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伯承諾,若你阿姊季嬴能嫁給知氏,趙氏,便能以姻親爲紐帶,得到知氏的友誼……”
直到第二日大婚前夕,趙無恤耳畔依然響着這句話。
昨夜,趙鞅召集身邊的核心家臣們,在大殿舉行了一場臨時會議。
趙鞅坐在高位上,身旁是趙無恤,家臣們則分坐於左右兩側。
他們中有正襟危坐的家司馬郵無正,垂垂老矣但眼神依然精明的傅叟,臉上罩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的陽虎,文質彬彬的楊因,黑衣黑甲的鄭龍……
知躒讓人送來的帛書在他們手中傳遞,每個人都能從裡面解讀出不一樣的意思來。他們各言其思,趙鞅靜靜地坐着,凝神傾聽,趙無恤則面沉如水,眼睛不時在衆家臣面上掃過,或是看看老爹的面色。
“這是勒索,這是訛詐!”郵無正平日裡很沉得住氣,今天看完後卻第一個站起來表示反對。
郵無正算是教導趙無恤如何排兵佈陣的師傅,心中一直偏向這個知兵的小君子。更何況,趙無恤將成爲趙鞅的繼承者,這件事已經被核心家臣們普遍接受。據說長子伯魯已經效仿當年的韓無忌,說自己德薄無才幹,主動向趙鞅推辭嗣君之位,又推薦了天縱奇才的弟弟趙無恤。
如今此事方纔內定下來,知氏卻來橫插一腳?在他看來,應該直接燒了這封帛書,對知氏的條件斷然拒絕!
武夫的想法,就是這麼簡單,要戰便戰,想要他低頭,沒門!
“但趙氏的確很需要知氏的友誼。”陽虎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顯得冷酷而無情,他是純粹從利益角度來分析問題的。
“仇怨積累太深了,趙氏與範、中行之間必有一戰,單算東西二趙的話。和範、中行合力的力量差不多,但東趙尚有齊、衛、鄭掣肘,就算是宋國牽制住鄭,曹國牽制住衛。還得留兵防禦齊國,至多能有萬五千人投入到晉國來。西趙的重心則在晉陽,橫掃太行以西的範、中行領地自然是可以,但兵卒隔着太行山不易夾擊朝歌、東陽,所以一旦開戰。勝負恐在五五之間……”
“若再加上控制了太行多處險隘要道的韓氏,則勝負爲****,再說動魏氏的話,則勝負爲七三!這是最理想的情況,按照計劃,讓衛國太子和邯鄲午告發範、中行叛國,然後集趙魏韓三家之力逼壓國君承認,並下令討伐,這樣趙氏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但前提是,必須設法讓知氏保持中立!”
郵無正表示反對:“知氏雖爲正卿。卻沒有強大到掌控三軍,說一不二的程度,陽子此言,太過誇張了罷!”
“不然,知氏的力量不容小覷,算上仇由,知氏有十一縣之地,徒卒近三萬,且扼守晉陽東部的區域。雖然正卿之位遠不如從前權重,但知氏畢竟佔據了禮法大義。而且還裹挾着國君,操控着國人。萬一其一怒之下倒向範、中行,趙氏的優勢將全面消失!”
黑衣侍衛之首鄭龍忍不住說道:“不是還有魏、韓二家麼?三卿對三卿,我看也差不多!”
經歷了在魯國的失敗後。陽虎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存在信任了,心中僅剩權謀,他不以爲然地說道:“韓氏且不說,魏氏還沒和趙氏親密到休慼與共的地步,我聽聞君子與魏氏子駒約爲兄弟,雖然他與知瑤有齷齪。但並不影響魏氏與知氏十分親密。口頭的承諾是不可信的,屆時一旦魏氏坐觀成敗,趙氏、韓氏將陷入國君、知、範、中行的包圍,前途危矣!”
郵無正冷笑道:“所以陽子認爲,趙氏應該答應知氏的提議。難道以如今趙氏的強大,主君大敗齊國之威,小君子威服泗上之勢,依然只能逆來順受?知伯只需要一句空口承諾,就能讓趙氏放棄一貫以來的家策,再乖乖送去人質?”他很是不忿,只差在陽虎臉上唾一口了。
“至少不能一口回絕,將知氏逼到趙氏的反面去。”陽虎也尺寸不讓。
接下來是持續的爭吵,直至深夜。每位家臣都有權發言,他們也各自把握機會,卯足全力……
“知伯行事虛虛實實,很難判斷真僞,此次的條件,究竟是真是假?”最後,趙鞅敲了敲案几,打斷了爭執,將目光投向了對知伯瞭解頗深的傅叟身上,他倒是還算冷靜,頗有卿士的風範,這是趙鞅這些年來的成長。
傅叟顫顫巍巍地起身道:“以老臣看來,知伯或許真有中立之心,讓知氏在這場大亂裡保全自身之意。”
“爲何?”這卻是趙無恤在發問,這是會議以來他首次開口,他知道何時該留心傾聽,這點頗有乃父之風。
“知伯的要求,難道不是很過分麼?”他咬牙切齒,無論第一條還是第二條,都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
傅叟道:“正因爲過分,所以更像是真的,若知伯只是想麻痹趙氏,完全可以提一些不痛不癢的要求,但從這帛書裡看,他的確是對君子歸晉忌憚頗深。以老臣對知伯的瞭解,他大概是生怕範、中行一滅,東西二趙再合一後,晉國內部的平衡會被徹底打破,屆時知氏就算想背靠晉侯,拉攏魏氏與趙氏對峙亦無可能。”
“那他何不直接加入到範、中行一方,與趙氏開戰?”無恤反問。
傅叟面露遲疑之色:“或許是見趙氏勢大,而範、中行則日益衰弱,且與韓魏有仇,加入反倒會讓知氏陷入無法擺脫的戰爭深淵罷。要知道,知伯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極少出手,一旦出手,就得有必勝的把握……”
“說了這麼多,依舊是猜測。”趙無恤揉着太陽穴,極爲困擾。
權柄,晉國的權柄依然在執政卿手中,其餘卿族搶先發難,將會遭到君命討之,勝算大降,歷次晉國內戰,執政卿都是穩操勝券的一方。
趙無恤又想起了董安於。他要是在這就好了,那句與“首禍者死”原則完全相反的“不如先發制人”究竟是何意?
就在這時,新近成爲趙鞅心腹的楊因也摸着下巴上的細長鬍須道:“綜合二三子的意見,一口回絕知氏是不可行的。至少在告發範、中行叛國之前,趙氏不能與知氏翻臉。其實在我看來,全盤接受也不必,所謂的允諾君子不歸晉,東西二趙不合一。在知伯還執政時尚能生效,等到主君繼任晉國正卿後,誰還能阻止?甚至只要擊敗範、中行,就能立刻撕毀這一條件!”
“所以不妨先答應下來,至於第二條……”他呵呵一笑,很不以爲然:“君女也到了許嫁之齡,以往來提親者總是門不當戶不對,可知氏嫡孫卻可爲佳婿,既能成全一樁婚姻,又能讓知氏暫時安心。何樂而不爲……”
……
砰!
楊因話音剛末,卻聽一聲巨響,是趙無恤拍案而起。
他怒目而視楊因:“爲了換取知氏的暫時中立,便要讓趙氏獻女示弱?這代價,未免太大了!”
楊因以爲這是姐弟情深,是趙無恤對他阿姊的維護,他苦口婆心地解釋道:“若不如此,趙氏可能會錯過知伯的友誼,讓他動搖中立的決心。”
趙無恤眉梢微挑,回答道:“知伯的友誼帶毒。而且根本不可信。他們今日假意中立,馬放南山,明日便能再度拿起武器,重返戰場與趙氏對敵。這是沒有意義的。我在此斷言,即便今日知氏中立,遲早有一天,他們也必與趙氏有一戰,那一天或許是明朝,或許是後日。屆時二主對陣於疆場,你讓我阿姊如何自處!”
趙無恤語畢,大廳內一片寂然。
楊因三次被鄉人驅逐,五次被主君冷落,此人雖然有才,但情商卻是低得可以,如今竟能當着季嬴的父親和弟弟面前說出此話。他緩緩從袖中伸出雙手,平靜擱在桌案之上,平靜看着面露慍色的趙無恤,緩聲說道:
“僕臣認爲,以一女換取時間滅範、中行,我覺得這種犧牲是值得的……”
“住口!此乃我趙氏家事,你一個食客休得妄言!”趙無恤心中大惱,逆鱗一旦被揭,現在他身邊若有干將劍,肯定會抽出將楊因斬了!
“該住口的是你!無恤!”身後卻再度響起一聲暴喝。
卻是趙鞅滿眼失望:“我還未死,你也還不是趙氏宗主,此事,輪不到你來做主!”
“還不快向先生賠罪,然後給我下去,好好去準備明日的婚事!”
趙無恤雙手握拳,站在原地未動,深呼吸幾下後,才放緩了聲音,面朝楊因行了一禮:“楊先生,方纔是無恤關心則亂,失禮了,在此向你賠罪。”
楊因沒料到一向鐵血,在魯國手段狠辣,對待宋魯諸卿翻手爲雲覆手雨的趙無恤面對送姐出嫁,竟會有這麼大反應,他有些不知所措,訥訥地還禮,連稱不敢。
趙無恤擡起目光,看着大殿裡的衆人,也看着趙鞅,大聲說道:“但!我今日有話要私下與父親說,還望二三子先出去片刻,可否?”
家臣們面面相覷,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趙氏父子因爲某件事情起了爭執,也不知道該聽誰的。
“也罷,二三子暫且退下吧。”
最終,趙鞅雖然臉色鐵青,但還是點了點頭,讓衆人先出去。
陽虎走在所有人最後面,在大殿的門重重關上前那一刻,他一回頭,看到的是燈燭將趙氏父子兩人一站一座的影子映得失了真。
兒子巋然站立的身影,似乎要比父親更深沉猙獰幾分……
……
窗扉外溫風徐徐,大殿內燭光閃爍,就像跳動不安的人心,也像前途叵測的未來。
“你讓羣臣迴避,究竟想要說什麼?”趙鞅板着臉,自從趙無恤奮起於綿上獵苑後,他還未對他這麼嚴肅過。
不,仔細回想,還是有過的,那是樂祁在冬至覲見時被範鞅設計扣押,趙氏受到了奇恥大辱的情況下,趙鞅差點就怒而興兵,與範、中行二卿大戰一場了。
今天趙氏與二卿的仇怨,不過是六年前的遺留罷了。
趙無恤垂首道:“父親。我只想把心裡的話說完。“
“說什麼?六年前我對你另眼相待,正是因爲你對我說了這麼一番話:能忍辱負重者,方能成就大事,晉文公被驅逐出國。歷經十九年而回,城濮一戰制霸;楚莊王被鬥氏架空,三年不鳴,一鳴則問鼎中原!”
“你對我說,六卿之爭。爭的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長達百年的對抗……我讚賞你的見識,作爲父親,我慚愧難當。”
“無恤啊,當日說過的話,當日的超凡見識,你全然忘了麼?如今這場百年的對局已經到了最後時刻,你卻遲疑了,軟弱了,你太讓爲父失望了!”
面對趙鞅的眼神。趙無恤默然無語,當年趙鞅的心情,他有點理解了。
他多麼希望,現在的趙鞅,還是那個重情重義,將親友家人放在第一位的人啊……但是,趙鞅,這個老小子成長了,這些年的挫折和經歷將他的棱角磨平了。
那是一個冬雨夜,暴怒的趙鞅將劍放到了冷靜的兒子肩上。威脅他讓開。
如今,情況卻全然反了過來,是兒子要意氣用事,父親卻冷漠得不可思議。
也可能沒那麼冷漠。只是將柔軟的心藏到了僵硬的甲冑之內,趙鞅長長嘆了口氣,整個人都顯得很累:“說罷,你要說什麼,就說罷。”
“父親,知氏與趙氏絕不可能共存。兩者之間必有一戰!”
趙鞅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忌憚知伯,知伯也深深地忌憚我。”
“若你阿姊真的嫁到了知氏,而趙氏又必滅知氏,你會如何做,會因爲知氏是姻親而心慈手軟麼?”
“我會……”趙無恤頓住了,這是歷史的慣性麼,還是與他開玩笑,總想橫亙在面前的命運?
“你會怎樣?”趙鞅死死盯着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他想知道,他的器量有多大。
逆鱗被觸,趙無恤現在已經深深恨上了知氏,他咬牙切齒,“我會奪走他們的土地,絕滅他們的宗族,將知宵的腦袋用銅料打碎,將知瑤的顱骨做成酒器,讓知伯親眼看着子嗣喪盡,我會毫不猶豫地做下這些事……但阿姊,若阿姊嫁到知氏,到時候以她的性情,必不能兩全,我怕她會磨笄而死!”
“所以無論如何,這樁姻親不可答應!”
趙鞅笑了,笑聲最初很小,漸漸地大了起來,他開懷大笑,響徹大殿。
他笑得氣喘吁吁,笑得老淚縱橫,起身走到無恤身邊,扶着他的肩膀說道:“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無恤的器量沒有變小,等我百年之後,可以放心地將趙氏的未來交給你……放心罷,知伯的第一條要求,趙氏只會與他們虛以委蛇,東西二趙,都是你的!”
“那阿姊……”
“把你心裡的兒女情長,姐弟情深給我收起來!”趙鞅的語氣變冷了。
他冷冷說道:“詩言,行百里者,半於九十,趙氏如今離擊敗強敵,獨佔上卿之位只差一步。趙氏需要知氏的中立,我會答應許嫁,哪怕能換取知氏半年的麻痹也足矣。等絕滅範、中行後,你要記得今日被知氏脅迫,被知氏訛詐的恨意,毫不猶豫地絕滅今日想扼住我趙氏咽喉的敵人!”
雖然是陽春三月,趙無恤感覺身邊一切都凍徹了。
他一度感覺趙鞅變得陌生,但這一刻他確定,這是趙鞅,沒錯的。
這就是歷史上那個,將季嬴嫁給代國,又在臨死前囑咐趙襄子,“常山有寶符,我死,登夏屋山北望之”的趙簡子。
那裡有他的愛女,更有他覬覦已久的土地……
他愛季嬴,愛他的寶貝女兒,但是,他更愛趙氏,更愛勝利!
可憐紅顏總薄命,最是無情帝王家啊……成爲合格政客的代價,是名爲絕情的無奈。
但無恤,已不是原來的無恤了!
趙無恤重重將趙鞅扶在肩頭的手握住了。
“父親。”
“若無阿姊,我縱然爲大國上卿,便得了這錦繡山河,更與誰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