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國,羽林侍衛是趙侯持在胸前的長劍,除此之外,還有一支名爲黑衣的衛隊,隱藏於黑暗中,是趙侯反握在身後的匕首。”
“先父乃趙氏世代家臣,做過趙武子的黑衣,死於晉卿之亂。趙侯信守承諾,養我全族男女老幼十餘口,給予衣食錢帛,房宅田畝,全族感恩不盡,於是我便奉老母之命,於十五年前補入趙氏親衛黑衣之***職於溫縣,是故君投靠趙氏那段時間,並未見過我。”
“君的一舉一動,趙侯都十分關切。君回楚國得後到重用,在淮南招攬賢才時,趙侯便派遣了吾等黑衣三人,入楚投靠,各自僞造身份經歷,只爲取信於君,作爲身邊謀士將吏。幾年下來,唯獨自稱齊國人的我最爲成功,故而時常與鄴城通過種種途徑聯絡,之前的金陵王氣也好,徙木立信也好,都是趙侯親自下達的計策,讓我獻給君……究其原因,自趙侯殘秦裂齊之後,當今天下,攔在趙國面前,能阻止趙侯王天下者,唯楚國而已。而趙侯又說過,能亂楚國者,唯王孫勝也……”
章華臺上,高赦平靜地將自己的身份經歷一一道出。
“能亂楚國者,唯王孫勝也?趙無恤如此看重於我,榮幸,真是榮幸之至!”
熊勝大笑不止,在高赦披露身份後,他只覺得世間的一切都如此荒誕,再也沒有能夠信任的人。
“我自命不凡,實則愚笨無知,到頭來,我身邊的奉之如師友的第一謀臣,卻是趙無恤的間諜!你在我身邊做的一切,不過是要效仿要離之事罷。當年子胥安插要離到公子慶忌身邊做家臣,乘其不留意時刺殺之,除去了吳王闔閭的心腹大患。當日子胥的那些密謀,並不避諱我,前事歷歷在目,我卻毫無警覺,信賴了你,活該有這場大敗!”
他急氣攻心,衝上去狠狠給了高赦一腳,大罵道:“不,你又與要離不同,要離只是要公子慶忌一人性命,而你,是要楚國殘亂,助趙無恤滅我羋姓社稷!你若不說,我且不知,你今日坦言,我便知道你是誤導我落入今日地步的罪魁禍首,豈能饒你!”
罵完,他再度提起了劍,恨恨地指着高赦,要殺他泄憤。
然而高赦直面劍尖,巋然不動。
熊勝兩眼冒火,他是無法容忍如此欺瞞背叛的,但將近十年的君臣之義,卻又讓他如鯁在喉。
“我也待你爲國士,你爲何會捨棄我而忠於趙無恤?”
“趙侯對我宗族有恩,不可不報,我進入黑衣後,更是對我另眼相待,託付重任。士爲知己者死,助趙侯王天下,乃是高赦平生願望……”
高赦急促地說道:“現如今,擺在君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在郢都困守,等着葉公打進城,君罪當烹!”
“其二,便是率領船隊東下大江,去淮南,帶着淮南殘部投趙侯,助趙破楚,如此,日後或許可在楚地裂土封君……”
熊勝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般,大笑起來:“哈哈哈,趙無恤的刻薄寡恩,猜疑英豪,我在趙氏爲臣子時已經領教過了,這條所謂的出路,不過是想要繼續利用我,讓我讓楚國繼續大亂,好讓趙兵滅楚罷了!”
“不錯。”不曾想,高赦卻坦然承認了這點。
“即便君去淮南降趙,趙侯也不會放心,這兩條路,無論怎麼選,不過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選了後者,到時候只要將君押到郢都殺死,還能得到楚國貴族們的擁戴。”
熊勝愕然:“你爲何要將趙無恤的毒計告知於我?”
“因爲,高赦自問已不負於趙侯,卻有負於君啊……”
高赦言罷,重重稽首在地,叩地有聲,但他說話的聲音,卻變得哽咽起來。
“此行,高赦雖然有趙侯之命在身,但隱瞞身份,委質於君,欺瞞生死大事,迷惑恩主,此乃不仁。爲故君而害新君,此乃不義。誘惑君反叛稱王,導致楚國內亂,萬千黎民死難,此罪更是萬死不贖!”
“雖然趙侯承諾,讓我事成之日離開郢都北返中原,他會爲我加功進爵。但高赦也自命一頂天立地的士人,做下如此不仁不義的事情,便再也沒有顏面立於世間!”
言罷,他再度擡頭,熊勝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的腹部已經插了一把匕首,鋒刃直入肺腑……
“你……”見此情形,熊勝的劍,卻是斬不下去了。
高赦的匕首入腹很深,鮮血淋漓,嘴角也滲出了血,他慘笑道:“我臨行時,曾有幸看過孫子所書兵法,其中用間有五,因間、內間、反間、生間、死間!”
“此行,乃死間!”
“死間,好,好一個死間義士!”鳥之將亡,其鳴也哀,熊勝狠狠地將劍扔到一邊,仰天長嘆,不再看高赦。
“主君,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主君了……死間者抱必死之心,畢其命,而能成其事,我已下決心,間君以弱楚國,弱楚國時,身必死!臨死之前,豈敢再欺瞞於主君?高赦的這一生,都用來報答趙侯之恩,對於主君的知遇之恩,只能死後在黃泉下做牛馬奴婢來報答了……”
言罷,高赦竟氣絕而亡……
許久之後,高赦屍身已經冰涼,熊勝才嘆息道:“當年孫子曾經在子胥家中,細數用間之法,曾總結過,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
“如今,是得加上一句了,楚之分也,高赦在郢!”
搖了搖頭後,熊勝下令道:“來人,以士之禮,葬之於城中……”
熊勝沒有心思去摧殘高赦的屍體泄憤,他現在只感覺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背叛,頭暈目眩。這場他意氣風發,賭上了無數人性命乃至於楚國社稷存亡的變法和反叛,到頭來不過是趙無恤盡在掌中的棋子。
如今,既然高赦也說了,面前只有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是個死,他當如此抉擇?是在郢都裡等死,等着被宿敵葉公和楚王五馬分屍,亦或是乾脆投靠趙國,徹底做毀滅楚國的千古罪人。
在章華臺上踱步許久後,偶然間的放目遠眺後,熊勝目光透出一股狠勁,他已然下定了決心!
“高赦,你錯了……前路,不止兩條!”
……
數日後,季春三月,傳聞葉公的大軍已經過了藍邑,即將兵臨郢都,郢都內依靠投誠納糧的楚國貴族們紛紛彈冠相慶。他們明面上配合着熊勝,稱呼他爲大王,要金納金,要糧納糧,實則早就計劃着等葉公抵達時,突然發難,裡應外合光復郢都了!
然而這個計劃還來不及實施,這天一大早,熊勝突然派遣他的親信兵卒,將城內的數十家貴族統統抓起來,押到了漢水之濱,說是要在這裡舉行祭祀,誓師去迎戰葉公。
“祭祀,祭祀怎麼會選這等污穢之地?”
郢都的碼頭十分紛亂,因爲長期未能恢復秩序,在一些排水溝的周圍,垃圾已經堆成了堆。每天都有幾個守碼頭的人過來用耙子把這些垃圾一直推進漢水裡去,但是這些垃圾如此之多,以至於根本無法被水流衝乾淨,它們成了碼頭下面的淤泥。誰知道淤泥裡面有些什麼,屍體、殘船、漁網,河流最骯髒的地方,便是流經繁華鬧市的段落。
如今,站在這一段骯髒的河道旁,雖然楚國內亂未熄,但依然錦衣玉食的楚國貴族們捏着鼻子,滿臉嫌棄。他們也知道今日熊勝來者不善,有些人瑟瑟發抖,想要離開這片骯髒的河岸,卻被兵卒用戈矛逼退回去。
一直從早晨等到中午太陽酷烈的時分,貴族們飢腸轆轆之際,熊勝終於出現了,披掛甲冑,果然一副即將誓師出征的裝扮。
他似乎已經從高赦背叛的打擊中清醒過來,冷冷地掃視骯髒河岸上的楚國貴族們,用不帶一絲感情的語氣說道:“郢都楚國公族繁盛,驕侈成俗,汝等雖明面上臣服於我,實則一直在與葉公暗通款曲,圖謀作亂,以爲我當真不知!?”
郢都貴族們愕然,頓時嘰嘰喳喳地鬧成一團,有的努力自述,也有的氣不過,索性承認了,還大罵熊勝,說他時日無多,還是速速投降,還能留一個全屍。
熊勝大聲叱責道:“我固然有導致楚國內亂的大罪,但楚國之卑弱喪亂,源頭都是因爲汝等的貪婪暴虐,上逼主,下虐民,個個該死。”
河岸上一片譁然,有人疾呼道:”冤枉,大王,我家與別家不同,是真心臣服!”
也有人威脅:“熊勝!你殺了老朽,老朽的兒子便會立刻投靠葉公!”
更有人唾罵:“縱然殺了吾等祭旗誓師,但熊勝小豎子去與葉公決戰,也必死無疑!”
“誰說我要去與葉公決死?”熊勝哈哈大笑起來。
他再也不用考慮如何讓這些貴族臣服於自己了,再也不必考慮如何贏得內戰了。
他,終於可以直面自己的對錯與野心了。
“我聽信賊人之言,割裂楚國,殺令尹、司馬,使得楚國卑弱,即將面臨趙國大軍來伐,楚國社稷或許不保,倘若如此,吾罪萬死不贖。但我既不能落入沈諸樑之手,死無全屍;更不甘心繼續做趙無恤的棋子,做他的狗!”
“思來想去,楚國要想在趙國的大軍下保全下來,首先,內戰必須停止,其次,便是要先殺光汝等這些蠹蟲!今日,便全當是給楚王章和葉公幫一個忙罷。大江滌盪,泥沙俱下,滔滔水流裡,總會有泥沙沉積,堵塞河道,只有不斷清理沖刷,才能重新得到一條幹乾淨淨,蓬勃生機的清流!”
言罷,熊勝以入郢以來前所未有的決心,下令道:“二三子,盡殺之!”
登時,熊勝僅剩那2000餘忠心耿耿的“楚武卒”將河岸上的貴族包圍,縱兵大殺。刀劈斧砍,飛矢交加,一時間哭喊陣陣,血流成溪,匯入漢水。
是日,上至王孫,下至小邑主,郢都的數百名貴族,不分良奸,無一倖免,都葬身於江魚之腹……
漢水潺潺南流,不因任何事停止,只是水流中,又多了許多渣滓泥沙。
就在“漢濱之變”後三日,葉公大軍已經抵達郢都城郊時,準備展開進攻,但前鋒探哨卻愕然發現,整個郢都已經去武裝化,城門大開,三老與國人們紛紛出來迎接王師,並訴說前幾日在漢濱發生的可怕事件。
“叛賊熊勝何在?”葉公的前鋒,司馬子期之子公孫寧咬牙切齒地問道。
“走了,他已經走了。”三老如此複述……
此時此刻,利用入郢時的那些船隻,熊勝帶着他的殘部,和少部分震撼於漢濱之變,害怕貴族們回來清算的楚國無業士人、惡少年,一萬餘人沿着漢水南下。
他放棄了郢都,避離葉公鋒芒,在高赦說出實情後,知道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的熊勝,已經沒了再戰下去的理由,楚國,不能再在內戰中流血了。
在抵達長江後,熊勝沒有選擇順江而下,去投靠趙無恤,而是到了大江的南岸,進入一片荒莽的沅湘流域,遂不知所蹤……
許多年後,一首歌謠,道盡了這次失敗者的血淚遠征。
“滔滔季春,草木莽莽。傷懷永哀,汩徂南土。”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脩路幽蔽,道遠忽兮。”
《史記.楚世家》載:“白勝敗於郢,不得東出,率餘部數千,渡江南竄,爲楚江南諸縣公所阻,不得入長沙。遂溯沅水而上,過黔中,入西南夷,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饒數千裡,僚、僰羣長居之,勝遂以兵威定之,乃以其衆王滇,仍號楚國,因滇在西南夷,故稱西楚。勝王滇十年,滅勞洸、靡莫,破昆明夷,遂霸南中,又十年而卒,後人尊之爲……西楚霸王!”
ps:忘了件事,本來還想給西遷的秦伯子棘上一個“逐日者”的稱號,想想還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