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傍晚,風陵渡的趙氏大營內,傳出一陣歡呼之聲……
“恭賀上卿獲取全勝!”
“恭賀主君畢其功於一役!”
“恭賀上卿滅亡魏氏……”
逢迎阿諛不絕於耳,趙無恤卻沒有理會,只是在細細端詳面前的首級。頭顱是盛放在上好的木函裡送來的,因爲是剛死不休,所以栩栩如生,若不看髮髻和鬍鬚上沾着的血漬,以及脖頸處可怖的斷口,翻卷出來的皮肉的話,死者彷彿只是在閉目養神一般。
這人是魏駒沒錯,聽顏高說,他是在魏氏家族墓地裡自刎而死的,趕來的趙兵爲了爭奪魏駒的頭顱,在墳墓前打成一團,有不少人死傷……
畢竟趙無恤爲這顆頭顱懸賞五十萬錢啊!
趙氏內部的貧富是以家資爲根據的,中人之家的家資標準是“十金”,即五萬趙錢,五十萬賞金便相當於十個中人之家的家財,斬獲魏駒頭顱者,不管之前有多麼貧賤,都可以瞬間躋身於富裕階層,幾代人都享不盡榮華富貴。
如此重賞,也怨不得衆人競相爭奪魏駒首級。
但此時此刻,這個讓趙無恤付出了五十萬錢的首級放在眼前,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欣喜和愉悅,反而有些空虛和噁心。
魏駒是他的敵人不假,但之前二人也有十多年的交情,還曾結爲義兄義弟,那些生死與共的誓言猶在耳旁。
雖然此事是魏駒不仁在先,但趙無恤自己也不敢稱義,趙魏之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和他步步相逼脫不開關係。歸根結底,趙魏矛盾是對晉國權力分配的不平衡造成的,因爲畢萬留下的預言,魏曼多、魏駒父子都有重新成爲諸侯的野心,他們迫切希望能均分晉國,列爲諸侯。然而趙無恤卻壓根不想重複三家分晉,他只想在確保晉國完整性的前提下,獨吞這個泱泱大國……
而魏氏又不肯屈居人下,加上陳恆慫恿,秦鄭相邀,魏駒便徹底與趙無恤決裂,最後落得個身死族亡的下場。
隨着魏氏最後一任家主喪命,魏軍也稀疏投降、被殺,領地完全陷落,魏氏可以宣告滅亡了。
一個百年世卿大族,轉眼間便灰飛煙滅。
趙無恤嘆了口氣,合上木函,對侍候在旁的子夏說道:”將魏邑府庫內的東西稀疏分給有功將士,但魏莊子、魏獻子是對晉國有大功的人,雖然子孫不肖,圖謀叛亂被誅殺,魏是血食也就此斷絕,卻不能抹殺他們過去的功績,讓人好好保護,不許兵卒肆意入內破壞,違者嚴懲不貸!“
子夏聽得眼前一亮,當年周朝滅殷商,雖然斬了商紂首級,又殺武庚,但周公卻仍然對一些殷商賢君加以祭祀,甚至刻在周原甲骨上流傳後世,於是殷民歸服,不敢再叛。趙無恤此舉有效仿周公之意,戰爭時期對敵人要嚴酷,勝利後卻要顯得大度,比如寬恕輕罪者,對當地民衆念念不忘的先君賢人加以憑弔,都是收拾民心的好辦法,只有這樣,趙氏才能取代魏氏,統治魏地百姓。
“還有魏氏叛國,但魏地百姓無罪,趙軍不得滋擾,違令者降爲皁隸!”
“至於魏駒的首級……”趙無恤想了想,讓他的行人楚隆上前,下令道:“以大夫之禮葬其屍身,首級盛於木函中,汝親自送去虢城給韓卿過目。魏氏在戰爭裡完全忘了當年溫縣結義之情,多次圍攻韓氏,殺其百姓,毀其城邑,想必韓卿一定恨之入骨,讓他看看此人死狀,也能消一消心頭之恨……”
這又是一個敲山震虎之策,經過魏氏的教訓後,趙無恤已不想再打一場內戰了,與其讓韓氏生出非分之想,改天再弄出幺蛾子來,不如先嚇嚇韓虎,稍後再給他點甜頭,讓他搞清楚晉國現在誰說了算。
何況在趙無恤之後的計劃裡,韓氏還能派上不少用場呢。
“這之後,便請韓卿來風陵渡與我會面,就說內賊雖已掃清,外敵卻仍在跳梁,只有趙韓兩家誠摯合作,才能逞威雪恥於外!”
……
兵者國之大事,一旦交兵,別說過程的繁複多變,就連善後之事也不是保護一個墳墓,送去一個頭顱就能解決的。
河東經過半年大戰後一片凋敝,人口十去三四,百姓或死亡或流浪,田地都撂荒,仍由雜草瘋長。將這片膏腴之地納入統治後,趙無恤必須着手恢復,否則領地的擴張非但無法帶來好處,反倒會成爲累贅。
不過那是之後幾個月裡需要做的事,至於眼前,趙氏急需處理的還是戰俘問題……
早在決戰前,因爲韓城之戰、龍門之戰、蒲阪之戰等戰役都大獲全勝,趙氏已經收納了萬餘秦、魏俘虜。風陵渡之戰後,因爲魏氏先奔,秦鄭早早崩潰,死者不多,投降者甚衆,當場便清點出了三萬多人……加上潰逃的魏卒還在源源不斷地被抓獲過來,預計最終俘虜人數會達到四萬五千……
加上先前的那些,趙氏一下子便擁有了約合六萬俘虜,各個戰俘營人滿爲患,糧食壓力劇增,這是戰前做夢都想不到的。
因爲盜跖洛水屠俘的緣故,戰俘成了一個敏感的話題,趙無恤身爲大國上卿,不但要顧實利,也要顧臉面,像盜跖一樣不管不顧統統殺了自然是不行的。不僅因爲內外輿論對屠俘的譴責,更因爲在趙無恤眼中,這些俘虜都是寶貴的資源,比黃金、銅錫、木材、皮革更加金貴的資源!
當項橐帶着從後方押送來的輜重牛酒前來犒軍時,他看到的是一個巨大的牢籠,戰俘們被打散重新編制,搶在戰場上的屍體腐爛前將它們收斂埋葬,幾乎每隊俘虜都有趙卒持刃看守。
等他步入大帳時,正好遇上趙無恤在營內把玩積木,那些木頭下部寬大而上部短小,正好搭成一個階梯。
“子革你來。”
趙無恤見項橐入內,便招呼他過來,隨後指着地上的積木道:“看到此物,你想到了什麼?”
項橐一瞧,每塊木頭上還有一些小字,他眼尖,能看清是“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工商”“皁隸”之類,其中天子最高,皁隸最下,一個累疊一個,最後形成了階梯型的塔狀。
他脫口而出:“楚國有位大夫曾說過,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是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庶人、工商,庶人、工商臣皁隸……”
“不錯。”趙無恤頷首:“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也是當今天下的幾個等級組成。“
他指着被壓在最底部的積木道:“皁隸低賤,無人身自由,卻幹着最苦的勞作,也沒有報酬,每日所得食物僅能果腹。雖說擁有自由身的農夫和工商纔是晉、魯兩國根基,可趙氏能有今天的成就,缺了皁隸是不可能的。”
說到這裡趙無恤露出了一絲苦笑,過去十多年裡,他每到一處便打擊殉葬,取消活人祭祀,在許多方面的確是朝着“以人爲本”的方向邁進,可唯獨有一樣罪惡的陋習,是他這個政權暫時無法剝離的,那就是奴隸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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