷公的貴族爲卿士,實行專利之策。”
“何謂專利?就是將山林湖澤改由天子直接控制的獵場,再加重賦稅勞役,不準國人進入謀生,這一套惡政,汝等是不是覺得很熟悉?”
聽聞此言,曹人們紛紛面露憤怒,那公孫疆執政後乾的事情,不就跟專利差不多麼?
“周都鎬京的國人因不滿周厲王的惡政,怨聲載道。周厲王和榮夷公不高興了,又命令巫祝監謗,禁止國人談論國事,違者殺戮。如此一來,國人不敢在公開場合議論朝政。人們在路上碰到熟人,也不敢交談招呼,只能用眼色示意一下,然後匆匆走開……”
曹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他們早就憋很久了:“國君和公孫疆禁鄉校,不許吾等反對,和那禁謗也差不多。”
子貢舉起手,示意衆人肅靜,繼續說道:“二三子可知道,後來生了什麼?”
曹人紛紛搖頭,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這段歷史距離他們的日常生活有點遠,大多數人當然不知道。
“正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河一旦決口,要造成滅頂之災;人們的嘴被堵住了,帶來的危害遠甚於河水!”
子貢將手猛地一揮,大聲說道:“宗周國人受不了了,他們反了,暴動了!他們集結起來,手持棍棒、農具,圍攻王宮,殺死了榮夷公,又將昏君周厲王驅逐,這才結束了暴政!”
唏噓聲響起,曹人詫異之餘,也對今日自己被召集有了一點清醒的意識。
子貢再接再厲:“如今曹國的情形和當年多像啊,曹君昏庸貪婪,他好大喜功,摒棄和平,輕啓戰端,簡直就是另一位周厲王。而公孫疆更是助紂爲虐,爲了討好國君大興土木,修城五座而曹民疲憊,他還削民利以肥府庫,將山野林澤化爲公室獵場,強徵民衆入伍去填溝壑。然而汝等還不知道罷,曹國的先鋒已在邊境連續戰敗,死傷無數,公孫疆則把敗仗說成勝利,掩過飾非,欺騙國君繼續出兵,簡直是曹國的榮夷公啊!”
此言方盡,下面已經響起了一片哭腔,那是家中子弟被第一批徵召走的人家,驚聞噩耗下,他們對公孫疆更是咬牙切齒。
“二三子應當知道,我還有一層身份,是趙氏的大行人,趙氏與曹國的友誼便是我親手結下的。如今曹國卻背棄了與趙氏的盟約,趙氏將軍和宋國執政非常憤怒,派了大軍來懲罰曹伯和公孫疆,曹人若不想辦法結束這種惡政,也要被他們連累,遭受滅頂之災!若再不阻止這對君臣……”
子貢重重指着前排的人:“也許下一個戰死在城頭野外的就是你,是你,或者是你!在場的所有人,恐怕都會成爲路邊無人收拾的枯骨!”
臺下暫時陷入了一片沉寂,衆人面面相覷,都能看到各自臉上的驚恐,趙軍的強大是出了名的,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願意與之爲敵啊。
看上去,似乎學習宗周國人暴動要更簡單些?有人害怕,有人退縮,可更多的人,卻是躍躍欲試,畢竟事關自己的利益生死。
有人嘀咕道:”陶朱君說得對,早該反抗了。”
“但,他畢竟是國君啊……”
“謬矣,古人有言,‘撫我則後,虐我則仇。’意思就是,撫愛我的就是君主,虐待我的就是仇敵。曹君已經在公孫疆影響下,成了一個騎在國人頭上作威作福,那他就不再是國君了,而是汝等世仇!對待世仇,何須猶豫!”
就在這時,一位頭灰白的士人邁步走入廣場,有石乞按劍爲他開道,面對這個渾身散殺意的楚國人,衆人紛紛避讓,士人便在人羣中間大聲呼籲,引得萬人側目。
正是計然,他也順利進入陶丘了,剛好趕上這場盛況。
一語驚醒夢中人,有位帶劍的曹國士人也響應道:”不錯,別說暴動讓昏君奸臣下臺,就算是弒君之事,過去十多年裡,乃公已經親眼見過兩次。“
計然大笑:“不錯,曹人二十年內連弒兩位國君,都是公室公子爲了私利鼓動國人一起幹的,能有前兩次,就能有第三次!且不再是爲了公子們的野心,而是爲了吾等的生計性命!“
在計然和陶盎早已安排好的人鼓動下,羣情變得亢奮,衆人紛紛開始接過大商賈和反抗貴族派僮僕分的武器,袒露右臂說:“暴動吧!逝將去彼,適吾樂土!”
子貢看見計然在對他微笑點頭,他也手持長劍,指着西面的曹國宮廷道:“宮衛已被收買,內城之門即將開啓,衆人隨我前去,只要能結束****和姦臣的暴政。我在此立誓,趙氏與宋國會立刻休兵,讓陶丘不用遭受刀兵之災!必將還汝等一片自由樂土!”
……
是夜,曹伯陽夢見自己登上了會盟壇,受天子致伯,俯瞰四野。
臺下的衆人不過是些顏色光鮮的碩鼠,往日瞧不起曹國的身量,對他無比驕橫的諸侯在面前跪拜,瑟瑟抖。來自列國的年輕壯士向他委質效忠,願意爲他盡忠。王姬、齊姜、楚羋、趙嬴、陳媯,無數美女被她們的父兄獻上,懇求他寵幸。
從東海之濱到渭水之畔,從大原之野到雲夢澤,都是他的獵場,象革、犀角、鯊皮、猩脣、犛尾、豹胎,都成了他裝點宮廷的戰利品,世卿大夫對他的霸業交相稱讚,曹伯則一一微笑作答。
就在這時,周圍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無數黑漆漆的影子,指着他怒斥,拉拽他的手腳,將曹伯拖下君榻!他掙扎,卻陷入包圍中,無濟於事,呼喊求助,那些向他效忠的國人和壯士卻視若罔聞。
直到有人搖晃他的肩膀,這才讓曹伯陽即刻驚醒,夢裡的恐懼仍讓心臟在胸膛裡撲撲直跳。
推醒他的是宮中一名老豎人,曹伯這才注意到屋內還有其他人,室內的燈燭熄了,光線昏暗,榻前陰影憧憧,他只能隱約看清,許多人們穿着甲冑。
“汝等何人?怎敢不卸甲便闖進寡人的寢堂?”
莫非這些人也是噩夢的一部分?不待他們回答,曹伯趕緊翻身回去,想尋找自己掛在牀榻旁的寶劍,這時候終於有人提着燈燭走上前來讓他看清臉龐。
“君上,是僕臣啊……”
是他的執政卿公孫疆,前些日子公孫疆向曹伯獻上了“求霸”之計,加重國內稅賦勞役,叛趙而攻宋,希望在紛亂的局勢裡讓曹國撈到更多的好處。公孫疆昨日還喜氣洋洋地來告訴曹伯,說這些日子以來,南部前線一直“屢戰屢勝”,曹軍已經快打到商丘了,而趙兵也被阻隔在濮水以北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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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今日,他早已沒了昨天的意氣風,而是滿臉驚懼,連冠都沒戴,頭蓬亂無比,嘴脣顫顫,欲言又止。
曹伯陽掃了一眼屋內衆人,人人臉上帶着恐懼,事情不對勁。他隱約聽到,透過窗口和門縫,有聲浪透了進來,宮外似乎聚集了許多人,紛紛攘攘。
衝撞宮門?好熟悉的往事。
曹伯陽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幾年前,他叔父曹聲公被曹隱公所弒時陶丘的動盪,又好像他親自經歷過的,他父親曹靖公殺曹隱公時的全城沸騰。
曹國這還沒安定過十年,好容易在他手裡得以“中興”,難道又要亂了麼?
他回頭瞪着公孫疆,這個他無比信任的臣子,怒喝道:“外面到底出了何事!?”
“臣有罪……”公孫疆跪地稽不止,若今天的事情不突然爆,他將敗仗說成勝仗的謊報軍情或許還能維持一些時間,可如今卻再也瞞不住了。
公孫疆最後才擡頭訥訥地說道:“君上,是國人……國人們暴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