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王孫期曾板着臉力勸趙無恤,輕易不要給馬匹取名字。在他犟着硬要取名後,卻發現,王孫期對這四匹馬的愛,遠勝於他。
“領頭的烏蹄性急,是駟馬之首;五花活潑好動,千萬不能作爲驂馬放置在外;飛雪害羞,赤鬃剛烈,性情相互補充,所以能緊緊挨着。”這是王孫期在教御時,對趙無恤總結的駟馬不同性格,如數家珍。
這讓趙無恤明白了一件事:只有愛馬愛到了心裡,對馬的性情瞭解得如同家人、孩子,才能成爲一位頂尖的御者。
現如今,車轅已經放下,繮繩也被王孫期斬斷,聯繫着駟馬的,只剩下了弓形器。
王孫期想做什麼,趙無恤瞭然於心,但事到如今,卻還有一點捨不得。
和四匹有靈性的動物朝夕相處了一年,他豈能無情?更別說,它們每一匹,都價值兩千石粟米以上。
“君子,沒時間了,讓她們去吧!”
王孫期在催促,但趙無恤知道,這位御者心裡,恐怕更加不捨。
後方披甲的大盜精銳們越來越近,殿後的十餘單騎箭矢幾近射空,對他們威脅也大大減小。虞喜已經開始吆喝着衆騎士拔劍,準備短兵相接,進行最後的阻擋了。
而四匹高大的御馬彷彿也預感到了什麼,它們打着響鼻,盯着前方二十步外閃光的戈矛,不安地將前蹄舉起放下,舉起放下。
“也罷,就這樣吧。”
趙無恤雖然心疼,但事到如今已經別無他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在成摶和田賁肩膀上拍了拍。勉勵他們堅持,做好跟着駟馬突圍的準備。
見趙無恤首肯,王孫期鬆了一口氣。從懷裡抽出了馬鞭,一臉的肅穆。
王孫期的駕車之法。一半來自家學,另一半來自被稱爲“伯樂”的郵無正。
傳聞郵無正駕馭,從來不帶馬鞭,他只會輕輕地操縱轡繩,根據不同馬匹的性情,控制輕重緩急。然後,在奔馳過程中和馬匹合爲一體,服馬驂馬。便能猶如四肢般靈活聽話,正如詩言,“持轡如組,兩驂如手”。
王孫期曾言,他的技藝比不上郵無正,所以還是帶着馬鞭以備不時之需,雖然趙無恤從沒見他用過。
現如今,絕境之下,王孫期卻高高地揚起了馬鞭,對着領頭的烏蹄。狠狠地朝烏黑色的馬臀抽去!
烏蹄沒料到會遭到無故抽打,它吃痛之下,猛地揚起前蹄。驚訝而不滿地長聲嘶鳴。
等到第二鞭落下時,飛雪,赤鬃,五花也都各捱了一鞭,它們更是受驚。在疼痛、恐懼和委屈的驅動下,它們四蹄翻飛,開始沒命地向前跑去。
但趙無恤在馬兒開始嘶鳴之後,卻猛地想起來,平日馬匹若是沒有人駕馭。見了利器阻攔,只會跑回來。而不是傻乎乎地撞上去。
但,駟馬卻沒有回頭。
因爲在它們撒蹄奔跑的瞬間。王孫期便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躍到了烏蹄光滑的背上,他緊緊夾着馬腹,隨着駟馬一齊衝出。
“王孫,你!”
趙無恤伸手想拉住他,已經來不及阻止,無恤這一刻突然記起,一年前,王孫期陪伴他巡視廄苑,挑選良馬時,是這樣說的。
“昔日楚莊王之時,得漢北寶馬驌驦,深愛之,取之以名、字,衣之以文繡,將其置於華屋之下,席以露牀,啖以棗脯。馬病死後,楚子大悲,使楚地羣臣及漢陽諸侯爲之奔喪,還欲以卿大夫之禮葬之。”
“世人皆以爲楚莊王一時糊塗,優孟賢明滑稽,加以勸諫,這荒唐事方纔作罷,但作爲御者,僕臣卻能明白楚子的感受,愛馬者愛其馬,尤愛子矣。所以,君子最好不要給駟馬取名,馬本是有靈性之獸,若是有了人的名號,情感只會更加深厚,一旦他們喪命病斃,主人就會像喪子、喪弟一般悲痛,甚至會做出糊塗事來。”
現如今,這個平日愛馬如命,捨不得讓它們受半點損傷的御者,卻緊緊握着烏蹄黝黑的鬃毛,另一隻手持馬鞭沒命地抽打被弓形器連在一起的駟馬,強行逼迫它們朝前方的絕路奔去!
駟馬越跑越快,王孫期的打算是,用它們驚人的速度和四千斤血肉之軀,連帶着自己的性命,撞開這堵由戈矛和羣盜組成的矮牆,爲君子撞開一線生機!
……
前方二十步,被首領連砍三個人頭後,才勉強停下來的數十名羣盜,組成了一堵人牆。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在那個徒步的瘋子受傷乏力退下後,又一個瘋子騎着四匹驚馬,嘶鳴着奔馳而來,手腳頓時開始發抖發顫。
現如今,四匹奔馬已經加速到最快,到了十步以內!
按照少年豫讓的指揮,所有的戈頭和矛尖都對準了奔前方,每柄長兵都橫放了起來,可現如今,從側面看去,就會發現每柄戈矛的木杆都在微微顫抖。
雙方距離已經不足十步,羣盜們能清楚的看到駟馬的花色,和它們奔跑時強壯的肌腱,還有四蹄濺起的泥塊。
以那四匹馬的個頭和重量,再加上它們的速度,所到之處,敢於阻攔的人定然會被瞬間撞成肉餅,飛出幾丈之外!
更讓他們顫慄的,是騎在那匹大黑馬身上,御者一臉肅穆散發出的氣勢雖一人駟馬,卻如千軍萬馬!
所以,羣盜的士氣在迅速降低,達到了崩潰的邊緣。
“不可擋!不可擋!”有人失魂落魄地叫喊一聲後,丟掉手中的戈矛,不管不顧地就朝旁邊一撲,指望在最後一刻避開奔馬。
就在這最後的一瞬間,至少有半數的羣盜選擇了避讓,只剩下二三十名反應慢的人還站在中間。看着越來越大的馬身朝自己壓來,他們的面色猙獰,瞳孔裡只剩下了恐懼。
“啊!”帶着絕望和懼怕,無數個聲音一起吶喊了起來,和馬的嘶鳴混雜在一起。
下一刻,作爲一個整體的駟馬,狠狠地撞在了人牆上!
雖然駟馬被弓形器連成了一個整體,但王孫期在最後時刻,揮劍將木質的連接斬斷。
所以,駟馬依然跑得有先有後:最先撞上去的,是性情剛烈的赤鬃,千斤的馬身像一團滾動的紅色巨巖,狠狠撞到了橫放的戈矛上,直接撞斷了數柄,也有幾柄透體而入,馬血濺了一地。
赤鬃殘餘的力量將三四名持矛的羣盜掀飛到數丈開外,而它在瘋狂地前行十多步,踩死踩傷數人後,才轟然倒地。
其次是飛雪、五花,它們的力量較小,但也一左一右,衝開了五六個人的口子。平日溫順的飛雪受傷受驚之下,還直接頂着數人,一口氣衝下了懸崖。身後的趙無恤,只聽到了空茫的慘叫嘶鳴,和重物墜地的聲響。
最後,是王孫期駕馭的烏蹄,因爲騎着人,它速度最慢,對準的位置,也因爲盜寇撒手逃散,比較稀疏。所以沒有發生慘烈的碰撞,只是連續擠開數人後,突然失了前蹄,跪倒在地,同時將背上王孫期重重地甩了出去!
趙無恤只見自己的御者一頭扎進了殘缺四肢的屍體堆裡,便一動不動了。
他心中百味雜陳,臉龐在抽搐,嗓子好像被什麼堵住。但機不可失,趙無恤的這些情緒只化作了一聲怒吼:“二三子,前驅!”
趙無恤揮動着二尺劍,在田賁、成摶的扈從下,帶領僅存的三四名徒卒,邁步前行。
殿後的虞喜等單騎,他們的馬匹,在駟馬犧牲性命時,竟感同身受,也齊齊哀鳴。
現在,輕騎士們也聽到了趙無恤的呼喚,朝着越來越近的披甲戎盜,射出了最後幾支箭後,也迅速開始轉移。
期間,還有兩名輕騎士在對視一眼後,有樣學樣,驅使着馬匹朝後衝鋒,期望阻擋戎盜幾息時間。虞喜阻止不及,只能含着淚看他們赴死,但單騎力薄,多半是一命換一命、兩命,並沒能使追兵滯後。
而剩下的數騎,則圍攏在趙無恤身邊,如同雁行,希望通過王孫期和駟馬用血肉撞開的道路,回到成鄉!
……
少年豫長站在高處,長嘆息了一聲。
方纔,他目睹了鄉卒們瘋狂的反撲,還有那御者駕馭駟馬衝撞戈矛人牆的壯舉。
敵人如此勇毅,這讓他震驚之餘,也感覺到如噎在喉。
“壯哉!想必,他們的君子,是以國士相待的吧,否則,爲何會以死相報之,而尤不後悔?”
豫讓自問,若是爲範氏君子,他做不到這種程度,因爲他只得到了“衆人”的待遇,以衆人的心思報之即可。
在內心深處,豫讓有種故意讓眼前這些君臣安然通過的想法。只要他不出言干涉,以這些羣盜的能耐,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但,豫讓卻又不能這麼做,因爲他早在年幼學劍時,就給自己立下了“不懷二心以事其君”的準則。
無論如何,他現在都是範氏家臣,需要爲主君的目標,盡上自己的一份力。
趙無恤是範氏君子的敵人,所以,無論他是仁義高尚,還是膽怯惡毒,都是他豫讓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