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煩勇士們渡過了溪流,在馬邑城前耀武揚威,得意得不行,十年來,他們忍這口窩囊氣已經太久了。
趙國控制代北後,羈縻了靠近邊境的樓煩人,與兵急馬快,劫掠成性的東胡相比,半耕半牧的樓煩要溫和得多,但代郡的政策一點都不友善,且不說每年都要樓煩進獻牛羊馬匹,成了當地一筆不小的經濟負擔,而讓樓煩人極度恐懼的,還有趙人不斷向西推進的屯田政策。
馬邑、善無,管涔山東西兩側不僅是軍隊在此屯墾,而且還大量的遷徙內地的居民、囚犯到樓煩邊境屯田生產。他們擠佔了樓煩人過去百多年裡已開墾的成熟農田,迫使他們到更加靠西靠北的地方去重開新田,甚至無田可種。這導致樓煩人不僅財產遭到侵佔,而且生活也面臨威脅。
但是對於趙軍而言,屯田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解決駐軍的糧食問題,豈能相讓?於是趙國就像是一頭要吞盡樓煩農耕區的餓狼,樓煩反倒是一羣瑟瑟發抖的小羊,不過這羣小羊,也是有犄角的。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當代郡生變時,樓煩人才重新組織起來,發動了一場叛亂。
就像後世史不絕書的“羌亂”“某地蠻夷反”一樣,這種衝動性的叛亂者們,根本不會衡量樓煩與趙國之間的實力差距,何況在代北地區,在東胡進入這一地區後,孰勝孰負,依然是一個未知數。
而且今日所見,趙人也沒有平日裡看上去那麼驍勇善戰,他們都躲在城邑里不出來,任由樓煩勇士謾罵,就是不開門應戰。
樓煩勇士罵累了,甚至還有人在距離城邑不遠處跳下馬來,箕坐在雪地上繼續污言穢語的,孰料吱呀一聲,城門打開,城內突然開出一支步卒方陣來,手持大盾,很快就在北門前擺開了陣勢,而其他的東、西、南數門,則絡繹不絕地涌出了大批騎兵,總數近千。
“趙人應戰了!”
這倒是樓煩勇士們未曾想到的,他們手忙腳亂地跨上戰馬,回到溪水邊的主力那裡,與此同時,隨着趙軍出城,本應該是戰意十足的樓煩人竟不約而同有些混亂,這是一支由好幾個部落組成的聯軍,只是憑着本能聚集會獵,要論更加高明的協同和組織,他們根本就沒有。
等樓煩人好不容易排好前後,做出了迎敵的姿態,對面卻已經有騎朝樓煩陣前馳騁而來。
那人騎着一匹白馬,周身黑甲,唯獨外面罩着的白袍在風中抖動,他臉上帶着一副猙獰的銀面具,手擎一面懸掛着犛牛尾巴的旗幟,奔到兩軍陣中,朝草地上重重一插,旗幟便留在那兒了。
“久聞樓煩多勇士,可有人敢與吾對敵者!”
或許是面具的緣故,聲音甕聲甕氣,稱不上雄壯,但他的意思,樓煩人已經知曉了。
這是,是來邀請樓煩勇士鬥戰的!
鬥戰,也就是陣前的單挑,中原打仗除了陣前禮儀性的致師外,也已經有此傳統。魯僖公元年,魯國公子友帥軍在酈擊敗了莒國軍隊。當時公子友對莒挐說:“你我兩人之間有仇隙,士卒何罪?”於是屏退左右而相互搏殺,單挑中莒挐戰敗而被活捉。
而草原上勇士的單打獨鬥,就更是司空見慣,尤其樓煩人很喜歡這一套,春秋戰國如此,一直到後世楚漢之爭,漢王劉邦手下有一個被稱作“樓煩”的樓煩勇士,就擅長騎射,在鬥將裡屢戰屢勝,只是抵不過項羽一合之力……
這種鬥戰是男人榮譽的象徵,是樓煩人一直恪守的傳統,雙方只用弓箭,在馬上決出勝負,今日有趙騎敢於手持旗幟前來挑戰,樓煩人自然應該接下來!
樓煩人的騎陣中先是短暫的沉寂,隨後一聲聲的呼嘯響起,十餘名樓煩勇士高高舉起弓箭,表示願意去擷取擊敗趙騎的榮譽。
不過還有人更着急,一名剛纔在馬邑前罵得最兇狠的樓煩勇士已經不耐煩地縱馬越過溪流,朝那名形單影隻的趙騎撲去!
那戴着銀面具的趙騎也不示弱,挽着弓也催馬迎敵。
上一瞬,二人還相距百步,下一瞬,他們已經能看到對方搭上弓弦的矢!
兩聲離弦的脆響過後,趙騎無事,而那名性急的樓煩勇士卻是在馬上歪了歪,一頭栽倒在地!衆人放目看去,卻見他腦袋上正好插着一根箭,箭的力道很足,整個箭身都插入眼眶,只有箭羽露在外面。
對於技藝精湛的騎射者而言,勝負,往往就在一息之間。
“好!”已經結成戰陣的趙軍處傳來一片歡呼,而樓煩人則沉默了下來,方纔那一位,是幾個部落裡知名的善射者,誰想卻在這裡被趙人的騎射取了性命……
那樓煩的勇士的親族怒不可數,又有一人大吼着衝出陣列,朝那名趙騎衝去,帶着復仇的決心,必將其射落馬下,下他的頭顱,剝去頭皮,煮落血肉和腦髓,風乾製作成飲器,這是草原人對待仇敵最好的辦法。
趙騎毫無畏懼,甚至都沒有換人的意思,然而這一次,或許是因爲颳起了小風的緣故,他的準頭大不如前,先是百步左右的開弓,兩箭同時射偏,然後又是兩聲,再兩聲,直到二人相距僅僅十餘步時,樓煩勇士的箭纔像是毒蛇一般,鑽入了那趙騎的脖頸與髮髻相交處!
兩騎錯馬而過時,有那麼一剎那,樓煩勇士臉上似乎沾上了一點血珠——敵人的血珠,趙騎開始在馬上搖搖晃晃起來,樓煩勇士自以爲勝利,正要張臂歡呼,孰料那趙騎卻在錯身之後的一瞬間,就猛地在馬上立起身子,反身開弓,一箭破空而出,正中樓煩勇士背心!
薄薄的皮甲如何能承受這趙國軍隊裡最鋒利的菱形箭矢,在極高的速度帶動下,飛速旋轉的箭頭撕開了皮肉,鑽入沒有肋骨保護的肺腑裡,將內臟撕扯成了碎片……
樓煩勇士不可思議地想要轉過頭,但卻只能無力地咳出一些血塊,就同樣栽倒在草地上,將原本一片瑩白的雪地染上了一抹鮮紅的血色……
“萬勝!”在馬邑觀戰的欒仲嚇得心臟都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了,萬分後悔聽了那位祖宗的話,讓她出去亂來,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趙侯只怕要把自己全家族滅吧,此時見那白袍騎將無是,不由長長舒了口氣,帶頭爲他歡呼起來……
而另一邊,卻是另一番光景,這兩箭,彷彿也射在衆多樓煩人的心口,讓他們胸中一滯,有氣出不來。
連續獲勝的趙騎再度回到了兩軍陣中,那柄玄鳥旗幟所在的地方,他的白袍白馬已經沾上了點點紅豆,這是他方纔被箭矢擦破脖頸皮膚流下的血。
那箭還把他的髮髻也射開了,從樓煩人的角度望去,那人沾染着鮮血,手挽大弓,披散着頭髮,如同一位現世的殺神……
”還有誰?“他抽出一支箭,瞄準了樓煩衆勇士,目光中帶着玩味,語氣裡滿是挑釁。
面對這犀利的殺意,溪流邊那十餘名自詡箭術高超的樓煩勇士,他們竟不約而同地操縱着馬退了退。
太窩囊了,在鬥戰裡被敵騎連續射傷二人,這對樓煩人的士氣打擊極大。膽怯之心已生,這時候,要是沒有人上去將此人擊敗,鬥戰失敗的陰霾就要使得樓煩人退卻了……
然而這還不算完,不等樓煩人裡的勇士重新鼓起勇氣,那趙將索性摘下了面具,將其隨手擲在雪地上,露出了其真容。
面如冠玉,眉目細膩,嘴脣殷紅,卻帶着一絲不屑的冷笑。
“人言樓煩勇士密如沙,卻連我一個女子都打不過,還想反叛趙國!?”
女人!
那尖酸譏誚的聲音,白皙俏麗的臉龐,不就是個女人麼!?
這更是在樓煩人心頭重重一擊,他們互相看看,都有些無地自容,一個女人都能將兩名樓煩人裡公認的神箭手射死,那趙國的男人們箭術將是如何的高明?
乘着樓煩人震驚的間隙,那趙國女將手把大弓,朝天放了一箭。
這一箭,是鳴鏑!
如同鳥兒呼喚同伴的尖嘯,伴隨着鳴鏑劃破冬日的天空,馬邑城下的千餘趙兵士氣高漲,大喊着“佳主”的名號,朝士氣大受打擊,陣列間亂象已生的樓煩人衝殺過去……
……
一個月後,也就是趙侯九年(公元前480年)初春,奉趙侯之命,上郡五千騎在郵成的率領下,以革囊渡過河水,進入管涔山西麓的桐過一帶時,卻發現自己姍姍來遲,原本羣起而叛的代郡以西樓煩諸部已經被平定,迎接他們的,是一位無爵無職,卻在趙、胡心目中敬畏不已的女將軍……
《左史》:“初,樓煩苦於屯田勞役,遂反,步騎三千犯馬邑。時佳主居馬邑,白袍白馬,佩銀面而出,發三矢,輒殺三人,於是虜氣懾,大亂,大軍乘勢掩殺,敗虜於管涔山。於是軍中皆歌曰:“敵若雲兮虜意驕,碩人三箭兮定樓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