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讓御者驅車向前,只見陽虎今天穿着紅黑相見的魯縞朝服,他頭戴鶡冠,額頭寬闊,濃眉大目,頷下留有濃濃的虯髯,盡顯陽剛霸道之氣。【+新^^+
無恤暗想,陽虎不愧是以陪臣執國命的人,那份迫人的氣勢十分明顯,如今魯國的政局已經有不穩的傾向了,要想辦法火中取栗,謀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和趙無恤的馬車錯轂而過,陽虎也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今天趙無恤穿着傳統的白底玄鳥紋深衣,頭戴玄端,雖然模樣算不上特別俊俏,卻也有自己的氣質,他並不因爲年輕就垂首避讓,而是揚眉與陽虎對視。
陽虎暗自想道:“本以爲這十五六歲的孺子是憑藉他父親之蔭纔在濮北打下兩邑。今日一見,他本人卻也不俗,年紀雖小,卻難掩英氣,我之前向他示好,又邀他入魯卻是做對了。”
“只是這次策命儀式,因爲我去了陽關佈防的緣故,所以讓柳下季和孟氏鑽了空子,讓子服何爲使者。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總之沒有我一句好話,如今可得好好爭取,讓趙無恤正式成爲我的黨羽。一方面可以加強我在魯國西鄙的軍力,另一方面可以間接和晉國趙鞅搭上線,得到晉國的支持!”
倆人各有心思,目視片刻後卻一齊笑了起來。
“無恤惶恐,我年紀幼弱,何德何能讓君出迎。”
陽虎大聲說道:“一月前在瓦地與晉國三卿盟會,我對中軍佐風采傾慕不已,現如今又能見到子泰,真是幸甚至哉,怎能不倒履相迎!”
趙無恤則拱手答:“無恤曾聽父親稱讚說魯國陽子乃是盟會上執牛耳之人,入魯之事能成也多虧君前後奔走。以後同爲魯臣,還望陽子多多提攜教誨。”
他這一通話,竟然不像趙鞅一樣只把陽虎當成季氏宰,而是儼然以魯國執政待之了,這種態度不由讓陽虎大喜。
寒暄之後。倆人的馬車並駕齊驅而去,陽虎對身爲策命使者,行人署司儀下大夫的子服何理都不理,而趙無恤則偏過頭朝子服何報以抱歉的一笑。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子服何臉色陰晴不定,面對陽虎的權勢和霸道,三桓尚且無可奈何,何況他一孟氏小宗。他只能帶着趙無恤的隨從門跟隨在後,吃着兩人車馬的灰土。
和陽虎的馬車並排而走。趙無恤故意作出一副少年初到異國的觀光客心態四下眺望:“曲阜是少昊氏之墟,嬴姓趙氏的故鄉,此次入城,我可得到豪社和少昊廟祭祀一番。”
陽虎哈哈大笑:“這兩處平日也極爲熱鬧,我願代爲引領。”
少昊既沒,曲阜成了后羿有窮氏的地盤,在殷商時曾爲奄國之地,商奄被征服後,夷人的時代告一段落。
周公長子伯禽被封於此,隨後出擊東夷、淮夷。拓展出了一個泰山以南的大國,是繼齊太公後的東方諸侯之長。有詩爲證:“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於魯。大啓爾宇,爲周室輔。”
魯國直到魯桓、莊二公時依然很強大,當是時,號稱“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
然而如今的魯國卻沒有以往的輝煌。其他國家軍事實力見漲的時候,魯國卻從千乘之國縮水到了九百乘,向北逼迫於齊國,只能朝東方南方的莒、邾等東夷國家開拓。不過魯軍戰鬥力堪憂。經常被這兩國反擊,又受晉、齊掣肘,所以進展不大,淪落爲一個二流國家。
不過魯國雖然落魄了,但魯城外郭給趙無恤的第一印象依然是雄渾大氣,不亞於新絳。
魯城外城平面呈不規則的圓角長方形。東西最長處7裡,南北最寬處5裡,周長二十餘里。共有城門11座,東、西、北三面各有三門,南面有兩門,每一座雄偉的城門外都設有雉門,一旁還修建了門樓的墩臺,防禦十分到位。
城池大門寬,高三丈寬五丈,可以容納趙無恤和陽虎兩輛駟馬戎車並行進入,還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
跟着趙無恤魚貫而入的百餘武卒尚未從城門下的昏暗緩過神來,無數的嘈雜熱鬧的聲響已喧嚷入耳。
趙無恤的手下們從商丘開始,也見識過好幾個邦國的都城了。相對於宋都商丘的殷商舊風,曹都陶邑的熙熙攘攘皆爲利來而言,魯城的內部卻要顯得保守復古許多,且帶着些魯人的小家子氣,所以大多面色淡定從容。
武卒們被留在外郭的兵營內,由陽虎派人安置妥當,而趙無恤、子服何則隨陽虎繼續前往內城。
他們是從外郭西門進的,而魯城的市集店肆多在東面,這邊則是里閭和作坊。饒是如此,路上已是熱鬧非常:高樓矮屋層層疊疊,冶銅、冶鐵、制骨、燒陶等手工業作坊排列十分密集,不時有嗆人的味道傳出。
魯國重農,商業沒有宋、曹、衛鼎盛,但官方控制的手工業卻也十分發達。因爲在伯禽建國之初就分到了各有所長的“殷民六族”,其中索氏是做繩索的,長勺氏和長尾氏是做酒器的,這些殷遺民爲魯國打下了一個好的手工業基礎。
現如今,魯國之削,魯國之縞、鞋履、緇巾帽子都很著名,而且和吳越寶劍一樣“遷乎其地則弗能爲良”,是魯國的特產。
魯國的工匠數量也很龐大,魯成公二年,楚國霸權伸到了魯國邊境,孟孫氏就去請平,一次性獻上了木工和女織工三百人。而前年齊魯交戰時,邊境鄆城、陽關的陶工也被齊人掠奪,轉賣到了新絳人市,被趙無恤買走。
“離開曲阜時,我也得帶一些工匠回去,既然根據地已經有了,人手也不缺,是時候把晉國的陶窯遷徙部分過來,此外鑄造冶煉,還有另外一些手工業也得儘快建立起來。”
趙無恤堅信,科技依然是第一生產力。
漸漸地,城中心到了,只見一條大街筆直壯闊。足能容三四輛馬車並行,這街道被夯實如硬土,路面上還鋪設了河卵石,馬蹄踩上去。嗒嗒作響,路邊溝渠石壘,渠外邑宇逼側。
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兩側,車騎馳行中央,那些馬車牛車上不乏高冠士大夫。車以輜車居多。珍飾華侈,外有帷幕遮擋,看不到裡邊的人,偶爾有婦人的香氣從中飄出。
還有幾個少年武車士衣飾華貴,意氣風發,後邊隨從似是豎寺,卻也竟皆衣紈履絲,腰帶短劍。他們驅車行道,直行疾馳,街上行人皆紛紛退避。不敢有一人出怨言。但迎面看到陽虎後,這些貴族少年卻統統縮頭縮腦,不敢擋着他的去路,也好奇能和陽虎並駕齊驅的年輕君子是何人。
“這些都是公族子弟。”陽虎偏過頭如此解釋。
“魯國別的不多,就是公族多,每日只會鬥犬鬥雞,更無其他才能。”
陽虎的態度輕蔑,出身卑賤的他現如今已經凌駕於這些公室貴胄之上,聽得後面同爲公族的子服何愈發不滿,趙無恤聽後卻心中一動。
魯國貴族如果大多是這尿性。那要是在曲阜開個侈靡之業的分店,生意應該會不錯。
子貢已經在陶邑站穩了腳根,每月都有一些可觀的錢帛入賬,不過據說機智的鄭人也已經在新絳建了一個高仿的侈靡之所。幾乎完全複製了趙無恤和子貢的思路。這山寨來得如此之早,叫無恤哭笑不得,幸好瓷器的核心技術還無人蔘透。
石磨等低端技術還好說,可瓷器想仿造?連趙無恤這個前世進過陶藝班的人都帶着陶匠們研究了半年方有小成,又不是遊戲裡摸一下看一眼就能點亮的技能,偷師學藝哪有那麼簡單!
歷史上。這門技藝直到東漢纔開始發展起來,在之後的一千五百年裡,通過陸路海陸外貿到了世界各地。但除了中國之外,無論是西亞還是日本,仿製品都停留在原始瓷器的初級階段,達不到中國瓷器的技術高度。
被陽虎親自出迎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子服何鬱鬱不樂地跟着前方並排行駛的馬車,到了官署區的一條岔路口,他恍然覺察不對,便搶過御者的八轡疾馳超前,橫亙在道路中央,大聲說道:
“陽子,趙大夫,請止矣!”
陽虎的徒兵大驚之下,矛戟紛紛對準了這個冒失的年輕下大夫。
“且慢,且慢!”趙無恤連忙出聲制止他們的舉動,而陽虎也微微擺手,示意衆人退下。
“子服大夫這是作甚?”
子服何方纔面對戈矛,也出了一身冷汗,卻渾然不退,他大聲說道:“無他,只是吾等走錯路了,出言糾正而已。”
陽虎扶着腰間的長劍冷笑道:“走錯路了?今日我出迎子泰,要邀他去我府邸宴飲,如今六牲已經宰殺,酒水已經用包茅濾好,只待賓客到來,怎麼會走錯?”
“子泰作爲魯國大夫,入國都後當然得先拜會三位卿士,隨後才能接受私臣邀請赴宴,吾等應該前往西面的官署廟堂,而不是東面的陽子私舍!”
面對子服何的寸步不讓,陽虎臉上青筋直冒,他現如今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魯國執政,最厭惡被人以“私臣”相稱,正要發作,卻被趙無恤出言阻止了。
“二位息怒,是無恤未能先定下行程,引起了誤會,我之錯也。”
陽虎的子服何都把目光投向了趙無恤。
“依子泰的意思,應該先去哪邊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