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的時候,寧搖碧接到雍城侯親筆信箋,說明近況。西域的情形其實和寧搖碧的推測差不多,雍城侯養傷之時,太子事先安排在西域的人手幾乎是捨生忘死的一次又一次刺殺。這也不奇怪,唐緣死了,消息又傳遞不回長安——事實上,能傳回來,那些人也沒這個勇氣。
誰都知道唐緣是太子和綠姬唯一的指望,結果他不但死在了西域,甚至還死得那麼慘烈那麼不體面。太子若知此事,會怎麼對付真定郡王不清楚,但他們這些下屬保護唐緣不力,又哪裡會有好日子過?
爲着他們的家眷,這些人也非殺了雍城侯不可!
雖然殺了雍城侯也不足以讓他們活命,但至少可以爲家眷求一求情。
只不過蘇史那和寧搖碧對於這次太子的安排早有準備,利用雍城侯乃是在前往月氏族的途中遇伏,月氏族極爲惶恐,蘇史那從月氏族中調出好手,將雍城侯保護得八風不透。而正逢氣候炎熱,唐緣的屍體也已經火化了帶上,仲家子孫殺的殺、俘虜的俘虜,就西域來說是沒什麼可煩心的了——如今隊伍正往長安趕,爲難的就是回長安來怎麼交代了。
本來長安這邊等着一場賢君感化叛臣的戲碼,結果現在年老體衰的叛臣在金殿上顫巍巍下跪感謝帝恩深厚的場景是不要指望了不說,甚至於連皇孫、欽封的郡王都不體面的死在了東夷山。
大涼朝廷的臉面何存?
作爲正使的雍城侯首當其衝要被問罪的……
卓昭節心中煩亂一片:“這要怎麼辦?”雖然如此,但她倒不是非常的驚惶,比起太子之前的圖謀,現在鹹平帝在、紀陽長公主在,已經很好了,有長公主,雍城侯再被懲罰,最多工部的位置被免去,料想爵位都不會奪的。
畢竟鹹平帝就這麼個胞姐,爲了兩位皇孫爭位之事,寧家大房那麼興旺的人丁就剩了個寧朗清。再把二房爵位奪走——長公主不說話,聖人也不會忍心。
至於說太子登基之後,就憑雍城侯一貫以來的的立場,太子登基之後本來也不會太重用寧家。唐緣死了,太子沒了指望,不定只能靠着真定郡王……到那時候寧家的景況還能好一點。
寧搖碧沉吟着道:“先告訴皇后娘娘……相比起來聖人更憐愛太子些,不然當年皇后娘娘反對,但聖人還是封了唐三爲郡王!可見太子的長子在聖人跟前還是有些地位的。倒是皇后娘娘一直支持唐四,娘娘先知道此事,也會先爲唐四策劃。”
卓昭節心下微微一驚,唐緣怎麼說都是皇孫,皇后再不喜歡他,但總歸是皇后的孫兒,而且唐緣被人切成一堆碎末……這,爲着天家臉面皇后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忙道:“你如今是起居舍人,每日都要在聖人跟前記載的,哪裡來的功夫去見皇后娘娘?我看父親的意思是早點與娘娘說了,好叫娘娘爲真定郡王做準備。而且你如今已經有了正經的官職,忽然去見皇后娘娘,旁人豈能不猜疑?父親現在在西域——不說旁人了,太子一定會多想的。”
見寧搖碧思索,卓昭節提出要求,“莫如我去,我是女眷,而且皇后娘娘素來喜歡我,上回娘娘千秋,爲了攔阻祖母,我假作動了胎氣沒進宮……這會正好說已經好了,去給娘娘賠罪!”
“不行!”寧搖碧想都沒想便道,“茲事體大,唐三總歸是娘娘的骨血!而且他的死相也足以叫娘娘震怒了!屆時娘娘發作起來,你哪兒受得住?!”
“你也知道皇后娘娘會生氣?那你去了娘娘會放過你嗎?”卓昭節毫不相讓道,“而且如今皇后娘娘也道我是有孕在身,念着祖母的份上恐怕反而對我手下留情!我去不比你去更好?”
寧搖碧皺眉道:“我是皇后娘娘看着長大的,橫豎到時候捱上一頓也沒有什麼,你……”
“你自己說過的,皇后娘娘自認當年欠了我嫡親祖母一回,是以對生得極像祖母的我非常的維護。”卓昭節提醒他道,“而且皇后娘娘由於自己是聖人的元配發妻,多年來一直澤被天下發妻!難道不會因爲自己是女子,對女子也溫和得多?何況如今父親說把事情悄悄說與皇后娘娘——是你去說讓人猜疑,還是我去說無人注意?”
“那咱們一起去。”假如西域的事情泄露出去,或者被人猜測到,那可就不妙了!寧搖碧沉默良久,終於道,“上次祖母和你都沒去千秋宴……正好你現在好了,祖母年紀長,咱們一起代祖母和你去謝罪!”
卓昭節道:“這樣還是會引人注意!誰都知道帝后對咱們家素來寬厚,咱們兩個這幾年一直都是被皇后娘娘特別厚待的,時常嬉笑打趣,並不拘禮。忽然這樣鄭重的去請罪,哪兒能不招人懷疑?”
寧搖碧斷然道:“要麼我一個人去,要麼就一起去!寧家如今還沒風雨飄搖到需要你一個女流出去獨當一面的地步!便是到了風雨飄搖的時候,但凡我還活着,總歸輪不到你去受委屈!”
“……”卓昭節沉默片刻,道,“你總是這樣,什麼都自己做了。不管是你的事兒,還是本該我來管的事情,所以外頭總說我沒用。其實還不都是因爲你的緣故?從前是這樣,這次也這樣,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寧家的主母看待?我如今已是曠郎和徽孃的母親、是你寧家世子婦了,你不要總是把我當成當年秣陵城裡天真無知的小娘子!你若只是喜歡那時候的小娘子,那麼遲早有一天你會厭棄我的,不是嗎?我不可能那樣天真無知一輩子,我也不可能鮮活光麗一輩子!”
說話間,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她雖然已爲人母,可正當韶華之際,恰如牡丹開到正好,所謂傾城絕色,不外如此。如今這番話含愁說來,當真是楚楚動人,任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爲之動容。
卓昭節知道寧搖碧愛自己極深,心想這樣說來總歸是可以商量了吧?結果寧搖碧眼都沒眨一下,只是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淚,若無其事的道:“是啊,昭節不是當時天真無知的小娘子了,如今也學會拿以柔克剛來對付我了?只是這招沒用,要麼我一個人去,要麼一起去——但我還活着,總歸輪不到你們母子去打頭受委屈,憑你再楚楚動人我還是這句話!”
……!卓昭節深吸了口氣,一把打開他給自己擦淚的手,用力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怒氣衝衝的道:“好啊!你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寧搖碧笑着道:“錯啦,罰酒我也不吃,憑你今兒個怎麼鬧,就是把這侯府拆了也別想改變我的主意。是,我是戀你極深,可我對你也瞭解極深,你這點兒小算計,嘿嘿!”
卓昭節氣得心頭髮堵,只是寧搖碧拿定了主意,任她又吵又鬧的就是不鬆口,卓昭節大大鬧了一場,仍舊沒能讓他改變主意,氣得哭了半晌,最後只得無可奈何的接受兩人一起進宮的條件。
這還是頭一次寧搖碧逆了她的意思,往常她想做什麼,哪怕只是隨口說一句,寧搖碧都如聞聖旨,再沒有不答應的。不想這回這樣鬧騰寧搖碧仍舊如此堅持,雖然是出於愛護她的緣故,但頭一次被丈夫逆了意思的卓昭節心中自有一口鬱氣,進宮去的車上,忍不住抓起寧搖碧的手臂,狠狠咬了幾口出氣,這才作罷!
可憐寧搖碧雖然被咬得臂上齒痕深深,卻還是得苦笑着哄着她,這樣在蓬萊殿前下了車,兩人雖然裝得若無其事,但迎出來的賀氏眼利,見狀禁不住笑出聲來:“莫非世子與世子婦鬧了脾氣,這是專門來找娘娘說理來了?”
“賀姑姑真會開玩笑。”卓昭節被她一說,頓覺尷尬,俏臉一紅,忙道,“娘娘在嗎?可能見我們?”
賀氏笑着道:“娘娘和晉王殿下說笑呢!聽說你們來了,很是高興,說好些日子沒見着府上的小郎君小娘子了。”說了這話就往兩人身後的馬車上瞧,詫異道,“小郎君和小娘子沒有帶來嗎?”
寧家雙生子雖然年幼,但在長安貴胄之中已經頗有名氣。一來高門大戶的雙生子不多,聽着就透着點稀奇;二來這對雙生子的父母都是容貌極爲出色的,雙生子未來的長相自然被寄予厚望;三來卻是因爲雙生子出生後,卓昭節進宮基本上都要帶上他們,連帶着皇后娘娘也對他們極爲熟悉,讚不絕口——皇后提過幾次,衆人哪裡會不記住?
這一回寧搖碧和卓昭節一起進宮來,之前說的理由是爲了千秋宴的缺席來給皇后請罪的,照理就更該帶上膝下的子女了,雖然說淳于皇后一直都厚待寧家二房,請罪不過說一聲皇后最多嗔上幾句就不會計較的——但小郎君和小娘子來了豈不是更加能夠活躍氛圍?
賀氏心裡就想到難道這滿長安出了名的恩愛的小夫婦兩個當真鬧翻了?所以連子女都不帶?
卓昭節看出她的想法,雖然滿腹心事也覺得有點尷尬,正想着解釋,寧搖碧卻輕描淡寫的道:“今早他們到了祖母那裡,膩着祖母不肯走,祖母跟前正空閒,就留了他們說話了。想着總是過來吵娘娘也不好。”
這話賀氏當然不會相信,深以爲這是寧搖碧和卓昭節拌了嘴,不耐煩帶子女進宮尋的藉口。她面上也露了些出來,有點好笑又有點惋惜,道:“好吧,那快點進去罷,娘娘念着。”
進了殿,就見淳于皇后倚在鳳座上,下首很近的地方的席上坐着晉王,這位殿下半卷着袖子,神情怡然,都十月了手裡還捧着冰碗。
寧搖碧和卓昭節聯袂進殿,淳于皇后少不得打趣他們幾句:“真真像是踏着雲霧進來的一樣,好好的蓬萊殿,你們兩個一來就從皇后正殿變成了仙殿般。”
“這也是皇后娘娘這兒仙意縈繞,來的人都沾染了仙塵。”寧搖碧笑了笑,與卓昭節一起見禮。
皇后擡手免了,賜他們在晉王略下些的位置坐,笑問:“不就是一場勞什子宴會,怎麼你們兩個都過來了?也不把曠郎和徽娘領着,本宮巴巴的和二郎等了半天要看你們家那對掌上明珠,不想倒是等了個空!”
晉王也笑:“所以兒臣說要罰他們。”
“本宮哪裡敢?”皇后笑,“回頭曠郎和徽娘曉得他們的父親母親捱了罰,跑到本宮跟前一頓哭,像上回一樣扯了本宮的袖子裙子去擦臉擦手,本宮怎麼辦?”
卓昭節尷尬道:“都是臣婦教導無方。”
“小孩子麼。”皇后雖然這麼說,其實並沒有當一回事兒,倒是察覺到了寧搖碧和卓昭節今日前來的異樣,敏感的揚起眉,道,“這樣的小事怎麼就說起了‘臣婦’?”說話間,皇后的臉色就嚴厲起來!
卓昭節心頭一跳,暗想今兒個可真是不巧,自己平常在皇后跟前向來不怎麼拘禮的,今兒有事就鄭重了些,偏晉王在……
她正琢磨着要怎麼接話,虧得寧搖碧從容道:“前段辰光娘娘千秋,昭節卻沒能來賀娘娘不說,還耽擱了祖母,因此十分的愧疚。”
這話暫時打消了皇后的懷疑,微笑着道:“多大點事?也值得你惶恐?”神色重歸於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