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旅獒》有言,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主君平日勤勉爲政,但昨日竟到孤獨園與孩童嬉戲,傳出去恐怕有損威儀!”
和趙無恤所料不差,昨日的事情傳開後,計僑今兒一大早就前來諫言了。
老計吏這兩年大概是政務雜事頗多,老的有點快,鬢角開始花白,說話也不由得嘮叨了起來,對趙無恤捋着寬袖和一羣孩童嬉戲之事,他十分重視。
趙無恤心裡有些不以爲意,他還沒到“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呢!
“計先生是不是多慮了,昨日之事傳開後,倒是頗有人讚譽司寇能與孩童親近,愛之如己出……”平常反對意見最多的公西赤難得爲趙無恤幫了一次腔調,儒家腔調親民,公西赤和趙無恤年齡也相仿,所以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計僑卻眼睛一瞪,連帶着公西赤也教訓開了。
“晉悼公時,鄭國戰敗請平,獻上了樂師三人、配齊甲兵的成套兵車共一百輛、歌女十六人,還有許多鐘磬之類的樂器。悼公大喜,因魏莊子和戎有功,於是將禮物分賜魏莊子,說:子教寡人北和諸戎狄,內正諸夏。八年之中,九合諸侯,寡人與子君臣相得,正如管磬奏樂般和諧。如今晉國復霸諸侯,諸侯貢獻無數,當與子同樂之。但魏莊子卻先謝絕悼公的分贈,並且加以勸誡,僑現謹以此話規勸主君,雖有在西魯有些許成就,但不能不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方能無患!”
得,在這麼下去就沒完沒了了,趙無恤連忙笑着認了個錯:“先生教訓的是。只此一回,下不爲例。”
他接着輕咳一聲。說起了今天召喚兩人前來的正事,好轉移計僑的注意力。
“今日請二子前來,卻是想問問蒙學教學的近況……”
只一句話,居然將剛剛說了一大通,口舌頗爲乾燥的計僑再度點燃了。
他頗有些氣呼呼地說道:“司寇,蒙學開辦月餘來諸事順利,但子華等人認爲數科爲末,禮樂爲本。孰是孰非,還請司寇決之!”
公西赤也恭敬地行禮道:“數科佔用時間太多,下臣覺得應當削減幾分,增加禮科時間,還望司寇決之……”
坐在案几之後,趙無恤直想翻白眼,文科狗和理科狗的撕逼大戰,這麼早就開始了麼?他不由想起了創辦學校這兩個月來的種種事情……
……
公元前五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春秋季世,隨着官學衰落,私學興盛。公族落,士人起,招徠人才的模式已經從陳舊的家臣制度漸漸向養士轉變。
從孟獻子。魏獻子,吳王闔閭等人開始,養士已成爲上層社會競相標榜的一種時髦風氣。只要是有實力有抱負的國君、權臣,無不開始收養門客爲榮,但其規模和程度,比起後世的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等差遠了。
而在這個歷史線上,第一個成規模成體系招攬門客,大興養士之風的,卻是被趙無恤建言啓發的趙鞅。
但在西魯。趙無恤卻不打算這麼做,外人不明原因。只有張孟談知曉一二。
“養士有其優點,可以通過此舉大量集中人才。既能迅速擡高聲譽,以號召諸侯,又能壯大權勢。但弊端也不少,談接觸過不少遊歷之士,好高騖遠,名聲大於能力,這是許多遊歷士人的通病,而且遊士不比家臣,士無常君,若得不到滿意的職位,或一言不合則去之的不在少數。”
的確,歷史上的孔子就是一個典型的遊士,招待他的諸侯其實不在少數,可一旦推銷自己的政治理念不被採納,就會毫不猶豫地帶着弟子們離開,儼然是一個遊仕團體。
遊士良莠不全,趙無恤開着後世金手指才撿到了子貢這種寶貝。何況他現在侷限一隅之地,最缺乏的是能在基層紮紮實實做事的吏,被他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染色過的人才。
可看看現如今他手下能用的都是些什麼人?
從晉國帶來的趙氏老人們雖然忠誠可靠,但終歸能力有限,且無法融入地方。
各邑的氏族和士,多半是鄉黨情懷和排外極重的,趙無恤做出妥協,能任用其中一些人,卻不願意讓他們身居高位,在決策中礙手礙腳。
所以最大贏家就出現了,因爲缺乏幹吏,趙無恤的勢力裡便涌入了魯國最大的遊士羣體:孔門弟子,不說位高權重的端木賜、冉求、宰予、樊須、公西華,其餘如秦非等人也在地方上爲屬吏,對基層影響極大。
“這些招攬來的士人多半已經行冠,其思想,其專攻領域大多已經定型,還無時無刻不希望向主君灌輸自己的政治理想,卻不管其現實與否。其安定地方尚可,但一旦主君要推行更化,非但不能相助,反倒會成爲阻礙。”
張孟談這句話,則是在暗指孔門弟子了。
所以對於趙無恤來說,若是不想自己的領地幾年後再度儒化的話,乘着戰爭停歇期間,儘快開展人才培養是當務之急。
想要收穫人才一批忠於自己,履行自己理念,百年後不至於人亡政息的人才,莫過於從教育入手,深受後世天朝洗腦教育薰陶的趙無恤自然深有體會。
當然,明面上他的口號卻讓儒家弟子們喜形於色。
“古之聖賢修禮儀,推廣教化,如今皆崩壞矣。我欲復古政,育英才,立大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之校以化於邑,稱之爲學校!”
……
興辦教育的事情,趙無恤交由張孟談來主持,自然要參照前代制度。
夏曰校,殷曰庠,周曰序。由官方興辦貴族教育,始於夏商。而興盛於宗周。
宗周教育是“學在官府”,學校分爲兩大系統,即國學和鄉學。國學設在天子、諸侯所在的都城;鄉學設在都城以外的鄉遂。
國學分爲小學和大學兩級。小學設在王宮內。王子和貴族子弟。到了七八歲,進入小學。學習數數、辨別方位、寫字和家庭禮儀。大學十五入學,設在都城近郊,有辟雍和泮宮之別,天子所設的大學叫辟雍,諸侯所設的大學叫泮宮。鄉學設立於閭的叫“塾”,設立於黨的叫“庠”,設立於州的叫“序”,設立於鄉的叫“校”。
學校的教師都由官吏兼任。官即是師,師即是官,教育內容以六藝爲主,包括周代的典章制度,如宗法、等級、嫡庶、昭穆、祭祀禱詞等。
“復古政是爲了讓魯國人和孔門弟子容易接受些,但我不打算完全拾人牙慧。”
和張孟談敲定細節時,趙無恤以周代教育爲基礎,糅合了後世見聞,甚至於孔子私學的一些方法雖然現在孔門弟子們還沒看出來,但趙無恤心裡清楚。一旦他趙氏官學設立,無論是生源還是在國內的影響,都會與孔子私學發生一定的競爭關係!
所以他必須細細瞭解自己“敵人”的長處和優點。否則到時候官辦學校反倒被儒家的私人學校壓了一頭,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漸漸地,一個藍圖便被規劃出來了。
“作爲實驗點,先在鄆城、甄邑、郿邑、廩丘四處設立小學,貴族、國人男童八到十歲入學……”
孩子們的模仿能力、學習能力快,跟着父母就能無師自通地學會過家家和騎竹馬打仗。送去學堂,若能得到系統的洗腦和指點,近朱者赤,長大後未嘗不會成爲趙無恤手下的棟樑之才。另一方面。將他們從小集中教育,還能弱化宗法氏族的紐帶。
因爲條件有限。官學中的小學暫時只招收城邑的國人子弟,乃至於職業兵卒的子女。若是鄉鄙中有氏族子弟想進入也可以。爲了維持學校收支平衡,不得不收取一定的束脩,既學費。
任誰都看得出趙無恤對此事的重視,從這時候起,西魯思想界的各方力量便開始暗潮涌動了。
對趙無恤終於開始在領地上推廣教化,孔門弟子極其興奮和欣慰,他們上躥下跳,很想將孔門那一套全部複製到官辦的小學中。
但趙無恤是有主見的,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幫儒家開分部,且對他們潛移默化的滲透極爲警惕。
“我打算在小學中教授四科。”趙無恤早就敲定了一切,容不得有人見縫插針,在正式宣政時才公佈了這個秘密。
‘第一是禮科。”
只聽到一個禮字,以公西赤爲首的孔門弟子們便*了,他們歡呼雀躍起來,然而聰明的宰予也察覺了趙無恤這所謂的“禮”與儒家之“禮”的細微差別。
曉大宗小宗之序列,辨長幼之先後、明父子兄弟孝悌之節,這些是儒家禮的基本內容,也是維繫一個階級社會必須的鎖鏈。但還有一項,普遍的上下尊卑和忠誠,到了這兒,卻成了忠於趙氏主君,忠於趙無恤。
用後世一項早就過氣了的理論來簡而概之的話,那就是趙氏政權始終代表着昊天的意志,始終代表着華夏先進生產力的發展,始終代表着西魯廣大民衆的利益……
在一羣天真爛漫,崇拜英雄的*歲男孩耳邊開始強調這些,一直洗腦到他們成年行冠爲止,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連趙無恤自己也不敢打包票。
樂觀地估計,大概能順利地引導學生們脫離低級趣味的宗法、家族、地域限制,初步形成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爲投入替趙無恤赴湯蹈火的偉大事業而努力奮鬥吧。
說白了,這所謂的禮科,除了課本不大一樣外,其實就是後世從小上到大的思想政治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