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駟歂殺鄧析

污濁的空氣,陰冷的溫度,牢房厚重的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最終停留在了外面,鄧析明白,自己死期將至。

是時候了,他心想,駟歂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子產、子大叔執政時起,七穆,尤其是駟歂就看鄧析極爲不耐,對他爲人辯訟,提倡不法先王,不是禮義的行爲深惡痛絕。上回兩人在鄉校駁辯,執政駟歂失敗,於是對鄧析更是惱羞成怒,竟然以“蠱惑愚民”的罪名將他軟禁在家,令其反省。

鄧析最初僅僅把這視爲駟歂的小小報復,鄭國的言論自由十分興盛,這是子產留下的好風氣,那位“古之遺愛”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道理。

子產執政之初,鄭人也是十分質疑的,於是包括年輕的鄧析在內,國人們紛紛到鄉校聚會,議論執政者施政措施的好壞。

當時鄭國大夫們急了,對子產說:“毀鄉校,何如?”子產反問:“爲何要毀掉?國人朝夕閒暇時到鄉校聚會,議論下近來施政的好壞有何不可?何況我聽說爲政者要謹慎使用權威,靠忠言善行來減少怨恨,而不是靠作威作福來防止怨恨。像周厲王一樣,防民之口雖然能一時封閉輿情,但這就像堵住河水一樣危險:河水大決時造成的危害太大,吾等挽救不了的;不如在鄉校開個小口導流,讓民衆們有宣泄之地。國人猶如爲政者的老師,鄉校則是向學的地方,吾等派有司在側旁聽,聽取議論後把它當作治病的良藥。國人喜歡的,我就推行;國人討厭的,我就改正,何樂而不爲。”

這番話傳出後,鄧析對子產的胸襟和眼光可謂是心服口服,只對他所鑄的刑書並不滿意。認爲還有待改進之處。於是他便作了《竹刑》,希望能有所補益,他在子產、子大叔爲政期間也開始刻意當爲政者在野的“良藥”,與他們唱反調不是搗亂。而是希望他們能聽到國人的聲音,將鄭國的黃金時代留存下來。

但良藥苦口,有些人不一定理會你的好意,反倒想除之而後快。從駟歂上臺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爲政剛猛,鄭國風氣爲之一峻。

鄧析最初只把這當做文王囚於羑里般的歷練,正好可以將爲人訴訟的事情停一段時間,修訂《竹刑》的不足之處。可沒過幾天,駟歂派人將鄧析所作的《竹刑》全部收繳,同時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通牒。

“若是在鄉校公開認罪,承認爲人訴訟,作竹刑都是爲了騙取民衆信任,多得錢帛。同時還要入仕司寇署爲吏,協助執政修訂舊法。則可活命。”

所謂的修訂鄭國舊法,包括廢鄉校,將漸漸坐大的商賈重新納入官方控制等,其實不過是以七穆爲首的鄭國貴人們面對“民口歡譁”的局面,想以此爲準繩,永遠凌駕於方興未艾的商賈、國人階層之上罷了。

若是鄧析參與修訂這份違背“不毀鄉校”精神的惡法,他的追隨者必定會一齊屈從,駟歂這是在利用他在鄭國的威望,同時“順應”國人們釋放鄧析的呼聲。

鄧析想了整夜,清晨時仍未下定決心。看管他的人端來粟米粥。這是八月新收割的,噴香無比,但他思及“認罪”,嘴裡就只剩膽汁的味道。

“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鄭國雖然不大,卻連一個小小的鄉校都容不下麼?若是我屈從於駟歂,鄭國失去了諫言。就如同車輿失去了輪子,危矣!規矩一而不易,不爲秦楚緩節,不爲狄越改容,這便是我爲人的原則,絕不會因爲駟歂的脅迫而低頭!”

於是駟歂大怒,將鄧析從家中提溜出來,扔到牢獄中。開始派鄭國士師們徹夜翻查《竹刑》,試圖從中尋找出能置他於死地的罪名。

鄧析從獄中的渠道得知後嘆息:“用《竹刑》治我死罪,是想造成我作繭自縛的局面,同時重演周公誅管蔡的那一幕,駟歂方能出一口惡氣,同時給國人一個交代……”

但鄧析不知他們是會當即動手,還是拉去遊街之後,讓虎賁用大斧鉞處決。經過鄉校辯論那一幕,駟歂和七穆想必更樂意讓他悄悄消失,以免在國人面前再次丟臉。假如帶鄧析上街,以他的伶牙俐齒肯定會爲自己的無罪辯護,他們不會那麼傻吧

門栓轉動,牢門“咯”地一聲,猛然掀開。鄧析背靠潮溼的牆壁,他企圖站起來,腿腳卻因長期躺臥在稻草上而麻木,只得彎下腰去,**筋骨,整理儀容,他不能蹣跚着上刑場,他要在斧鉞斬下時依然肅穆。

來者隱隱約約有三人,都點着火把,火光照向臉龐,他舉手遮擋。

“秋後主殺伐,而午時最佳,執政是要我今天死麼?”由於長期未說話,鄧析聲音很嘶啞,只希望駟歂殺他以後,還能繼續用他的竹刑,爲法而死,則鄭國之法可立也!

“先生猜錯了,如今子時已過,丑時未到,全城都在熟睡,沒人知道我來了這,也無人追查得到今天發生了何事。”說話人的聲音鄧析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是在哪兒聽過的。

來人將火炬放回牢房之間牆上的壁臺中,讓鄧析能看清他。

“是你?弦氏的伯甫?”

鄧析驚訝,正是鄭國商賈弦氏的一個子弟,上次在侈靡之所露過面,名叫弦伯甫的年輕人。火光下,他一身黑色皁衣,打扮但很不起眼,身後則是兩名神情警惕的輕俠。

“鄧先生受苦了……小子受人相托,前來救先生出去!”

……

牢獄的走廊昏暗,鄧析幾乎被獄卒的身體絆倒此人四肢張開,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弦伯甫道:“只是睡着了,其他六個人也一樣,有人買通庖廚,往他們的酒裡下了藥,劑量沒到致死的地步。”

鄧析嘆息道:“我與弦氏只是泛泛之交,何必如此費周折來救我。”

“先生莫非是忘了,你曾在前執政面前幫我家說過話。你的恩義和教誨,鄭人牢記在心,當今正卿爲政剛猛,鄉校可毀。但吾等心中的鄉校卻毀不掉!弦氏從高祖販牛於周時就是義商,父親說過,當年知武子在邲之戰裡淪爲楚囚,弦氏的先祖打算將其置於大桶中帶出,既謀之。未來得及實行而知武子獲釋。此次先生受難,我既然有能力相助,又怎會坐視不管?”

“城邑關口排查甚密,恐怕是很難逃出去的,事後反而連累了汝等。”

“出城之法也不必擔心,先躲在我家販運用的大木桶中,在宵禁結束後前往洧水河畔,河邊有船,上去以後便安全了。鄭地的商賈和國人感激先生,加上有外國的貴人相助。天下任由先生去得,切勿氣餒!”

……

馬車停在牢獄外的一條小巷裡,弦氏是弦高的後代,主管跨國販運,高大的車伕用一條胳膊把瘦小的鄧析夾住,塞到了大木桶裡。這空間對於他來說也太侷促了點,他聞得出來,這曾是裝生漆的桶,雖然洗刷過無數遍,裡邊還充實了些布料讓鄧析禦寒。但依舊刺鼻難聞。

“我若是死了,裝盛我用的棺槨也不過如此……”外面的人釘上桶蓋時,鄧析如此想,接着感覺自己被裝上了車。

接下來是他這輩子最長的旅程。雖然實際花費時間可能還不到半個時辰。車停停走走,然後他被舉了起來,滾滾停停,顛來倒去,大桶每跟什麼東西碰撞一次,他的腦袋就會磕上桶壁一次。生疼!

透過桶板,他聽見外面人聲鼎沸,有馬在身邊嘶叫,在城門處接受檢查是他最緊張的時刻,他甚至感覺到有隻手在木桶上敲了敲。

砰砰砰,桶蓋上傳來的每一下輕敲都能讓鄧析的心臟停跳!

所幸有驚無險,他漸漸聽到了水流的嘩嘩聲,還有河邊縴夫們一起喊出的號子,大概是到洧水的碼頭邊了。又是一段讓他胃裡翻騰的搬動後,一陣陡然的劇震讓桶停了下來,外面有人說話,讓他不要擔憂,同時在拿東西撬,幾下就把桶蓋撬開了。

刺目的光線和清新的空氣一道涌入,鄧析貪婪地吮吸着它們,他試圖站起來,卻連帶大桶整個翻倒。踉踉蹌蹌,終於踩到了實體,周圍依然在搖晃,原來他已經站在船隻的甲板上了,然後一隻手扶住了他,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士人,腰間掛着劍,正是它解救鄧析脫離苦海。

“先生受苦了,想要出城別無他法,還望贖罪。”士人說的是標準成周雅音,但鄧析還是聽出了幾分吳越鳩舌的味道。

“敢問君子如何稱呼?”

“小子吳人言偃,字子游。”

“吳人?”

鄧析向開着的船艙窗口看去,側面是一艘接一艘的舟船,正沿着湍急的洧水順流而下,上面多是紋面跣足的吳國人。

他在被囚禁前就聽說今年七八月間,吳國的使節團會在新鄭停留,莫非這次營救是吳國人的意思?但那飯稻羹魚之地,自君王以下,大多斷髮文身,苟利所在,不知禮義。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口頭相約爲法,是最簡單的“傷人者償,殺人者死”,怎麼會想起來救自己這個刑名之士。

難不成,是吳國客卿,比如大行人伍子胥的主意?

但想想卻不可能,當年楚國太子建在鄭寄居,伍子胥雖然來投奔過,可鄧析與他根本沒打過照面,更無交情啊。太子建欲與晉人圖謀鄭國被邑民所殺後,年輕的鄧析還寫了一篇文章宣揚太子建的罪行,曾公開在鄉校誦讀過,傳遍了周遭鄰國。那時候伍子胥正抱着公孫勝從陳國逃竄入吳,若是深究起來,兩人還有辱君之仇呢。

言偃卻打斷了他的猜測:“先生雖然被困,但光是新鄭一處,想要救你的人卻不少,事情如此順利,想必連趙小司寇都始料未及吧。”

鄧析一愣:“趙小司寇?莫非是前段時間來向我求借《竹刑》一觀的晉國趙卿之子,司寇子泰?”

原來,七月初時在陶丘,趙無恤答應鄧飛會想方設法營救鄧析後,便讓子貢操辦此事,因爲在新鄭的關係網他最熟悉,還有手下商賈在這邊走動、貨殖。

子貢在上次衝突後,與在商言商的鄭國人關係倒是處的不錯,在侈靡之所陪坐時也沒少聽他們討論鄧析被抓之事。尤其是年輕一輩的弦伯甫,認爲鄧析若是就此死了,將是極大的憾事,言語中大有爲他出頭的意思。

子貢雖然對鄧析此人並不感冒,但趙無恤有命在先,他不得不盡力而爲。他便想出了一個妙招,利用自己在新鄭的人手,與弦伯甫合力救鄧析出牢獄,但即便逃出,離開鄭國也是個難題,正好藉助途經新鄭進行聘問的吳國使節團。

無恤事先倒不知道,子貢和言偃在原本的歷史上應該成爲師兄弟,子貢使吳還是他引薦的。在穿越者蝴蝶翅膀扇動下,一些東西變了,另一些卻依然發生,比如兩人的友誼。雖然僅在陶丘短短几日相處,卻相見恨晚,子貢大有將言偃引薦給孔夫子,收他爲登堂弟子的心思。

加上言偃已經答應事後會到趙無恤的領地做一段時間家臣,充當無恤和吳國屈氏之間的聯絡者,相當於同僚了。於是子貢便請求他在離開鄭國時,出面向弦氏“購買”一桶“生漆”,以作“染刷車輿舟舸之用”。

於是鄧析便上了言偃專用的船,隨他們從水路離開鄭國,吳人大有稱霸淮泗之勢,其使節團囂張蠻橫,連執政都得好生招待着,哪個鄭國關吏吃飽了撐着敢來查看是否有逃犯在上面?

言偃道:“正是魯國的司寇子泰託我捎帶先生一程,如今吾等先隨吳國行人西去成周,八月中可到晉國。先生且暫避新絳趙氏下宮,我聽聞晉國中軍佐趙卿曾鑄刑鼎,喜歡刑名之術,更樂於與賢才名士交遊,想來一定會歡迎先生的……”

第895章 兵者詭道也第97章 不棄親暱第525章 弒君者(上)第381章 兵貴神速第897章 越有處女第399章 驅虎吞狼第146章 必有忠士第398章 分崩離析第700章 鄭國的未來在何方?第985章 韓之戰(中)第718章 圍衛救魯第205章 臣與君第200章 爲君前驅第718章 圍衛救魯第884章 匹夫不可奪志也第736章 亡國之音 下第30章 鄉中三吏第342章 盜亦有道(中)第240章 刺客列傳第818章 道可道第339章 中都的燈滅了第799章 趙魏第988章 叛國罪第274章 齊人來攻第519章 漁父第21章 四子分封第513章 右翼第250章 大河之上第32章 三裡歸附第673章 盡棄前嫌?第299章 苛政猛於虎第237章 道路輿第199章 山陽遇盜(下)第48章 請君憐惜第508章 七穆遊氏第214章 如霹靂弦驚(上)第684章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第14章 老豺範鞅第685章 天人之辯第681章 孔子在宋第891章 我爲魚肉第592章 子貢一出第532章 深夜訪客第797章 義在東軍第165章 下谷之法第223章 百病之始生第673章 盡棄前嫌?第551章 我見泰山崩於前(下)第1152章 塞外天子第375章 遠交近攻第15章 君子六藝第834章 石渠第440章 靈鵲(下)第572章 軍功授田第869章 河間攻勢第399章 驅虎吞狼第677章 可願來此一會?第225章 賞不逾時第996章 楚巫第618章 約爲兄弟第1042章 君莫舞第893章 階下囚第831章 桃之夭夭(上)第175章 有如皎日第875章 虎牢關(下)第68章 少君魏姬第1017章 馮翊第309章 可以使爲政乎?第360章 臥榻之側第249章 克敵制勝第1195章 攘外必先安內第800章 忠臣烈士第326章 一山不容二虎(下)第573章 夷爲郡縣第1138章 徵蓬出漢塞第135章 大射儀(上)第595章 琅琊臺上風雷起第1212章 脣亡齒寒第425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第954章 田賁雪夜下絳都(上)第252章 樂而忘歸第979章 長驅直入第745章 爲何而戰?第283章 擲矛兵第950章 武裝賑災第168章 有女同車第299章 苛政猛於虎第704章 葉公子高第1047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第808章 趙策第15章 君子六藝番外2 我老秦人路在何方?第606章 我回來了!(下)第629章 將欲取之第418章 大雪滿弓刀(上)第1201章 長安灞上(下)第286章 “戰國時代”第1200章 長安灞上(上)第336章 多難興邦第52章 冬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