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已大亮,身側是柔軟的鹿皮和毯子,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米粥的噴香。走出帳篷,光線刺眼,趙無恤用手掌擋住陽光,朝那些滿懷敬意向他行禮的兵卒點頭,無論他們來自西趙還是東趙。
腹中飢腸轆轆,他在就食後一問才知道,自己這一覺,竟睡了整整一晝夜,此時已是戰後的第三天了。
太累了,無恤實在是太累了,這一個月來,他和手下的兵卒們幾乎沒怎麼合過眼,生怕回來晚了,棘津會被攻破。本來牧野大戰後可以好好休整幾天的,但中行氏南下的威脅卻依然籠罩在頭頂,趙鞅又在沁水邊巴巴地等他來援,所以不管無恤多累,都得飛奔而來。
可打完沁水邊的拔營攻堅後,他們真是到強弩之末了。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將,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無恤能將精銳的武卒和魯兵全須全尾地帶過來,已經很不容易,何況一戰下來,也有不少傷亡。
每個將領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嫡系,趙無恤的嫡系是武卒,但在趙鞅眼中,這些人卻只是一支外國募兵,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隨時可以頂在前面爲西做盾牌和炮灰。大宗對待小宗軍隊,一向是這種態度,邯鄲氏的反抗不是沒緣由的。
趙鞅下意識地讓兒子的嫡系去擔當更大的責任,不顧他們的狀態和傷亡,上一次雪原大戰,就因爲趙鞅執意要他們頂在前排,剛成型的武卒傷亡近半,趙無恤當時可心疼了好長時間。這一次,底氣十足的他選擇了婉拒,作爲身後衆人的主君,他有義務出面維護他們。
西趙衆人在沁水邊坐等了那麼長時間,趙鞅手下也有不少從晉陽徵發的戎狄騎兵隨行,像追擊殘敵這種事情,讓他們去代勞即可,何必再刁難疲憊的東趙兵卒?
經過此事。趙鞅大概也意識到了,趙無恤的手下並不是用來填溝壑的從屬兵,待遇至少得上升到“友軍”的程度,便收回了成命。讓陽虎另行挑人去追擊殘敵。可惜和無恤預想的一般,未能盡全功,範吉射逃入了雍邑,陽虎也只能望城興嘆。
戰後盤點,西趙在渡河戰中死傷千餘。東趙在拔營戰中死傷數百,而範氏最爲慘重,先前的以萬大軍徹底打殘,共有兩千多人戰死,近五千人投降,逃脫者不過兩三千。
……
今晨,趙鞅帥西趙剩下的六千人先行出發,去圍困雍邑,趙無恤的兵則留在原地休整,順便將俘虜押到河對岸去看管。這一點,自覺充當趙氏後勤大隊的韓氏很樂意幫忙。
將這些事忙完後已到午後,趙無恤便要拔營去雍邑,和趙鞅再次合兵。他邀請留在這裡等待的家臣楊因同車,詢問起了前夜大戰後的詳細經過。
“範吉射是怎麼逃掉的?”
楊因嘆了口氣道:“範伯能夠逃離,多虧了他的首席家臣王生……”
原來,因爲王生的提醒,範吉射不等全局潰敗就開始撤離,所以帶了不少人逃脫。一路上,他的家臣王生親帥一千範氏精銳斷後。與追擊的陽虎且戰且退,以半數的死傷爲代價,讓範吉射逃入雍邑。
“王生?我聽說過此人。”
趙無恤道:“王生是範鞅還在世時發掘的人才,作爲範氏第一謀臣。他說的話常被接納。他很討厭張柳朔,卻建議範吉射重用張柳朔。範吉射問:‘張柳朔不是你的仇人嗎?’王生回答:‘私仇不妨礙公事,喜愛不廢棄過錯,厭惡不排除善良,這是道義之理,我豈敢違背?’於是張柳朔便成了朝歌的邑宰。事後向王生道謝,但王生卻依然討厭他,閉門不見,這件事和祁奚舉賢不避親仇一樣,成了新田市井的美談……”
楊因有些驚異:“想不到君子身在魯國,卻對晉國發生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細。”
趙無恤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因爲張柳朔是張孟談的親叔叔,所以他纔會知曉此事,也不知張氏叔侄算不算雞蛋分別放幾個籃子的表現。
他又讚歎道:“昨夜在外營擋了我許久的是應該就是他,此人不簡單啊,範氏之中亦有英才和勇士。”
楊因道:“通過審問得知,這些範兵多半是從凡、共、雍三縣徵來的,如今範氏大敗,這三處想必十分空虛,故陽子提議進圍雍邑,若能困住範吉射最好。然後可派兵去掠取範氏各城邑,這樣可以避免千里饋糧,待這幾處城邑疲敝後,再乘機取之!”
趙無恤點了點頭,趙氏合兵一萬多人,人吃馬嚼的,溫縣的存糧都快吃一半了,不因糧於敵的話,消耗太大,只能靠韓氏補充。陽虎這招挺狠,但效果會很好,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芑稈一石,當吾二十石。
至於陽虎拘泥於拔城攻堅,他就不敢恭維了,此計的前提是中行氏不會發兵西來。
中途休憩時,無恤喚來書記官項橐問道:“棘津那邊有消息麼?”
項橐道:“昨日傳來過一次消息,說大軍已經抵達大河南岸,開始準備渡河,到今晨應已渡完。”
無恤暗想:“中行氏已經抵達朝歌,中行寅再笨,也該發現我在牧邑只是虛張聲勢了。只望他惱羞成怒,直接西來尋我會戰;只希望他就算進攻棘津,也是在我方援軍站穩腳跟後;只希望以盜跖和羊舌戎兩人之才,能頂住東陽勁卒的壓力……”
他突然產生了一絲遲疑,自己是配合趙鞅攻略雍、凡、共呢?還是冒險東進,去解棘津之圍,力求在野戰裡擊敗中行氏呢?
無恤傾向於後者,但這還得看中行寅下一步怎麼走,最好能給趙氏圍點打援的機會。
總之,還是兵力不夠啊,不然就不用這麼左右爲難了。
正在這時,趙兵長長的隊伍身後,揚起了一陣煙塵,斥候來稟報說,沁水之畔有一支人數千餘的人馬已渡河,朝這邊尾隨而來!
衆人生疑,趙無恤卻哈哈大笑道:“勿慌。這是我兄弟來了!”
……
韓氏領地分散,一般來說組孫三人各居一處,如今韓不信在新田,其子韓庚在南陽之地。而韓虎,按理說要去家族主邑平陽的。
不過韓不信卻做了調整,讓韓虎去南陽地主持軍政,將其父韓庚換到平陽去。
“你父親呀,太過畏首畏尾了。我怕他把握不住機會。”韓不信送韓虎走之前是如此說的。當時,趙氏與範氏尚未公然開戰,只是在沁水邊劍拔弩張地對峙着,當時,趙無恤的東趙大軍也尚未渡過大河。
可就在這一路上韓虎卻赫然聽到了一連串的消息。
趙無恤旬月返晉,已經渡過大河了?
牧野大戰,邯鄲稷、範禾雙雙戰死,聯軍全軍覆沒?
趙無恤又馬不停蹄,西進沁水,配合趙鞅將範氏一萬大軍殺得片甲不留。沁水爲之不流?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等韓虎站在沁水南岸,望着對岸的殘餘戰火,徹底相信了。那些擠得密密麻麻,滿眼畏懼的範兵俘虜可作不得假。
所以他連夜入州邑,將父親韓庚從臥榻上喊醒。
“出了何事?”韓庚睡眼朦朧,對昨夜發生在沁水邊的戰事尚一無所知。他這些天雖然一直在配合趙鞅,卻配合的並不主動,都是趙氏提出。韓庚便讓人照辦,無論是出勞役修營,還是刨土製囊,斷絕沁水。
但惟獨有一樣。他死咬牙關,絕不出兵,韓庚將南陽三縣的韓兵牢牢攢在手中,不願爲趙氏火中取栗。
然而今夜兒子韓虎一到,就下拜稽首,大聲道:“父親。發兵,請速速發兵!”
韓庚頓時醒了,皺着眉道:“爲何?是你祖父的命令?”
“不是,這只是小子的判斷。”
韓庚嘆了口氣:“我聽說你與趙氏無恤關係親密,甚至約爲兄弟,但這卿族相鬥,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韓虎失笑:“小子怎麼可能因爲這一點就不顧韓氏利益,發兵助子泰呢?”
聽完韓虎在沁水岸邊的所見所聞後,韓庚十分詫異,幾度起身在堂中踱來走去,招來打探消息的家臣詢問後,確定這的確是真的。
他不由出聲讚道:“趙氏父子真是不簡單,竟將兵力佔優的範氏殺得大敗!”
但他又遲疑道:“範氏雖敗,尤有中行在,東陽勁卒身經百戰,可不是範、邯鄲的族兵能相比的,我怕趙氏不能敵也……”
韓虎殷切地說道:“能嬴的!通過趙無恤兩戰破局,趙氏已徹底扭轉了開戰之初在太行以東的劣勢。但離全勝尚早,正因如此,韓氏更應該加入進去,雪中送去熱炭,更好過在錦衣做成後上添一朵繡花。如今形勢開始偏向趙氏,韓氏參與其中,勝利後才能多分到些城邑、人民!”
見韓庚還在猶豫,韓虎湊上前去,在他耳邊輕聲說道:“父親,其實早在小子離開溫縣去新田時,趙無恤便拉着我承諾說,若韓氏出兵相助,則事後可以共分南陽之地!昨夜戰畢後,他又派人過來說了一次。”
韓庚沒法冷靜了:“當真!”南陽,這片膏腴之地,韓氏盯上很久了,這州邑,就是韓宣子使了無數手段才搞到的。
“是真的,先前顧慮到趙氏與範氏勝負未分,故小子不未提,如今範氏既敗,中行乃我家舊怨,韓氏出兵合情合理,父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韓庚不再猶豫,允諾了韓虎的提議,同時撫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不是爲父謹慎膽小,只是我韓氏在六卿中最弱,不得不投機觀望。因爲這種大戰一旦捲入進去,不分出勝負就無法脫身,早年的下宮之難、三卻之亡、厲公之死、欒氏之滅,我們都明哲保身,絕不參與,這次被趙氏拖入戰局,也不知是福是禍……”
“既然趙氏與範氏在太行以東大打出手,那太行以西也少不了戰事,這就是你祖父讓我回平陽的原因。我不日便要出發,南陽三縣就交給你了,這裡的七千兵卒,十多萬生民都攢在你手中,可要慎之又慎,不要參與硬仗,也不要白白爲趙氏填溝壑啊!”
韓虎應諾,隨後開始下令徵發兵卒,第三日,安排好留守的家臣後,他便帶着州縣的千餘邑兵渡過沁水,追上了拔營北行的趙無恤。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