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狩獵一般,東胡人劫掠時也分工明確,他們對遭遇伏擊十分敏感,所以每每在大部隊之外,還要安置一些精騎,四散而出,登高眺遠。可以這麼說,若將整個東胡大部落比喻成一隻正在狩獵的草原雄鷹,那這些哨騎就是鷹之眼,碩大草原上,百里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這些他們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當趙軍的大部隊向東胡人的駐紮地點圍過去時,根本沒法保證秘密接近,遠在二十餘里外,趙軍前鋒首先就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東胡遊騎。
這些人頭戴氈帽,身上披掛着簡陋的獸皮,正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處喝着馬**酒。發現趙軍後,在外圍警戒的東胡人大聲吼叫着示警,並跳上馬匹,一部分人轉身朝主營方向奔去,另一部分人則試圖過來阻截,但跑到一半發現趙軍前鋒人數比己方要多,也轉身奔逃。
趙軍的前鋒人數不多,僅有數百,都是弓騎兵,他們遠赴異域,渴望建功立業,豈能放過好不同意逮到的尾巴?當即快馬加鞭地追了過去。
然而東胡人簡直就是天生的騎手,趙騎雖然勤學苦練,卻比不上他們從小就在馬背上生活。眼看還有數十步就要被趙軍前鋒追上了,幾名東胡遊騎突然一個側轉,只以雙腿控馬,讓馬匹側着向前方奔去,手中舉起騎弓反過身來,卻聽弓弦崩崩連響,稀疏的輕箭向後方射來。
一名趙騎躲閃不及,箭矢正中胸前,落馬墜地;其餘數騎也有戰馬被射中,前蹄一軟滾倒地上,將騎乘者甩出去數步之遠。
這是難度極高的射術,有了馬鞍和馬鐙,對於東胡人的確是錦上添花,他們甚至能大着膽子在趙騎的縫隙間穿插,還踩着馬鐙站起來,右手開弓。並非所有的東胡馬都裝備了馬鞍和馬鐙,但他們依然奔策如飛。
趙軍騎兵也不甘示弱,他們或張弓搭箭,或掏出早已準備多時的弩機,予以還擊。只是他們的騎射功夫比起普通人或許不錯,但比起從小就騎着羊馬,射獵狐狸兔子的東胡人依舊略有不如。不多時,趙騎前鋒已經有數人落馬,東胡人受傷者卻寥寥無幾,而且在這一來一回間,東胡遊騎卻是越跑越遠。
趙軍前鋒騎兵只能停下腳步,臉上寫滿不甘的同時,也對東胡人的騎射俱佳心有餘悸。
”少許東胡遊騎便如此強悍難以追殲,何況是成千上萬的東胡主力?“
不多時,對地形地貌比較熟悉的東胡遊騎,跑到稍微安全一點的地方,點燃了乾燥的狼糞便,隨着黝黑的孤煙遮蔽天際,有敵人來襲的消息已經傳遞到了東胡首領柳河那裡。
柳河的氈帳設在一個小山包上,帳口面向東南方,看到西面有一陣陣的狼煙升騰而起後,他立刻站了起來,抽出彎刀捧在手裡,又閉上眼睛,向東胡的天神和赤山女神祈求啓示。
原地念叨幾句後,他做出了判斷。
“撤退!各部放棄營帳、輜重錢帛!“
他的應對毫無毛病,因爲在殘酷的草原上生存,東胡人紮營的警惕性很高,秣營必留二馬,夜不解鞍,以防不測。遇到危險,他們只需要騎上馬,架上車,就能隨時跑路。
只可惜,他選錯了路。
“撤退!撤往大澤!”
……
一日後,饒樂水上游,通往達來諾爾的必經之路上。
寬廣空曠的草原在東胡主力面前延展開來,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與被東胡人誤認爲是”大海“的達來諾爾湖不同,這裡纔是一片真正的汪洋——草的海洋。在這裡,碎石山餘脈的丘陵山巒不再,連樹林、城廬和道路也沒了蹤影,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
北方草原的氣候寒冽,草地三月始青,五月始茂,八月又枯,此時正值五月端午,風起雲涌,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像極了綠色的海。
但在這片草海的港灣間,卻盛開着一片暗紅的花,那是乾涸的血跡,是數日前從達來諾爾的東胡人肩膀上砍下的頭顱,還帶着一點殘血的脖頸斷口,黑乎乎的頭髮纏繞在一起,眼睛瞪的大大的,成百,上千。
望着這片被趙軍示威一般扔在腳下任由馬蹄踐踏的頭顱,東胡首領柳河氣得渾身發抖。
他在南方百里外遭遇趙軍前鋒後,立刻就做出了撤退的決斷,只可惜他挑錯了路,東胡人萬萬沒有料到,已經有一支數千人的趙軍步騎已經在饒樂水上游等着他們了。更沒有想到,這些趙人已經將自己的春季駐牧地達來諾爾席捲一空,男人屠殺殆盡,女人和小孩則被繩子串到一塊,只等戰爭結束後作爲俘虜押往代郡,獻予趙侯……
但現如今,柳河和萬餘東胡人甚至都沒有功夫爲那些慘死的族人哀悼憤恨,因爲隨着郵成部的趙軍步騎在前方鋪展開來,後方,新稚狗、胥渠的兩支趙軍也已經如同一個大鉗般朝東胡人擊來,其前鋒只在十餘里外!
四面幾乎都被堵死,而最近的駐牧地達來諾爾也已經被趙軍佔領,東胡人進退維谷……
身爲草原上的第一位桀雄,狡猾的柳河已經隱隱意識到,強大的敵人來了,而且從未比他如此之近過。這是關係到東胡能否延續下去的關鍵時刻,是更進一步,成爲東西草原上的主人,亦或是身死族滅,讓東胡還未完全崛起就灰飛煙滅,都要看他此時此刻的決斷…… www¤ttκan¤CΟ
“噌!”柳河騎乘在駿馬上,拔出了他的佩劍:曲刃青銅短劍,這個時代的草原民族還沒有鐵質的彎刀,武器多半是銅、石的,柳河的劍是其中翹楚,金色的劍柄上紅寶石閃爍不已,青銅劍刃則反射着陽光。
“草原上容不下兩隻雄鷹,是趙還是東胡,就看今日這一戰了!”
……
“黃羆旗,柳河必在此旗之下!”
看着被趙軍半包圍的東胡主力,雖然趕了很長的路氣喘吁吁,但新稚狗依舊兩眼放光,在草原上奔忙月餘,又付出了兩千燕軍全軍覆沒的代價後,他們終於逮住柳河這頭狡猾的虎狼了。
想到這一戰將決定草原未來百年的歸屬,而屠何與東胡的青熊黃羆之仇,也將在今日徹底分出勝負,新稚狗就極其興奮。
但他也不敢大意,身爲代北土著,他很清楚東胡人的強大,此時此刻,雖然被趙軍三面包圍,但在柳河旗幟的揮舞下,在天生善戰基因的驅使下,東胡人依然做出了最恰當的判斷。
柳河留出三千人監視郵成部,隨即將主攻方向瞄準了纔剛剛趕到,依然不成軍陣的胥渠、新稚狗部。因爲他料就郵成部是以逸待勞,而且又多騎兵,反倒是後面的兩支追兵車、步、騎各有一些,而且是陸續趕到,還未成陣列,看上去更好突破一些。
大量東胡遊騎直接往新稚狗的將旗處衝來,準備騷擾這些還沒完成列陣的趙軍步騎。他們仗着騎**湛,穿梭在陣前用騎弓射出輕箭,試圖勾引趙軍出去纏鬥,擾亂他們的陣型,不過新稚狗沒有上當。
“東胡人一旦遇到敵陣,則三三五五,不斷簇聚在一起,或聚或散,或出或沒,來如天墜,去如雷逝。這些遊騎不斷騷擾吾等陣線,引誘我軍兵士離陣或動搖,一旦陣型不穩,藏在遊騎後方的東胡人就會縱馬衝來,對最薄弱的位置進行集中突擊,進而引起軍陣全體崩潰。”
“與趙軍的鴉兵撒星陣有異曲同工之妙啊,遇到這種情形應該如何對付?”旁邊的隨軍文吏連忙將其記錄在木板上。
“說難也不難,首先,要有一個堅不可摧的營壘,保護後方的大軍完成結陣。”這時候,他聽到了車軲轆的轟隆聲,新稚狗回頭看了看,胥渠的車兵已到,雖然累得夠嗆,但也足夠投入戰鬥了。
“請胥軍以車兵佈下武剛車陣,以此作爲吾等堅壘,如此一來,胡虜必然無計可施!”
……
戰車,這種青銅時代的陸戰霸主,在步卒方陣崛起後,開始從絕對主力變爲輔助位置。而在趙氏首倡騎兵贏得列國紛紛效仿後,更是加速逐漸退出戰爭舞臺,現如今也就楚國還裝備大量戰車,其餘列國要麼改爲騎兵,或是隻重視步卒。
然而在趙國,隨着孫武的兵法陸續面世,並被運用到實際裡,戰車卻再度被孫子開發出來,成了趙軍裡必不可少的軍備。
武剛車,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這種戰車與先前的戎車不大一樣,更類似輜車,長二丈,闊一丈四。平時就運送士兵、糧草、武器。但到了作戰時,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長矛,立上堅固的盾牌後,武剛車又搖身一變,成了兵卒的庇護所。
眼下,面對東胡遊騎的騷擾,胥渠率領的兩千車兵,就將數百輛武剛車佈置在前排,成爲堅固的堡壘,車上還開着射擊孔,弓箭手可以在車內,通過射擊孔射箭,因爲步射的距離遠於騎射,東胡的遊騎頓時難以靠近。他們試圖繞開車陣,但又被新稚狗安置在兩翼的騎兵步卒逼退回來。
果然,見趙軍如此佈陣,柳河那邊有些懵了,他們也跟燕國的車兵交過手,但那些戰車又笨重又緩慢,根本追不上東胡騎兵的速度,像是笨拙的老牛被羣狼捕食,毫無反抗的能力,然而趙軍的車兵卻不一樣,他們結起陣來,就像是一個齊心協力的牛羣,車上的矛兵、弓箭如同牛尖銳的犄角,若是狼貿然撲上去,是會被頂得肚破腸流的。
柳河不敢大意,讓遊騎試着騷擾數次無果後,恨恨地罵道:“若是敵兵不多,還可環騎疏哨,時發一矢,使敵勞動。相持既久,敵軍必絕食乏水,陣列搖動,大軍一股腦衝過去,沒有不崩潰的,現如今敵衆吾寡,又被合圍,那些法子都奈何他們不得了!”
於是柳河讓北面阻止郵成部的騎手拖着木耙和樹枝,使塵土沖天地,遮蔽這邊的戰場,好拖延時間,而這邊,他又使出了東胡與燕軍交戰的老招數來。
東胡一般一人雙馬,現在騎手近萬,馬匹和拉車的牛卻近兩萬,柳河狠狠心,讓人集中起五千頭沒有人騎乘的牛馬,不斷驅趕,讓它們向武剛車衝去!
這招生馬攪地,是柳河的殺手鐗,縱橫草原十年,敵陣鮮有不敗者。
然而比起武剛車陣裡射出的箭矢,排得密密麻麻的長矛,還有扔出來的火把,東胡騎手的驅趕鞭打對於牛馬而言根本算不了什麼,畜羣在武剛車前止步,甚至還有反過去把東胡人的陣列衝散的……
也有一部分牛馬朝左右兩面奔逃,這些橫衝直撞的畜生的確將剛剛布完陣的太原步卒方陣衝散了一部分,並且踐踏踩死了數十人……
但總體來說,柳河這一招依舊無濟於事,他還來不及做出新的反應,卻見原本密不透風的武剛車陣重新發出了車軲轆的轟隆轉動聲,長達一里的車陣,開始緩緩向兩側分開……
五百輛武剛車,從一條線的防禦陣列,變爲佈置在左、右翼的偃月型,中間由三千甲士替代,兩側更有兩千騎兵壓陣,作爲機動兵力。這樣既能防禦敵軍的進攻,又可主動出擊敵人。隨着武剛車徐徐向前開動,方纔僅僅作爲防禦的陣型,開始變成了突擊的重裝戰陣!
車悉張慢,藉以抵擋東胡人源源不斷的矢石打擊,在近距離作戰時,步兵在兵車的掩護下大顯身手,兵車上的長矛也可以有效殺敵。跟着兵車前進的騎兵既可得到兵車的掩護,又可有力地支援戰車。
總之,趙軍這種以步、騎、車兵互相協同的陣勢,無論是防禦還是進攻,都是十分有效的。
眼看東胡人在大陣的逼壓下不斷退卻,胥渠也不由讚歎道:“除了孫武子和君侯,誰又能想到,騎能敗車,車,亦能敗騎!”
車、步、騎協同的大陣已成,趙軍開始緩緩朝黔驢技窮的東胡人推進,而北面,在東胡人攪動起來的煙塵背後,一支身披重甲的騎兵也邁着他們沉重的腳步,出現在了衆人面前……
在農耕民族和遊牧者的較量裡,這一次反倒是城郭之民走在了前面,東胡人瞪大眼眼睛,這是他們第一次與號稱“鐵騎“的趙國重裝突騎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