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七月中旬宋城大亂,公子地都不知道是怎麼亂起來的。
若是細細回想,這禍患恐怕從南子向他密報說,國君將自己貢獻的四匹驌驦白馬轉贈給大司馬向魋時開始的……
當時公子地大驚:“竟有此事!?”
“向魋爲人貪鄙,見國君苑囿裡有驌驦馬,竟徑自索要,國君不好拂了他的臉面,只能贈予,還望叔父莫怪……”
南子一對美目如桃花,說話如徐徐春風,她大概是看清楚誰纔是國君真心寵信的人,近來與公子地的關係表現得極爲親密,宮中無論大事小事都願意爲之通報,卻又緊守底線,不肯讓他染指。
公子地有些不信:“我那日的確見向魋從宮中牽走了四匹馬,但馬尾、馬鬣都是紅的……”
南子螓首輕搖:“那是國君怕叔父知曉後不忿,特意用漆染紅的。”
“真是豈有此理!”
公子地覺得自己一番好意全被國君哥哥餵了狗,臉色頓時漲紅,他感覺這像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將他鬚髮塗紅一般羞恥!
對國君他自然不好發怒,於是滿腔怒火就轉移到向氏那裡去了。
“向魋豎子,也配得到驌驦寶馬?”
南子瓠犀般的貝齒微露,繼續進讒言道:“說起驌驦馬,我卻是想起了唐國,當年唐成公到楚都郢城朝見楚王,貪婪的令尹子常(囊瓦)私自索要他乘坐的四匹驌驦馬,唐成公堅決不給,被子常扣留三年……現如今宋國也出了幾個像子常一般的奸佞,向巢爲左師,向魋爲大司馬,他們的三個弟弟或爲小司馬,或爲佐吏,向氏權傾朝野。其勢盛於公族,叔父作爲公族之首,還望察之……”
公子地猶豫了:“但國君寵愛向氏。”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叔父想想,向氏不過是叛臣殘餘,真的能和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相比麼?”
南子的輕柔細語能讓真金熔化,鑌鐵鏽蝕,於是公子地在紅顏挑撥下怒髮衝冠。他“察之”的結果,就是仗着自己是國君的同母弟弟,帶着私兵強行闖入向氏苑囿,把向魋打了一頓並且奪回馬匹。
簡單而粗暴,卻讓他覺得這樣做特別在侄女面前長臉。
宋公知曉了此事,但或許是因爲自己先把弟弟的貢獻送給別人而做賊心虛,竟未乾涉。
這一下,就輪到向魋害怕了,他一時間以爲自己恩寵消減,沒了國君庇護。向氏怎麼可能鬥得過四位公子?爲了保全宗族,他竟打算孤身一人潛逃國外了。
然而就在這時,有佳客翩翩來訪,等到披着兜帽的女子露出真容,向魋才發現,這是一向與他們一族親善的公女南子!
……
“大司馬不必擔憂。”南子巧笑倩兮,彷彿這件事不值一提。
“怎能不憂,我犯下了忤逆公子的大罪,現下只能出亡避難了。”向魋一臉愁苦。
南子安慰他道:“何至於此?國君的性情你還不清楚?耳根柔軟,容易聽進好話。現如今公子地還在等着國君主動登門去道歉,大司馬就乘這機會搶先入宮,一定能先得到同情!”
向魋有些憂慮:“君上對我再信任,也不及同母的弟弟吧。”
“此言差矣。大司馬沒聽過這首詩麼?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請相信南子,驌驦馬是國君相贈的,公子地對此不滿,毆打大司馬。就是在扇國君的臉面,國君之所以不加理會,是抹不開兄弟情分,其實心裡恨不得將公子地驅逐。此時若能好好哭訴一番,一定能將受的屈辱一一報還!何況還有我,我願爲大司馬說項。”
南子一雙大眼睛極爲真誠,向魋覺得有理,這便按照她說的進宮哭訴告狀去了……
……
“向魋本來害怕至極,都準備逃走了,但不知道是受誰勸說,他連夜入宮去向國君哭訴,說是受公子逼迫,只能流亡魯國了。”
公子地大喜:“那向魋究竟走沒走?”
“當然沒有,國君不捨向氏,竟也留他在宮中對哭,據說君臣的眼睛都哭腫了……”和公子地對話的是他的同母弟弟公子辰,在四公子裡排名第二,比起哥哥來,他算是個聰明人了。
公子地這下算是明白了,他呆了半響後長太息,涕淚滿面道:“經過這件事,我與向魋絕對無法共存,有我無他,有他無我,既然他不走,好,好……”
他拍案而起,憤慨地說道:“那我走就是了!”
公子辰連忙拉住了他:“兄長要去哪裡?”
“我流亡陳國去!”
公子辰道:“兄長勿慌,向魋能被國君挽留,說不準你也可以……我就不信國君對一個佞臣比對親兄弟還要好,你平日對國君有禮,假裝要出奔,我則去相勸,只要公女南子再說幾句好話,國君必定挽留你!”
……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辱。每有良朋,烝也無戎。君上能挽留一介臣子,難道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同母弟出奔陳國麼?”
宋侯元年近五旬,他今日頭戴玄冠,身穿玄端素裳,只是臉色有些不快,近幾日幾個弟弟和向氏鬧得不可開交,直讓他頭疼不已。
他瞥了一眼侍候在旁,裝作乖巧女兒南子,出言問道:“南子,你覺得呢?”
南子眼觀鼻鼻觀心:“男主外,女主內,這種國家大事,女兒不敢置喙。”
“無妨,這是關係到汝叔父的宗族家事,你做事一向很有見地,也說說看罷。”
南子巧笑倩兮:“南子沒什麼見識,只是覺得陳國氣候暖和,株林遍佈,每逢佳節男女聚集於東門玩樂,倒是和叔父的性情吻合,去呆上一年半載,稍微冷靜一下也是好的……”
公子辰目瞪口呆地盯着南子,親侄女不是說好了要爲她叔父美言幾句的麼?怎麼就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了!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面色兇狠地唾罵南子道:“蛇蠍毒婦!”
“大膽!”宋公拍了案幾,公子辰連忙俯首謝罪。
南子則一副受傷模樣:“南子只是實話實話,叔父爲何要如此中傷我。”她兩眼垂淚望着宋公:“想來只是一時性急,還請父親不要怪罪叔父。”
宋公深深地看了南子一眼,隨即朝跪在地上的弟弟搖了搖頭:“你去告訴公子地,去就去,我不會挽留他……”
公子辰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南子又在宋公身邊呆了一會後,也回到了自己常去的黃堂,這是當年失火燒死了宋共姬的地方,偏偏南子就喜歡來這,僻靜,而且容易讓她看清富麗堂皇宮室裡殘酷的真面目。
在這隱約還能聞到煙火味的遺棄宮室裡,南子的溫柔消失,只剩下一臉冷笑。
“我聽說晏子曾做過二桃殺二士的事情,想不到區區四匹馬也能起到這種效果……”
那些原屬於公子地的驌驦馬,最初還是她設計讓宋公賜予向氏的,一切做的不顯山不露水,她彷彿一隻蛛網上的豔麗蜘蛛,用絲線操縱着一切,看着執掌宋**政的男人們像提線木偶般相鬥!
南子知道自己的父親平衡之術玩得非常好,以往四公子和向氏兄弟兩大陣營雖然敵對,但卻一直蟄伏在宋公之威下。只是現在,在南子的煽動下,雙方的矛盾急劇惡化,只需要瞧準時間往上面澆一把火,把簡單的贈馬衝突演變爲對太子之位的爭奪,就能讓整個宋城燒起來!
只要宋國生亂,主張與齊、衛結盟的四公子被逐,那就只剩下個垂垂老矣,在家養病多日的老右師樂大心,不足爲慮。
以目前的局勢看,甚至連向趙無恤求助都是多餘的。
南子也不免有些得意:“我現在算是知道妲己、褒姒區區兩個弱女子,爲何會被天下男子那般敵視提防了!”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南子喜歡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