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連!?”隨着趙師隰的自曝身份,衆人也想起了這位因爲秦靈公末年時,跑到昊朝的公子,不由色變。
在那場政變中,秦靈公一系被他的叔父秦簡公一系趕下臺,兩族誓不兩立。但礙於衆公族在場,加上秦簡公、秦惠公一系因惹怒昊朝招致討伐丟了隴西、河西,簡公一系的子孫們不敢妄動。
“公子連!”這時候,本來有希望獲得君位的公孫康跳了起來,指着趙師隰罵道:“你是暴君靈公之遺毒,不是已經投靠昊朝,做了秦人的叛徒麼?此番昊軍西伐,只怕就是以你爲先導的吧!”
此言誅心,老公族們議論紛紛,秦國對於叛族之人從不心慈手軟。
“哈哈哈哈。”
趙師隰大笑起來,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膛,對着月牙泉祭拜的帝高陽起誓道:“師隰忠於秦國之心,天地可鑑。二十九年來,我有家不能歸,不過是寄居於昊朝而已。不錯,我到過東京西京,見識過昊朝的富裕自信;也曾出入學宮,聽九流十家的辯難;還遊歷大江南北,感受天朝上國的巨大……”
“在遊歷期間,我算是明白了,當年秦厲共公爲何會對子孫留下’決不可東出‘的遺言。只可惜啊,後世子孫不聽,偏要去惹怒沉睡的玄鳥,現在,它已經展開翅膀了,秦人的國度毀滅的時候也到了。此時此刻,在昊朝皇帝和吳起將軍眼裡,可不會區分什麼靈公之族、簡公之族,吾等,都是他們槍炮和長矛方陣下的螻蟻!”
一席話說得身爲秦簡公一系的公孫康無言以對。
這時候趙師隰又話音一轉,說道:“當然,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師隰今日歸來,是想要帶秦人找到一條新的出路,而不是算舊賬的……”
“你?你在昊朝呆了二十九年,連秦國是什麼樣子都忘了,卻妄談來引導秦人?”公孫康不甘心,繼續嘲笑師隰。
師隰一笑,要論嘴皮子,在臨漳學宮裡見識過大場面的他,可比這羣西北沙地裡長大的漢子強多了:“厲共公七歲就被送去鄴京做人質,不也在回來後帶着秦人打下了千里山河麼?”再度將公孫康噎住後,他轉視月牙泉邊衆人道:“不錯,我是離開秦國很久了,但,我也通曉天下大勢!”他指着腳下的土地,厲聲道:“瓜州,萬萬不可停留!吳起只是因爲補給線太長,兵力一時半會調撥不過來,纔沒有繼續進攻。實際上,他已經向昊朝的皇帝請求,在隴西、金城、湟中、武威、酒泉五郡新增加一個大州,就叫做涼州!加上昊朝已經在北疆設置的朔州,在東北設置的幽州,在百越之地設置的交州,昊朝已經擁有十三個州!”
“等到了明年或後年,涼州成爲昊朝的刺史部後,吳起就會繼續西征,征服居延海,征服瓜州,不打到白龍堆沙漠邊緣,他是不會停下征服腳步的!”秦人一片沉默,雖然這在預想之中,但真真切切地得到消息後,他們的心徹底絕望了。
大巫問道:“師隰,你方纔說,去居延海是自尋死路,既然你知道昊朝下一步進攻的方向,吾等便信了這句話。但你又說公孫康所建議,秦人分散去西域南道綠洲各城邦之舉爲飲鴆止渴,此言何意?”
“很簡單,綠洲各邦,都是小國寡民,最多的人口不過一萬,最少的僅有數百,秦人的氏族分散到綠洲上雖然也能活,但只是苟延殘喘而已,更別提向外拓展了。若二三子想要的,只是在一代人之內在綠洲作威作福,一代人以後被昊朝各個擊破收服,納爲藩屬的話,但去無妨……”
“但那樣的話,秦人的活力,就會像沙漠裡被幹涸沙子慢慢榨乾的乾屍一般,自縛手腳,風一吹就煙消雲散了!”
“他說的有道理。”一直與公子連有聯絡,迎了他回秦國的孟氏老族長站了起來:“若是老夫的子孫只能在一小片綠洲裡種着麥子,每日盯着那少許的水度日,連酒也不能暢快的喝,肉不能大塊地吃,那還遷徙作甚,呆在武威或者瓜州,做昊朝的順民不就行了。”響應聲陸續響起,公孫康氣得臉色發紅,他絞盡腦汁想出來的主意,卻被師隰貶低得一文不值,頓時不忿地說道:“既然你有本事,那你來說,想要做秦國的國君,光抨擊他人之想可不行,還得說出自己的看法!”師隰也不急,待秦人咋呼呼的聲音平息,才大聲說道:“吾等可以去西域北道!”
……
近五十年來,東方的昊朝和西方的波斯之間,兩大帝國開始發生貿易關係,絲綢、香料、瓷器、寶石、黃金、染料,長長的駱駝商隊通過西域往來,其中有兩條重要的交通線,分別是南道和北道。
南道是指崑崙山以北的綠洲諸邦,從瓜州出去後,跨越白龍堆沙漠,經樓蘭、于闐到達莎車、疏勒。至於北道,則是天山以南,出瓜州往西北行,經由伊吾(哈密)、車師(吐魯番)、龜茲、姑墨,到達疏勒,和南道匯合。
“南道或者北道,有何區別?”公孫康很是不滿,在他看來,這個選擇與自己的路線並無差異,只是距離更遠,而且伊吾、車師被月氏殘部佔據,等待秦人的是彎刀而不是樓蘭人歡迎的美酒。
“當然有區別。”
師隰說道:“秦人西行後,先攻克月氏殘部,取得伊吾和車師,比起南道的小邦,這兩處更爲富饒,在天山雪水澆灌下,地宜五穀、桑麻、蒲萄,皆膏腴之地,可以供給十萬人休憩。”
“昊朝對西域絲綢之路、玉石之路上的貿易早就垂涎三尺,隨時可能西進,奪取這些地方,故而吾等不能久留。當從車師附近的天山山口北上,進入金山和天山之間的盆地,那裡,就是秦人未來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公孫康一愣,秦人也紛紛交頭接耳,打聽師隰所說的去處究竟在哪。西域的地理特徵是“三山夾兩盆”,最北部爲金山(阿爾泰山),中部爲天山,最南部爲崑崙山系。天山和崑崙山系之間爲塔里木盆地,金山和天山之間爲後世的準噶爾盆地。以天山爲線,又可將西域分爲南北兩部。
南部意味着綠洲和沙漠,而北部意味着高山和草原。
南部的綠洲小邦雖然地盤小,但能夠耕種,然而師隰所說的那處盆地,就秦人公族所知,根本就是一處蠻荒之地,沒有城郭,沒有農耕,只有一羣塞種牧民,還有被他們驅出河西后,跑到那裡的月氏人、烏孫人生活。
“天山以北無耕地城郭,秦人怎麼活!?”有人如此質問道。
師隰道:“秦人在隴西河西,本就是半耕半牧,去了天山之北縱然無耕地,又何患之有?穿上胡服,用騎兵的騎射之術,畜牛羊,逐水草而居即可!”
一時間,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
“瘋了,他瘋了。”指着趙師隰,公孫康開始唾罵起來。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我秦人雖然地處西鄙,卻從始至終都歸宗於昊天上帝、帝少昊、帝高陽,和昊朝治下的州郡百姓一樣,是華夏之族!如今師隰想要讓秦人放棄農稼、服章這些固有的東西,而襲用異族胡人的服裝,這是在背離秦國和華夏的傳統,我寧可死也不會追隨!”
“迂腐。”
師隰反駁公孫康:“你所說的都是世俗的偏見,是昊朝爲了他們的天下大一統而宣揚的想法。衣服,是便於應用的東西;禮義,是便於行事的禮節。因此聖人考察風俗而因地制宜地製作服裝,根據行事的便利而制定禮儀,都是爲了讓民衆便利。夏、商、週三代的服飾都不盡相同,卻能擁有天下;當年昊高帝首倡狄服騎射,打造了一支縱橫中原的騎兵,倘若他也食古不化,如今坐天下的,還是昊朝皇帝麼?”
“你!”公孫康說不過他,啞口無言。
“要想建立蓋世功業的人,必然會遭到庸人流俗的議論和反對;有獨到見解的人,必然會遭到一般人的不滿。”
師隰傲然,在昊朝內部蟄伏二十九年,細細研究這個國度和他崛起的歷史後,他自認爲,自己就是那個能解救秦人的聖賢!
“所以,習俗只有按照形勢演變,禮法只能跟隨世俗推移,這也纔是聖人治國之道,再說了,非要稽古的話,秦人一開始,不就是這麼過來的麼?”
師隰閉上了眼睛,說道:“我在有關秦國的史書上看到過,秦人,曾經被叫做‘東方牧犢兒’,意爲從東方遷來的牧民。”
“沒錯,吾等的先祖伯益與大禹、后稷同時,卻是以牧養牲畜而聞名的,那時候的秦人,還不是過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即便是到了周朝時,先祖非子和他的部衆也是爲周天子牧馬。”
“如今的秦人,在昊朝的驅趕下,猶如浮萍一般,是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好好紮下根來的。吾等佔了一個地方,繁衍生息上一兩代人,而昊朝又擴張到了吾等國度邊緣。到時候打不過昊軍,還不是要流着淚告別家園,倉皇出奔,尋找新去處。而故土,只會便宜了後續遷徙來的昊朝移民和屯軍,這就是當年昊高帝放任秦人在西部開邊的險惡用心,驅虎吞狼之策!”
“既然如此,那吾等索性就暫時放棄城郭,放棄耕地,放棄笨重的輜重,騎着駿馬,輕裝上路,走的遠遠的!去天山以北,去到昊朝百年內擴張不到的地方去!”
“這個提議,夠不夠我戴上秦伯的冠冕,夠不夠二三子俯首拜我爲君主呢?”
一席話說完後,周圍已經一片緘默,只能聽到風吹過沙地的沙沙聲。秦人們,包括有心支持趙師隰的孟、西、白三個家族也有些猶豫,雖然師隰的話很激勵人心,但秦人要做到轉變和犧牲,實在是太大了……
成,則逆境而起,不成,則族亡氏滅……
最後,卻是大巫先發話了。
“我聽說,謀事如果猶豫不決,就不會成功;行動如果瞻前顧後,就沒有成果……”
他高高舉起雙手,疾呼道:“秦國已經不絕如縷,這時候,既然稽古不化救不了秦國,循規蹈矩也救不了秦國,那,就索性瘋狂一場罷!我想,能逃離昊朝統治的河西隴西,來此聚會的秦人,沒有懦夫罷?”
然後他走下祭壇,在趙師隰面前跪下來,低下了他的頭。
“我願奉師隰爲君!”
“吾等願奉師隰爲君!”效仿大巫,秦人紛紛下拜,在月牙泉畔圍成一圈,唯獨公孫康帶着他的部衆,默默離開了這裡……
“師隰,秦伯!”
“師隰,秦君!”
成千上萬個呼聲響起,呼喊着趙師隰的名,呼喊着他們的新國君,爲他戴上了君侯的冠冕,雙手奉上秦君長鋏……
趙師隰在無數雙黑眼睛的注視下,在沙海和清泉邊,說出了他的爲君誓言。
“昊天上帝、先祖帝高陽在上!我趙師隰,嬴姓趙氏宗族子弟,秦靈公之子,乃當今秦國之君主,今日在此立誓,此生當克己勤勉,自強不息!率我老秦子民西出瓜州,北越天山!”
“我秦人雖離故土,變換服飾,但這顆華夏之心卻不會變,吾等,就是昊天上帝手裡的長鞭!”
一手持劍,一手持鞭,趙師隰大聲說道:“一甲子前,吾等在厲共、躁公、懷公帶領下,抽打了月氏、烏孫,逼迫他們去了天山南北,如今,吾等將繼續揮鞭西征,策六駿騎射,征服天山,征服塞種行國,讓西域南道北道的綠洲小邦們來臣服吧,獻上他們的蒲萄酒和麥餅吧!諸位信我一言,強取,勝於苦耕!”
……
“強取勝於苦耕!”
喊着這句被奉爲國策的口號,在新君趙師隰的帶領下,秦人在兩個月後,便再度開始了西征。他們捨棄了城池耕地,拋棄了不必要的輜重、奴隸,只帶上了所有能用的馬匹,以肉乾和酪漿爲食。
這支在逆境中被迫遊牧化的秦人十餘萬人,自瓜州西出,經由數百里戈壁,抵達伊吾。
戈壁灘沿途條件惡劣,道路艱險,夏日酷暑難耐,冬日狂風呼嘯,更有頑抗的月氏殘部,但在秦人的劍鋒下,卻無從抵抗。
征服伊吾後,秦人得到了飲水和食物的補充,他們痛飲葡萄美酒,大嚼胡瓜,劍上血跡未乾,接着又殺向了車師。
在車師,他們見到了巍峨高聳,終年積雪的東天山。它對於東方來的旅者來說,猶如海角上的燈塔。當秦人在浩瀚無際的沙漠和荒原上,遠遠看到那飄着殘雪的白色山峰時,一切艱難困苦,鞍馬勞頓,霎時間就煙消雲散……
因爲他們的君主承諾過,只要越過天山山谷,就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再往西,更是一片廣袤的伊犁河谷,那裡,就是昊天上帝爲他們指定的應許之地……
之後十年間,秦人挾伊吾、車師兩戰大勝之威,擊敗了在準噶爾盆地遊牧的塞人各部,在這裡紮下根來,建立了他們的金帳篷,豎起了玄鳥大旗。秦人的騎兵不斷出天山南下,襲擊龜茲、姑墨、疏勒,逼迫他們向秦人進貢糧食,而被秦人再度擊敗的月氏、烏孫,也被迫融於秦人中,與他們合爲一體。
二十年後,也就是昊元110年(公元前365年),昊朝打下了被秦人放棄的伊吾城,果然開始經略西域。涼州刺史奉昊朝皇帝之命,在伊吾建立西域都護府,以大梁人龐涓爲第一任西域都護,招攬西域南道的樓蘭、于闐等邦歸附。秦人也知趣地放鬆了對西域南部的壓力,重心開始西移,這一次,他們的腳步終於趕在了昊朝擴張的前頭。
趙師隰晚年時,秦人已經擊敗了分裂中的塞種大國伊塞克,殺死塞王,奪取其駐地,在西域的邊緣的熱海(吉爾吉斯坦伊塞克湖)建立了一座叫“赤谷城”的都邑。
《史記.西秦列傳》載:“獻公時,秦人奪天山谷地,又西侵至伊列,敗塞人,治赤谷城,去西京長安八千九百里。戶七萬,口五十三萬,勝兵十餘萬……西域三十六邦,秦最爲疆國……”
在秦人的逼迫下,西域的民族遷徙開始了,塞人大量流入西面的波斯帝國邊境花剌子模、巴克特里亞等郡,而秦人那“昊天上帝之鞭”的名號,也傳到了波斯波利斯,引起了阿塔薛西斯三世的忌憚。之後,又由波斯內戰裡做過僱傭兵的色諾芬傳回希臘,出現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筆下,ch‘in(秦)的名號廣爲西人所知。
昊元113年(公元前362年),赤谷城中,臥於病榻之上的趙師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喚來了他的兩個兒子,長子趙虔和次子趙渠樑,問了他們二人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