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地處泰沂丘陵,許多地方高低不平,只有幾條並不太寬的河流相夾之處一馬平川。中都和闞城就位於這個區域,汶水在其北,洙水、泗水在其東,大野澤又位於西側南側。
從曲阜去闞城,路徑雖然不止一條,但比較寬闊平坦,適合大隊人馬行軍的,只有先到中都,再繞向南方的那條塗道。
“若是走山林小道,一來我的武卒大多不是魯人,對道路交通不熟,即便有當地嚮導指引,又如何能與在山林水澤裡生活大半生的盜寇相比?若是在山坳狹窄處中了埋伏,悔之晚矣,所以持重起見,吾等還是先去中都,在城下擊潰集合的羣盜纔是正途!”
在定下這個基調後,趙無恤全軍開拔,出魯城後渡過洙水,繼續向西行。兩天內走了百餘里路,就進入中都的地界,離城邑只有三十里的地方。至此,時間已經是十月初九,中都被圍攻了四五天。
“司寇,若是繼續前行,傍晚時分可至中都,羣盜入夜前要就食,一定十分鬆懈,吾等是否要……”
盤地而坐的臨時軍事會議裡,在魯城巷戰裡沒打痛快的田賁如此建議,或許是受了趙無恤思維的影響,武卒上下都對野戰更感興趣,他一心想要讓手下的擲矛兵來一場真正的廝殺,證明這一兵種的價值。
趙無恤聞言笑道:“看來之前一年裡給汝等開的戰後軍議還有幾分用處,連田賁也會分析形勢了。”
衆人大笑,趙無恤目光掃過在場的衆軍吏,見他們大多數人都躍躍欲試。臨戰不懼,這雖然是好事,但無恤卻不由擔心起最近在軍中流行的一股風氣來。
是啊,武卒在棘津之戰大勝範氏家兵,甄之役完勝齊人,這次陽虎之亂,武卒也在魯城裡打出了威風。對鄆城邑卒、季氏、孟氏私屬的表現都不放在眼裡。這一年來遇到的敵人無論強弱,都成了武卒手下敗將,所以衆人心態有些飄忽,有點驕傲了。
驕兵必敗。這股風氣必須剎住!
於是,他點了那個一直縮在人羣后頭,看上去老實穩重的青年,讓他起來回話。
“子有,你認爲呢?”
冉求手下那卒流民新兵都留在鄆城。趙無恤也不讓他閒着,差遣他和剛要到手的司士項佗一起,統領在曲阜城西征召的四百魯人,跟隨在戰兵之後待命,所以也參與了會議。
在場衆人都以爲,冉求是孔子的學生,這些天裡一直心焦老師安危,田賁的冒進提議一定會得到他的贊同。
但冉求也選擇了穩妥起見:“司寇,古者師行三十里而舍,故兵法雲。日行不過三十里,以戒不虞。武卒勇銳冠絕魯國,但一日行五十里也有些疲憊,何況剛剛招募來的魯城國人已經走不動了,不如先休整一夜,明日再去解中都之圍不遲。”
趙無恤點了點頭:“子有是個老成之人,他說的沒錯,百里趨利者厥上將軍,五十里而趣利者軍半至!派去探查的輕騎很快就回來了,在弄清楚中都現在的情形前,先尋個地方紮營戒備罷。”
他隨後又告誡衆人道:“臨大戰需要的是勇銳。遇小敵需要的是謹慎,汝等不可因爲過去的勝利而看輕了眼前之敵,若是迎頭衝到邑下,卻發現有近萬之賊。吾等別說解圍,連脫身都難!”
見趙無恤親自拍板了,衆人凜然應諾,卻也微微驚奇,冉求這是不把老師安危放在心上麼?
事後項佗也如此問冉求,冉求答道:
“臣事君以忠。我現在的身份若只是夫子的學生,就算孤身一人,輕車單騎也會連夜趕往中都看個究竟。但我還是司寇的屬吏,統領兩百餘人,無論對上對下,都得小心謹慎纔是,所以必須先考慮成敗,再考慮私情。”
項佗隨後又將這話轉告了趙無恤,得到了一個“賢哉子有”的評價。
軍隊駐營有很多忌諱,其一便是不能離水太近。離水近則潮溼,潮溼則易病,不利士卒的身體健康。當然,也不能離水太遠。太遠則不利用水。
紮營之法,武卒成軍以來趙無恤都十分重視,自有章程。各卒長也有了經驗,按照無恤教過他們無數遍的形制來仿照,但因爲各自性情和行事特點不同,相互之間也有所區別。
趙無恤饗食前在營內繞了一圈,發覺其中以冉求的最爲規整穩重;穆夏的最難攻破,卻失之於死板;田賁的則富於攻擊性,防守最爲疏漏。
事後他暗暗點評道:“穆夏、田賁雖然忠勇,但要論起軍陣之法,我手下這些人裡,唯獨子有是個將才,能籠絡到他真是一件正確的事。”
趙無恤不知道的是,歷史上弱小的魯國之所以能在晉、齊、吳、越的爭霸夾縫裡存活下來,冉求作爲季氏家宰,率領魯人屢次在戰場上擊敗敵軍,讓人不敢輕辱,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到了傍晚時分,前去探查敵情的輕騎士回來了,但帶來的消息卻讓無恤不甚滿意。
據他們說,中都邑的內城遠遠望去一片寂靜,外郭處則滿是亂哄哄的盜寇,不時還會冒出點火光來,似乎已經被攻破劫掠一空了。因爲敵人分佈太過散亂,所以估算不清數量。
聽到中都外郭可能已經被攻佔的消息後,趙無恤心裡一驚,若是內城也不保,打通道路的困難將增加幾重。
此外,他也感覺到手下出色的軍吏有些不夠用了。
“騎兵卒沒了虞喜領頭還真不行,這些輕騎可沒他膽大,不敢深入羣盜控制的區域,對敵軍人數的估算,以及情勢的判斷也差了些火候……另外兩個值得託付重任的老卒甲季和虞駢也一個在陶邑,一個在廩丘,也指望不上。”
正念叨着虞喜時,外面有人來報,說是這小子正好到了。
無恤大喜:“快讓他進帳!”
虞喜原本被趙無恤給予任務,押送陽虎北上灌城,但要故意在路上拖幾天。力求在子路抵達陽關招降後,同時也是孟氏軍臨灌城之前。在這個時間段裡讓陽虎入灌,方能讓趙無恤的計劃完美進行下去。
趙無恤現在是小司寇,可以關押案犯,管理刑獄。於是陽越和季寤都可以留在手裡合法羈押。陽虎這人別的不說,對親族黨羽還是有幾分情誼的,將這兩人攢在手中,也算聊勝於無的人質
但即便如此,無恤也不能肯定這趟“放虎之行”會不會有意外。直到虞喜徹夜兼程追隨武卒而來,他才放下了心。
虞喜的報告言簡意賅:“大夫,虎已歸山!”
事已至此,趙無恤的謀劃便成功了一大半。
“如此一來,陽虎就能在灌城對郕邑造成持續性的壓迫,牽制住孟氏的手腳,讓公斂陽不得不留在郕邑防備。但因爲灌城邑小兵寡,也無法對魯國造成太大威脅,正好能夠維持平衡,讓我放開手腳經營西鄙!”
陽虎也有另一條路。那邊是勾結投靠齊國,但他被齊人深恨,就算投過去也不可能受重用,何況齊國接納了陽虎,那魯國便只能與他爲敵到底,正中趙無恤下懷……
他的謀主張孟談曾言,算計一個煌煌千乘之國,比算計三桓陽虎要有成就感的多,一起定計的趙無恤亦有同感。
接着,只等子路拿下陽關。讓魯國防住齊人明年的進攻。而趙無恤這邊,則需要打好眼前的這一仗,疏通回西鄙封邑的道路,再把差點讓他吃了個啞巴虧的盜跖按趴下!
真希望中都能撐到明天啊……
……
第二日天未亮。休息完畢的武卒便拔營而走,中間又渡了一條小溪,路過了幾處鄉里、廬舍。
一處趙無恤曾歇過腳的廬舍空空無人,大門被取走了,院牆被推塌,院中隱見血跡。幾具伏屍伏倒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樹上兩隻黑鴉,見他們走近,呱呱叫着振翅飛走了。
冉求進去饒了一圈後說道:“此必是盜寇來犯,舍中吏卒反抗不成,反被殺戮。”
他現在雖然被趙無恤任命爲卒長,但畢竟在中都做過一年的雜吏,伏屍裡甚至有兩人是舊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路過的幾個鄉里也是空空蕩蕩,基本不見有人出入,無恤猜測,裡面的人要麼是被裹挾從賊了,要麼是逃亡了。
他嘆道:“兩個月前我路過此處,當時人煙茂集,路上盡是行人,不時有鄉民出入,沒想到如今卻蕭條破敗成這個樣子,盜患真是不可不除,除之不可不盡!”
不過心細的冉求也發現,除了第一個廬舍有幾具屍體外,其餘鄉里大多都沒見到死人。
就在這時,又去前方探查的虞喜也帶着人回來了,身後備用的馬上還捆着三四個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盜寇。
乘着等待後方兵卒的當口,趙無恤讓人軟硬皆施,硬的是田賁的短劍,軟的是一口香麥餅。於是乎,這些盜寇便將知道的事情一一招供了……
“抄食?”
這便是盜寇外出的目的,虞喜也稱,他們是在一處裡聚中搶掠糧食時被抓住的。
“大澤裡本就缺糧,將軍帶吾等出來也是爲了抄掠秋糧,好儲備過冬的食物……”
這便是盜跖此次帶人四處劫掠的目的了,說話的人在羣盜裡也是個小頭目,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田賁聞言卻面色一板,凶神惡煞地罵道:“賊!”嚇得幾個盜寇渾身發抖。
“小小盜寇匪首,居然也敢自稱將軍!?”原來他是因爲這個而生氣。
春秋時代以卿統軍,故稱卿可以稱之爲將軍,一軍之帥亦稱將軍。趙鞅作爲晉國中軍佐能被這麼叫,趙無恤統帥武卒,卻也不敢亂用這稱呼。孰料盜跖卻不講究,大概是因爲手下兵卒接近一軍之衆,所以纔敢如此逾越吧。
對於盜跖的自大,無恤並未太過惱怒,他揮手讓田賁退下,繼續追問道:“汝等一共有多少人,中都被攻破了麼?”
面對田賁的恐嚇,那盜匪磕頭如搗蒜:
“將軍……不,是盜跖讓小人等分爲三路,先去西邊那座臨河的邑。但試探後發現守城之人不是邑卒,而是更難打的晉人,所只搶了幾處裡聚就退回來了。又沿着路來東邊這個邑抄掠,但這裡不富裕。好多人家只有夠過冬的口糧,好在守備鬆懈,但裡面有個叫孔丘的老叟還時不時上城頭喊話,想要勸降盜跖,說的話差點連我都信了。然而盜跖言語犀利。親自上去駁辯過幾次,那老叟才無話可說……”
“柳下跖現在何處?”
若是盜跖在中都,那說明去闞城的是偏師,若是反過來,那留在中都的絕非主力!
“盜跖覺得粟米還不夠,便去了南邊那個大邑,說是要破廟掘陵,尋些金貴的東西好換糧食。這幾天抄來的糧食大多帶走了,吾等這些沒隨着他南下的要想吃飽肚子,只能再出來抄掠!”
無恤打斷了他的話:“那汝等一共有多少人在中都。攻破城邑否?”
“未曾……但吾等的頭領是須句人邾婁,他帶着四千人,已經佔了外郭,現在正圍攻內城牆邑一角,恐怕裡面撐不了多久了。”
“中都果然還未失守!”
冉求聞言後立刻站了起來,心情激動異常,他性情內斂,所以這些天沒有太過表露擔憂。再加上他建議趙無恤穩妥行軍,若是因此耽擱了救援,夫子出了什麼意外。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師兄子路。
但如今外郭已經不保,情形依然兇險,他便請纓爲前鋒,卻被無恤制止。
“子有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與項司士帶的魯城國人未經訓練,怎能當此重任?還是和來時一樣,武卒在前,魯兵在後押陣,壯我聲勢即可,吾等距離中都只有十多裡。午後便能抵達,二三子,大戰在即,都下去準備罷!”
冉求應諾,順從地回去督促魯人起身了。
虞喜冒險去近處探查得到的情報,與這幾個盜匪的口供相差無幾,不同於昨夜的寂靜,中都邑依然是殺聲一片,恐怕是進攻者最後的致命一擊了!
所以無恤讓休息過一程的武卒們起身西行,再不停留。
越靠近中都邑,路上越是不再空曠,開始出現一羣羣的人,諸人接連遇到了兩三股。這些人大多襤褸衣衫,也有穿着不合身的衣褐,乃至有穿女子衣裳的,見到兵戈如林、甲衣在身的武卒像是見了鬼似的四散而逃。
這依然是外出劫掠的匪盜,他們共計四千餘人,其中一千散落在周邊抄糧,剩下的圍攻中都。而中都的邑兵,據冉求說,恐怕只剩下兩百不到,加上青壯國人也沒多少,這便是過去兩年裡偃武修文的惡果了。
這些散寇自然是交給布在外圍的輕騎士和田賁悍卒對付,想要徹底剿殺是不可能的,擊潰驅散,不要讓他們堵了前進的道路即可。
不多時,他們經過城東郊外,無恤之前來這裡時,道路兩邊原本種植了成排的松柏樹木,還有大片竹林。可盜跖入寇後,將這些道邊樹木砍伐了不少,用來製作兵器和攻城器械,使得先前“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時“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美景不復再有。
又西行片刻後,城邑在望,趙無恤騎在馬上遠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放眼數裡外的城下,無邊無際都是衣衫襤褸、手持竹木武器的盜寇!
“牆塌啦!”
“內城已破!”
一陣聲浪傳來,三千人齊齊吶喊,紅着眼想衝進城搶掠倉稟裡的糧食,還有居民身上暖和的衣物,乃至於女眷。城內的人只覺得黑雲壓城,末日將至。
而與此同時,東方的地平線上,一面鑲着金邊的炎日玄鳥旌旗也冒出了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