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大雪滿弓刀(下)

ps:今天先這樣,明天兩更

說起來,趙無恤跟晉侯、齊侯、宋公、曹伯多位國君打過交道,和數量更加龐大的諸侯君子們卻交往不多。唯獨一個,就是那個亡了國後跑到陶丘的唐國公子恪,無恤正在打他手裡那些驌驦馬的主意。

而眼前這位齊公子陽生,他在前世沒有任何記憶,但卻不一定是個小人物。無恤過去幾年在西魯,也只聽說這是位庶公子,事蹟並不出衆,此次能將其俘獲,也實屬意外之喜。

於是趙無恤笑道:“這得看大國何時才能熄兵,等到晉齊魯三國國君能夠坐下和談把酒言歡時,趙氏便能和齊侯私下商量公子的去留了。想必公子在齊時也聽說過廩丘大夫烏亞旅的事蹟,應該知道我一手交人一手交贖金的信義。”

無恤在軍旅裡幾個月染上了幾分武人脾性,此刻身處敵我兩方,也沒耐心和陽生多說廢話。他言談舉止帶着應有的禮貌,卻沒有過多尊敬,直言利益,這種平等的態度讓公子陽生渾身不自在。

按照諸夏的慣例,貴族被誰俘獲,便是誰的特殊“財物”,可以上交給國君換取賞賜,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和敵國溝通,以贖金將被俘的人質換回。比如當年邲之戰,智武子被楚國俘虜,他的老爹知首則奮力廝殺,俘獲了楚國公子縠臣與之互換,還聲稱:“不活捉他人之子。如何換回吾子?”

公子陽生一時無言,隨後聲音卻突然變得高亢起來。

“小司寇切勿說得如此肯定,齊國持戟者二十萬。吾父一怒,則戎車三千乘舉焉,投鞭可斷濮水,汝的小小西魯瞬息便可碾爲平地。我聽說趙兵只有萬餘,小司寇麾下不過千騎,如何抵擋?此戰齊國必勝,若是你早日將我釋放。我或許還能勸說君父,放汝父子一條活路!否則!”

“否則怎樣?”

無恤瞥了他一眼。那其中蘊含的隱隱怒意差點讓陽生說不下去。

陽生胸口劇烈起伏,緩了緩後,索性豁出去大聲威脅道:“否則,定教汝等狐死不能歸首丘!”

……

狐死首丘。這是一個齊國的典故,昔日齊太公封於營丘,他和之後的五代齊侯死後都反葬於宗周。時人所謂“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公子陽生這是在威脅趙氏父子將戰死於外鄉,無葬身之地!

一時間,這間小居室裡寂靜無比,唯有穆夏咬牙和拔劍的噌噌聲。君辱臣優,辱君者。死!

公子陽生話說得很囂張,頭昂得很高,極力表現自己的不卑不亢。可無恤卻窺見了他的膽怯,當面對穆夏利劍的寒光時,他雙腿和手指的戰慄。

他伸手阻止了穆夏,突然皺了皺眉,隨後手伏在劍柄上,大踏步朝公子陽生逼近。嚇得陽生原形畢露,慌忙後退中撞翻了案几。

“你。你要作甚,吾乃齊國公子!姜姓貴胄!”

無恤止步看着他,淡淡說道:“公子如今已是階下囚,我本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折辱你,好報復齊人對我領邑的破壞,但我沒有。你現在食有肉,行有車,飲有酒,受着趙氏賓客的待遇,卻出言侮辱我父,威脅於我?公子說的沒錯,此戰勝負尤未確定,不過你現在該關心的可不是這個,明日吾等還有幾十里路要走,不想累得生不如死的話,還是填飽肚子後早些歇息罷!”

將外強中乾的公子陽生嚇得不敢動彈後,趙無恤轉身就要離開,卻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和顏悅色地笑道:

“當年宋國華元被鄭人俘獲,宋文公用一百輛戰車,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馬向鄭國贖回他。此人乃是宋國執政,也不知道齊國公子所值幾何?能否與之匹敵。華元在贖金運送一半時便越獄自行歸國,若是公子有這份能耐,大可一試!”

公子陽生面色慘白,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沒有被綁,卻絲毫沒有逃離的打算。只因眼前那個高壯的大個子入夜後就死死盯着他,此人似乎是叫穆夏,是手握劍盾的虎賁,一個拳頭就能將陽生的腦袋砸成破裂的醬壇。何況這天寒地凍的,即便他想法逃脫,也無法順利活着找到齊軍。

從始至終,他的高傲和不屈都是裝出來的,他深知,只要有受父親寵愛的幼弟公子荼一日,他甚至還趕不上華元的的價錢!

既然狐假虎威嚇不住此中老手趙無恤,他如今只能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了。

等趙無恤走出這間居室後,卻看到兵卒們三五成羣,拄着矛,擡頭看着天上。

“司寇,下雪了!”

一枚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是又一片,紛紛揚揚無數片,它們落到趙無恤的髮髻上,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烏黑天空潑灑而下。

無恤昂着頭,發出了若有若無的嘆息:“下雪天,最適合殺人了。”

……

雪斷斷續續下了整整一天兩夜。

瑞雪兆豐年,本來埋藏在雪下的應該是越冬的麥子,可如今濮水北岸,雪下卻埋着一些齊國的兵卒。一個個肢體凍僵,面色淤青,他們蜷縮在小路邊,塗道上,彷彿是睡着了,屍體構成的路標從北到南,綿延數十里。

這是那兩千名被趙無恤強行褪去保暖衣物,驅趕南下,又被陳恆刻意指引讓他們去投奔齊國大營的齊卒。在經歷兩個寒冷淒涼的夜晚後他們凍死了四分之一,是這場冬雪的第一批犧牲者。其餘千餘人咬着牙堅持,好容易趕到齊軍大營,得到的竟是繼續前行的消息。不由哀嚎不已。

對這些本應該攜帶大量糧食和衣物前來支援,如今身上卻空無一物的齊卒,齊侯心裡怒火直冒。前日入夜後。陳恆的消息伴隨冬雪一同到來,他的兒子陽生的確是被俘了,如今被趙氏子帶着不知所蹤。

“同樣是庶子,爲何我的兒子如此無能,真是齊國之恥!”

可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看來擊潰趙兵後一定要生俘趙鞅,雖然兒子被對方兒子抓了。可自己抓了父親,也算找回了面子。同時也不會激得趙氏子將陽生殺了。

而眼下的難題是,這些被故意放歸的齊人又冷又餓又累,已經成了大軍的累贅。求生的**促使他們追了上來,卻無法再走動半步。齊侯左思右想。還是接納了高張的建議,不如放他們在這裡爲自己斷後。

“也罷,將軍中剩餘的皮毛和衣褐分予彼輩,每人都持竹矛,再發兩日口糧,在犁邑的廢墟里休憩等候,不必跟着前行。”

等擊潰趙兵主力後,西魯和濮南自然會不戰而降,到時候就地補給。待天氣轉好後再北返不遲。

至於其他人,還得硬着頭皮,頂着風雪繼續前行。因爲齊侯性格里的剛愎自用開始發作。雖然高張等人已經多次諫言說還是乘着齊軍還有點餘糧和衣物時速速撤退,或者強攻一座城邑補充輜重,等天氣轉好再決定是北上還是南下。

這本是穩妥之計,但趙氏的減竈引誘讓齊侯一直覺得勝利就在眼前,不願意在最後一刻放棄。

於是他們冒着雪日夜兼程,加急趕路。睡臥車輿,只是飲馬和造飯時方纔能稍作休息糧官向齊侯和高張告急過無數次。軍糧只剩下兩天不到了,而鞋履的磨損也日益嚴重,許多兵卒已經無履可穿,只能用樺樹皮和破布裹着腳,裡面滿是凍瘡,一步一陣劇痛,行軍速度已經大大降低,從日行三十里變成了二十里。

但齊侯選擇性無視了這些警告。

他不以爲然地說道:“擊潰趙兵後便能逼降西魯各邑,到時候可以就地徵收粟米和衣物,何況東阿、平陰處也會源源不斷有輜重南來,有陳恆向北打通糧道,吾等大可放心南下,並無大礙。”

於是齊軍之後又繼續前進,他們踏過光禿的岩石,穿行陰鬱的松林和零星的積雪,跨過不知名的淺淺溪水。最終,再繞過眼前這座遮蔽目光的小小丘陵,就是濮水北岸了。

在齊侯想來,齊人面臨降雪的阻礙,趙兵也好不到哪去。前鋒昨夜彙報說,因爲濮水尚未凍結,但水已經冷到極致,泅渡顯然是無法做到的。那些趙兵就被困在這裡,隔着山,他甚至還能聽到一些鼎沸的人聲。

沒錯,歷經數日艱難,他們終於追上獵物了!

料敵爲先,齊人雖然有不少減員,但還剩近四萬人,對上萬餘,不,應該是損耗近半的一萬不到的趙兵,足足多出三四倍,此戰必勝,齊侯對此充滿了信心。

“再往前幾裡就是濮水了,朝食已過,午時時分,吾等全力進發。”齊侯召開最後一次軍議時,卿大夫們已經寂寥了許多,他們裡的主戰者已經越來越少,只是迫於齊侯的一意孤行在默默履行職責。

弓弦因爲降雪而變得難用,齊人佔優勢的弓手或許會減弱許多,趙氏這邊也好不到哪去,而兵刃也比以往更加寒冷,刺入熱騰騰的人體裡時是否會感受到寒意刺骨?

“吾等分爲兩軍繞過丘陵,夾擊趙兵,畢其功於一役,擊垮趙兵後,務必俘獲趙卿,再回頭逼降西魯、濮南,順便勒令趙無恤將吾子陽生送回!”

佈置完作戰命令後,左右兩軍在高張等人的率領下分別而去。

齊侯則帶着親衛登上小丘,想看一看對面趙兵的悽慘模樣,同時在此指揮,享受贏得勝利的那一刻。

可這一看,竟讓他目瞪口呆。

濮水潺潺流淌,它寬十多丈,深丈餘,的確沒有結冰。但趙兵也不在北岸,而是正乘着不知何時出現在河流上的數十艘簡陋船隻,渡到了對岸。當齊侯放眼望去時,正好看到最後一艘木舟載着十多名趙兵破開冰冷的河水靠岸。

一眼看去,他們人數也未減少,依然有一萬餘人!和每日趙營遺蹟數得的竈火數目顯然對不上號。

詭計?謊言!這些天以來對勝利的迫切希望徹底落空了,不單齊侯,本來已經蓄勢待發的齊卒們也感覺撲了場空,迷茫地回頭看着自己的主將和國君。

齊侯站得高,風很冷,高處不勝寒,望着眼前的景象,他渾身透骨冰涼,也清醒的一些。

也不知道趙兵是從哪裡徵召的船隻,似乎是早有預謀停泊在此的,但無論如何,齊人是很難再渡河追擊了,要避免半渡而擊,齊侯還是知道的。

也罷,不能再冒險下去了,現在撤退,還來得及。

“全軍前拒改後隊,速速撤兵!”不知過了半刻還是一刻,當雪再次降下時,在小丘上呆立良久的齊侯才從牙縫裡艱難吐出了這幾個字。

……

濮水南岸,萬餘趙兵已經在大野澤漁船的幫助下,從北岸渡到了南岸。船主多半是大野澤的羣盜,在連續失敗後爲了一口飯,一身衣被迫服從於趙無恤。他們整整渡了一夜纔將兵運完,就這麼避開了齊國人優勢兵力的包抄和追擊。

趙鞅也站在岸邊,雪盤旋着在他周圍降下,似乎沒有停下的跡象,他肩上披滿雪花,就像裹着一件白色裘衣。

按照趙鞅自己的性格,自然會等在對岸背水一戰,和齊人堂堂正正而戰,與齊侯君對卿的。可在傅叟、郵無正的力勸下,還是按照之前和無恤商量好的對策,乘坐大野澤盜寇們撐着的簡陋木舟渡過深深的濮水河,避開了齊人的鋒芒。

趙無恤和傅叟都認爲,趙氏不值得爲這場戰事流太多的血,既然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消耗齊軍,那何必自己上呢?

冬雪,寒風,飢餓,都是消磨敵人的好手段。趙無恤在劫持並燒燬齊人輜重後,已經一路帶機動性極強的騎兵向北運動,一路搗毀齊人糧站和阻攔可能從平陰發出的第二批輜重。所以齊人若是回頭,將面對百餘里縱深的無糧道路,這種天氣下,費事五六天才能走完。

更糟糕的是,前方的幾座城邑他們都沒打下,沒有任何可以臨時落腳的地方,而後方的趙鞅也能渡河,尋找機會狠狠咬齊人一口!

看着對岸陸續掉頭準備撤離的齊軍,趙鞅撫着被雪打溼的鬍鬚,露出了冷笑:“這幾日來平白憋屈了許久,如今,終於輪到吾等躡尾追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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