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寅這幾個月瘦了一圈,他環顧堂下衆人道:“趙軍以機巧之力,詐稱得天神相助,今我軍被動挨打,士氣喪盡,人力疲憊,二三子不如都來說說,應該如何守備?”
帳中諸人面色疲憊,眼圈發黑,他們大眼瞪小眼,沒人接腔。趙軍攻城二十幾天了,尤其這幾日攻勢太過兇猛,守卒們要防守四面城牆,東西補漏,對趙軍的那種攻城利器都見識過了,除了抱頭躲得遠遠的也無可奈何。
中行寅等了半天見無人回話,只能望天而嘆:“難道吾等連堅持到援軍到來,堅持到知氏相助也做不到麼?”
恰在此時,還是朝歌宰張柳朔站出來說道:“外臣倒是有一計。”
中行寅大喜:“何計?”
“趙軍依仗的無非是那數十臺攻城利器,我上城頭觀察多時,最初一日夜間還拉回去,但這幾天趙軍或許是嫌麻煩,竟直接任其立在原地,頂多稍稍後撤百步。我料想,趙兵這是因爲太順利,故而驕傲了,小覷朝歌了。若是在後半夜遣一支死士衝殺出去,攜帶火炬油脂,定能將這些器械一一焚燬,只要毀掉一半,吾等便能士氣回升,又能多支撐數月……”
中行寅覺得有道理,又問誰能帶兵出城去衝一衝,卻無人冒頭,屋內陷入沉默。
中行寅在太行以東儼然一國之主,這幾個月卻受了無數憋屈,此刻拍案大怒,說道:“區區趙氏竟逼我至此,真是恥辱!今日我問戰,堂下數十人竟無人敢應聲的?汝等非男兒也!”
他這一發怒,帳中諸人皆避席拜倒,惶恐不敢言。
中行寅最後按劍立起,怒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親自上陣,出城一搏!”
衆人紛紛站出來阻止。他如今是城內地位和威信最高的人,城池安危所繫,衆人豈能讓他出去,君辱臣死。這纔有人硬着頭皮出來請罪,願意入夜後出城試一試。
……
是夜,月光如水。
朝歌西城門緩緩打開,一支近千人的“死士”潛出城池,雖然號稱死士。可他們比起在凡共之戰裡冒死衝鋒的東陽勁卒差了不止一分半點,裝備或許還更好,但人人臉上都帶着忐忑和不安,彷彿在做一場有去無回的冒險。
若不是重賞和軍令逼迫,他們是絕不會出來的。
只有出了城,才能感受到這幾天來投石機對朝歌的攻擊是多麼猛烈,牆垣上傷痕累累,有的地方已經被幾十斤重的石彈砸擊得裂開了小縫隙。
趙軍那些笨重的攻城器械多數分佈在南城牆,但朝歌守軍沒有出南門,而是從西門貼着牆根爬過來。他們打算抵達南城牆後突然襲擊,燒燬攻城器械後再從南門回去。
在夜色下,那數十架攻城機械就像是沉默等待城破後吞噬活人的巨獸。
這幾天趙軍的防備似乎真的極其鬆懈,如此重要的攻城器械前面只有一些簡單的土壘、溝壑和籬笆防護,兵卒似乎在拄着戈矛打瞌睡,沒有發現城內竟然有人敢突出城外來。
朝歌守卒們在靠近目標後,突然起身,一鼓作氣地往前衝了百餘步,他們要搶在趙軍反應過來前迅速點火。
可直到他們抵達薄弱的防護帶時,不但無人來阻。甚至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仔細一瞧,那些在溝壑裡打瞌睡的又哪裡是趙氏兵卒?分明是一個個掛着人衣的木架子、稻草人。
“不好,有詐!”
守卒們縱然再愚鈍。此時此刻也反應了過來,頓時驚覺不妙。
就在此時,忽聞本來一片沉寂和黑暗的趙軍大營內響起了急促的戰鼓聲,旋即,他們左右的夜色裡幾乎不分先後,一起冒出了無數人頭。竟都是從地下鑽出來的。這些人在鋪了蘆葦蓆和沙土的壕溝裡匍匐良久,此刻皆掀掉掩蓋物,披甲持械地跳了出來,齊聲鼓譟,同時往這股朝歌守卒殺去。
朝歌守卒們此時雖知中計,可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本來是乘着趙軍驕傲懈怠,防備疏鬆,抱着萬分之一的僥倖來襲擊趙氏前營,燒燬那些攻城器械的。而趙無恤卻利用了城內守軍這種心態佈下埋伏,忽然之間,形勢陡轉,朝歌守卒從敵明我暗一下成了我明敵暗,心態瞬間恢復了被投石機轟擊時的惶恐驚懼。
他們鬥志已喪,只稍稍招架了兩下,就抵擋不住,也來不及再拼死去燒燬投石機,轉而開始向城池逃去。
然而方纔空無一人的朝歌南門外不知何時多了數路伏兵,數百騎兵分爲兩隊從旁邊打着火把馳騁而至,在一個身披紅黑兩色皮甲的騎將帶領下衝殺而來。
朝歌守卒們力氣既疲,膽氣又失,如何是這數千伏兵的對手?不過三兩下衝殺就被殺了一乾二淨,領頭的軍吏亦身亡戰中。
城頭上,中行寅和張柳朔面色鐵青,將全程看在眼中,期間不少僥倖漏網的守卒跑到南門處叩門求助,但城內的人抵死不開,最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趙軍的弓弩一一釘死在城門上……
中行寅孤注一擲下派人帶兵出城的冒險就此結束了,趙軍的投石機分毫無傷,次日繼續向城內投擲石塊,但這一回,還夾雜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昨日被殺守卒們的頭顱……一個個被拋回城中,落到地上砸成了爛瓜瓤,粉紅的腦漿和黑紅的血液滿城頭都是,這對於守軍來說是最殘酷的精神攻擊,這些日子見識過不少鮮血和廝殺的守卒們無不嘔吐驚懼。
如此,朝歌城牆未倒,守軍的心理防線卻徹底垮塌了!
次日,在投石機轟擊下,趙軍發動了總攻,東南角,弓弩手們登上高達數丈的箭樓,壓制城內的火力。城西南角處,十多架公輸班製作的雲梯靠上了女牆,數不清的兵卒簇擁着朝城頭衝去。
朝歌守卒的防禦漏洞百出,民衆則能退就退,從清晨戰到傍晚時分,在南門被破,趙軍登城的情況下,是夜,朝歌外郭陷落!
趙軍魚貫而入,因見城破,又見趙軍勢大,在外郭守備中被打得七葷八素的朝歌守卒民衆們徹底絕望了,他們不再負隅頑抗,而是成片成片地投降。
在亂兵和趙軍的衝擊下,朝歌內城也沒守多久,張柳朔見大勢已去,對他兒子說:“你跟隨中行伯圖一突圍吧!我乃朝歌城宰,將留下死守,王生與我有仇,卻勸主君將守備這座城的死難之節交給我,我不能不講信用!”
於是他在內城自刎而死,等到趙無恤入得內城來時,只來得及見到張柳朔躺在廳堂中的屍身,他的朝歌城宰之印懸掛於樑上……
趙無恤爲這位張孟談的族叔扼腕嘆息之餘,更關係的則是中行寅的動向。
“主君,外郭、城內皆未見中行寅!”
“主君,有一支千餘人的兵卒在外郭陷落時從北門而出,正朝淇水而去,應該就是中行寅!”
趙無恤聽完奏報後道:“中行寅乃敵之魁首也,凡、共一戰就讓他僥倖逃脫,這次決不能再放過他!淇水岸邊正是柳下跖的一師之衆防守,中行寅可能會一頭撞在他網中。但爲了萬無一失,除了留下看守城內的步騎,剩餘的騎兵全部遣出,向朝歌四面搜拿,務必要將中行寅抓住!”
想到擒獲中行寅,便能將二卿首腦一鍋端了,趙無恤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狠意:“死要見人,活要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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