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會降趙,其實在情理之中。
隨着白勝失敗遠遁,不知所蹤,淮南就像是一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已經進退維谷:大江對岸是盡取江東之地的越國,淮水上游是隨時準備收復淮南的楚國王師,白勝的子嗣和家臣部將就像一條將沉船隻上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
乘此機會,被趙無恤安排潛入淮南多年,已經做了幕僚將吏的黑衣們紛紛出動,力勸白勝的兒子王孫燕。說若淮南被楚王章收復,他們這些白勝叛黨的核心人物必然會遭到懲罰,全部烹殺也不無可能;若淮南爲越國所得,他們這些人也難以取信於勾踐,必然被剝奪一切土地和權力,發配到偏遠的南方。
與其如此,還不如降趙!
“趙侯乃中原伯主,奉天子以令諸侯,有平定天下之志。然在南方,趙國騎兵無用武之地,必然要倚重於水師,到時候,淮南諸將均能得到重用。爲了讓淮南安心,讓百姓親附,趙侯也會優待少主,他日最少也可做一縣君……”
一邊用甜言蜜語誘惑,趙軍也加緊了對淮南的逼近,徐郡、東海郡、廣陵郡三郡之師在奪取夷虎後,繼續越過巢湖,頻頻向居巢施壓。
在趙國的一手硬一手軟威逼利誘下,已無容身之處的王孫燕只猶豫了很短時間,便以居巢、英、六等十四城盡數降趙了!
五月份時,剛剛平息內亂的郢都纔來得及發來勸降詔書,趙軍已盡收淮南羣舒諸邑……
郢都在千里之外,對此鞭長莫及,然而對岸的越國,卻立刻做出了反應。
……
五月下旬的一個凌晨,位於長江北岸,庸浦的淮南水寨,一片寂靜。
在多年進攻吳國的過程中,白勝幾乎掌握了楚國全部舟師力量,因爲,他才能夠在決意叛亂後,能夠以船隻將兵卒運到郢都去。原本淮南舟師是能夠與越國水師持平的,去了郢都一半後,就頓時敵不過了,過去兩年越國對江東的爭奪中,淮南舟師屢戰屢敗,最後都不敢渡江,只能龜縮於水寨中,隨着淮南舉地降趙,他們很快就會變成趙國的淮南舟師……
淮南本是嬴、偃羣舒之地,吳頭楚尾,一會被楚國所佔,一會又被吳國所奪,如此反覆百年後,舒人對楚國也好吳國也好,都談不上什麼歸屬感,反正誰強大誰佔領此地,就是他們的君主。如此一來,就算騎在頭上的人換成趙國,他們也沒改換門庭的心理負擔,反倒在慶幸,終於有大國庇護,不用在楚越的夾縫裡求生存了。
在居巢那邊的王孫燕傳達說,趙軍的水軍將領不久就會來接收庸浦水寨後,水寨一片歡欣鼓舞,也放鬆了警惕,在他們想來,對岸的越國人雖然兇狠,但敢從赫赫北方大國嘴裡奪食麼?
然而這一夜,越人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來了,而且,並不是來自淮南嚴加提防的下游,而是來自上游……
江面之上,藉着清晨淡淡的薄霧,數十艘典型的吳越小型鬥艦在中間蒙衝戰艦的指揮之下,順流而下,朝着下游飛快行駛。
它們來自數百里外的彭澤湖,隨着越國全取江東,西境也拓展到了豫章,與楚國以彭澤湖爲界,自然也在那裡暗暗駐紮了一支水師,居上游之利,以應對淮南的形勢變化。
現如今,這數十艘越人船隻呈一面巨網一般,悄悄朝還在沉睡中的庸浦水寨圍攏過去,直到被水寨上守夜的淮南水兵發覺,這才猛地發難。
越國的指揮船隻上,越軍水將泄庸敲響了打鼓,催戰的鼓氣打破了黎明的寂靜,震撼人心。越人船隻上喊殺聲大起,船首飄蕩的戰旗在江風的扯拽之下呼呼作響,越人如一隻只水中蟄伏已久,不甘蟄伏的蛟龍一般欲騰空而起,躍下船隻。或徑直衝向水寨大門,或舍舟登岸,光着腳,嘴裡咬着劍攀爬寨門!
庸浦水寨突遭襲擊,有些猝不及防,連忙想要阻止舟船和兵卒出去迎敵,奈何越人驍勇,在水裡更添戰力,陸上,匆匆起牀的淮南兵被殺得大敗,水裡,在水寨內的船隻也被火箭點燃,一艘接一艘地燒了起來……
等到數日後,前來接收水寨的趙國將吏匆匆抵達時,庸浦水寨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淮南舟師幾乎全軍覆沒,船隻沒有留下片板,僅有少數人得以生還,其餘都被越人生擒。
“于越鳩舌之人,竟敢如此大膽妄爲!”
消息傳到廣陵城(邗),廣陵郡太守屈敖頓時勃然大怒,同時也有些後悔,因爲他的小心謹慎,趙國的舟師南下,還是慢了一步。
兩年前,趙無恤一度以“攻打朝鮮”爲名,命令三齊建造了兩百艘戰船。隨着戰略欺騙的成功,這批船隻如今已全部調撥南下,它們沿着海岸線航行,在淮河的入海口朔流而上,接着進入吳國挖好卻爲趙人做了嫁衣的運河邗溝,抵達廣陵。
如果圖快,本來可以從大江入海口進入,當年吳、越兩國戰船都是這條航線。之所以如此小心謹慎,還是因爲趙國的船隻雖然有了,但水師的訓練依然不足,實戰能力更是拙計,這批戰船貿然從海上入江,若是越人發動襲擊,真打起來,估計又是一場琅琊大敗……
後天徵募訓練的北人,和從小到大就以舟楫爲生的南人畢竟沒法相比,這種差距,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彌補過來的。
越人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他們倒是不敢直接與趙國開戰,但得知在淮南向趙軍投降之際,越國的江船突然盡數出動,在庸浦這個地方再次大敗淮南舟師,還燒燬了數座水寨,幾乎把淮南的水上力量變爲了零。
就在屈敖懊惱之際,與此同時,大江南岸的越國吳城,全力策劃了此事的越卿文種也興沖沖地向越君勾踐彙報了這次勝利。
……
“恭賀君上,如此一來,趙國收編淮南舟師的想法落了空,如今趙國的舟師雖也不少,但受吳國降人訓練時日尚短,不擅長水戰,僅能在北岸停靠,以防我越國北上。”
文種如此一說,勾踐卻笑了笑:“寡人本就沒有北上之志。”
滅夫差之後,勾踐大仇得報,因爲白勝和趙國的雙重威脅,他倒也沒像歷史上那般屠戮功臣,除了范蠡遠走外,文種成了越國的卿,其餘諸位大夫、戰將都有封賞。
勾踐在昔日吳國宮室裡踱步,緩緩說道:“少伯曾經說過,越國與北方諸侯相比,雖然兵卒驍勇,但地廣人稀,且士人極爲不足,難以統治廣大疆域。縱然北方沒有趙國,寡人的疆域,也不過江淮而已。橘生淮南則爲橘,橘生淮北則爲枳,越人北上,或許就沒了南方時的善戰,會重蹈夫差之亡。”
“故而,寡人滿足於做一南方蠻夷之長,疆域北不過江,西不過彭澤,只求在趙、楚之間得以保全,慢慢經營南方。”
數年和平生活後,勾踐看上去也富態了不少,似乎鷹梟之氣,也淡了不少。
他眼睛一眯,說道:“然而……倘若趙侯有借淮南舟師,圖謀越國之心,寡人也不會束手就擒!國力差距太大,在江北,越國是決計無法對敵趙軍的,但在這條大江之上,寡人要越國的水師,永遠比趙國的強!”
“君上所言甚是。”
文種拱手,又道:“如今淮南舟師已滅,單靠趙人舟船,是威脅不到江東了。只不過,此番趙軍取淮南的目的,恐怕也不是越國,而是楚國啊……楚國內亂剛剛平息,恐怕不是趙國的對手,加上越虎口奪食,滅了淮南舟師,已經得罪趙國。君上,形勢如此,越國想要置身事外,只怕很難。”
“那以種卿所見,應當如何?”
文種道:“大江長達數千裡,自蜀至越,制東西之命,而其中,又以荊楚爲大江之中樞。趙國若奪取郢都,駐兵於江漢,只需要造一舟師,便能順流而下,鼓行而東。自古以來,水戰居於上游者常常能佔據優勢,到時候,靠着人衆船多,加上上游之勢,在大江上,越國的舟師優勢,也將蕩然無存!”
“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脣亡齒寒,楚越兩國,就好比當年的虞、虢,宛如嘴脣和牙齒之間的關係,楚國若亡,越國也就危險了!”
“既如此……”勾踐沉吟許久,方纔說道:“楚王章乃是寡人外孫,他收復郢都後,曾經向越國借糧,寡人這就允了他,令彭澤湖附近的城邑向楚國輸送粟稻。此外,南方越卒北上吳地,舟師雲集,臨大江牽制廣陵、淮南趙軍。倘若趙侯此番並不打算絕滅楚國,則越國可以維持此均勢,明面上服從趙國,暗地裡聯楚與趙國對峙。若趙侯此番打算一戰兼併荊楚,盡奪上游之地……”
勾踐的聲音猛地變得狠辣起來,那個陰桀的勾踐彷彿又回來了:“則越國必要全力北上,以水師橫絕江淮,力保楚國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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