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延昌郡王與真定郡王到前天香館裡不大不小的衝突到底發生了好幾件,但更多的人還是識大體的,在這些人的努力斡旋之下終究還是維持住了和睦喜樂的場面迎進了同時到達的兩位郡王。
今日這場鬥花看着是鬥花,實則是兩位郡王的再一次爭鬥,這一點人人都心知肚明,是以花鼓三響示意鬥花開始後,整個天香館內氣氛都肅穆了起來。
卓昭節初到長安,對政事還不怎麼敏感,倒是悠閒自在的抱着獅貓玩耍着,她託了祖父敏平侯的福,所在的雅間和爲延昌郡王預備的雅間只隔一牆,之前花會開始的頭一日,延昌郡王還沒和真定郡王相約鬥花,所以只帶了幾人過來,那時候卓昭節、古盼兒都與郡王同室,這次兩邊拉開了陣勢,除了敏平侯這些老人一來自恃身份、二來忌憚着聖人與皇后沒有過來外,兩邊略有地位的人基本都到齊了,內中多是對延昌郡王死心塌地又各有用場的角色,譬如延昌郡王的姻親敦遠侯府之類,是以這一次郡王所在的雅間就沒他們這些人的份了。
左右卓昭節對延昌郡王興趣不大——她來是爲了和心上人見面,連牡丹都懶得多看,正拿着天香館的糕點逗着獅貓,不想雅間忽然被敲開,有人進來後,徑自走到她身邊,道:“古娘子、卓娘子,郡王妃有請,還請兩位移步到隔壁雅間。”
卓昭節一怔,還沒說什麼,卓昭粹與古盼兒臉色卻是一變,同聲問:“郡王妃爲何要請七娘過去?”
那來請人的侍者也知道卓昭節得罪過延昌郡王妃,還開罪過唐澄,如今郡王妃忽然要請卓昭節過去,也難怪卓家人要擔心,忙解釋道:“兩位不必擔憂,是這麼回事,方纔陳翰林過去之後,和郡王提了個新的鬥花法子,說往年都是衆人品評花卉,次數多了也就無趣了,所謂名花贈佳人,今日這天香館裡不讓鬚眉的巾幗比比皆是,不若這一回就請兩邊的娘子們上陣,郡王領着郎君們助威掠陣的好。”
又道,“陳翰林還說,前人有詩云‘名花傾國兩相歡’,今日諸位娘子個個鍾靈毓秀、桃羞杏讓,方襯得上百花之王的風流氣韻!如今具體的規則還在斟酌之中,郡王妃知古娘子與卓娘子之才,想請兩位娘子過去商議一會接陣的次序。”
這就是說規則基本上定好了?因爲之前外頭也沒什麼動靜,陳子瑞忽然提了這麼個新法子,料想是派了人私下裡和真定郡王那邊商議決定的,卓昭粹這邊毫無準備,但他又不是寧搖碧,自來是個守禮的人,郡王妃之請,到底也不好推脫。
卓昭粹與古盼兒對望一眼,只得無可奈何的道:“那麼盼娘你帶七娘過去吧。”又叮囑卓昭節,“你年紀小,一切聽盼孃的話,不要再不懂事了。”
卓昭節打從心眼裡不想過去,聞言道:“我才疏學淺的很,對牡丹也是不知道什麼的,就不去了吧?”
那侍者笑着道:“郡王妃說,卓娘子若還才疏學淺,這長安也沒人敢稱才女了,卓娘子何必如此謙遜?”
他這麼一說,卓昭粹與古盼兒眉頭又是一皺,同時想到了一個人來!
與延昌郡王隔着中庭相對的雅間裡,真定郡王冷笑着看着面前剛剛送來的規則,道:“這是衝着八娘來的!”
一身竹青廣袖深衣、烏黑的長髮鬆鬆垮垮的綰了個墮馬髻,斜簪了一根形如竹枝的黃玉簪的蘇語嫣懶洋洋轉過了頭,清泠泠的道:“長安第一才女的頭銜在這兒,那邊有能耐拿走,儘管可以來試!”
蘇語嫣容貌氣度無一不是曠達出世的高士,偏這番話卻說得彷彿陣前斬將的猛士,一下子把雅間裡的人都逗笑了,她的胞兄蘇家五郎蘇語默打趣道:“你一會好歹悠着點,別一下子把那邊都嚇壞了,好歹端着點兒第一才女的架子,總要給人些許端莊嫺雅的風儀印象!”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蘇語嫣散漫的道,“端莊嫺雅那是尋常閨秀的做派,如何能與我相比?”
衆人又笑——笑的很輕鬆,蘇語嫣能夠幼年就成名,雖然和她祖父是太師、生母是公主大有關係,但這長安第一才女的稱號確實是她憑着真材實學拿到手的,否則常人也許懾於她的出身願意不問青紅皁白的捧着她,但古盼兒之流可是不會給她這個面子的。
只是衆人都高興的時候,忽然一人柔聲細氣的提醒道:“陳子瑞並非不知今日八娘在這兒,那邊的古盼兒到底也是不如八孃的,爲什麼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穿着湖水綠的綢衫,雲鬢累累,朱脣雪面,肌膚蒼白裡透露出一種柔弱而惹人憐惜的風姿,正是春宴後和卓芳甸一樣“養病”的晉王小郡主唐千夏。
唐千夏身旁坐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娘子,櫻草色窄袖上襦配銀泥粉綬藕絲裙,臂上挽着鬆綠撒繡纏枝牡丹紋錦帛,雖然年紀不大,眉眼還沒全開,但彎彎的雙眉下一雙眸子大而明媚、烏黑髮亮,繡幕芙蓉似的小臉,已經覷出是個美人胚子了,這小娘子神色略帶嚴肅,雙手支頤撐在身前的案上,聞言也點了點頭,脆生生的道:“唐三向來就狡詐,四哥你要當心。”
真定郡王含笑看了她一眼,憐愛道:“煙寧不要憂愁,四哥理會的。”
這小娘子卻是東宮至今的獨女唐煙寧,封號定成的定成郡主,她不是太子妃所出,卻也不是綠姬所出,而是一次太子醉後隨便扯了個宮女侍奉,那宮女知道綠姬善妒,因此趁太子熟睡之際跑去求了太子妃庇護,才僥倖活了下來,不想後來卻又發現有了身孕,太子妃想方設法才護得她平安生產,但有一次太子妃回孃家探望染恙的邵國公夫人,那宮女到底莫名其妙的淹死在了荷塘裡——索性當時定成郡主年紀還小,太子妃不放心她單獨留在東宮,一併帶去了邵國公府,這纔沒有一起遭害。
因着這個緣故,定成郡主視太子妃如親母、視真定郡王爲親兄,卻將綠姬那邊恨了個死去活來,當着真定郡王一派的面,連聲三哥也不想叫。
真定郡王安撫了一聲定成郡主,趙綠萼則向唐千夏解釋道:“郡主方纔沒有細看這規則,上頭規定兩邊各出五位娘子,每位娘子只許上場一次,這樣即使八娘才學冠羣,但也只能上陣一回!”
唐千夏皺起了眉:“咱們這邊,八娘是肯定上來的,趙大娘子你一個,我也可以算一個,定成一個,剩下一個呢?”
衆人一起看向了角落裡,一身粉衣的慕空蟬悶悶不樂的抱着膝發呆,被看了半天都沒回神,慕空澗實在掛不住臉了,微怒道:“三娘你發什麼呆?!”
延昌郡王妃好像和卓昭節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矛盾、甚至從前還相交頗好一樣,滿面春風的宣佈了陳子瑞提出、延昌郡王與真定郡王使者來回商議擬定的規則:“……一共是五局,若有一邊連着三勝則接下來兩局也不要比了,其實和尋常的花會鬥詩一個規矩,就是小七娘你之前在曲江邊不是幫過時家大娘子嗎?要留意的是須得緊扣品名,必得使人看詩就知道寫的是哪一品,哦,多了個限制就是這次商議下來定的是絕句,就不用旁的體裁了,至於韻腳則是隨意。”
卓昭節心不在焉的聽着,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懷裡的獅貓,心想這雅間雖然到現在還沒介紹,但看起來好幾個娘子呢,也就一邊出五個人,未必輪得到自己這半生不熟還有過過節的人上場,估計是單獨叫古盼兒過來不好才捎帶上自己的。
不想延昌郡王妃接下來就道:“你們過來前我和四娘說了說,盼娘你肯定要上場的,小七娘你也是……”
卓昭節一驚,擡頭愕然道:“這許多人在怎麼會是我?”
延昌郡王妃與她附近一席上一名華服少婦都笑了起來,那少婦舉袖掩嘴,輕輕的道:“卓家小七娘真會說笑,真定郡王那邊可是有咱們長安所謂的第一才女在的,咱們可是指望你這江南第一才女壓倒了她呢!”
卓昭節皺眉道:“江南第一才女?這頭銜我可不敢接!這都是以訛傳訛鬧出來的,我才學平平,也就能湊個趣兒罷了。”
“到底是敏平侯疼愛的嫡親孫女兒。”那華服少婦微笑着偏頭對延昌郡王妃道,“雖然如今已經長安人人皆知大名了,卻還是這般的謙遜。”
延昌郡王妃含笑點頭:“敏平侯性.好樸實,不喜浮華,小七娘十足十的傳了家風,只是又所謂當仁不讓,就算咱們求一求你,上這個場好麼?”
卓昭節雖然對政局不敏感,人卻不笨,心想我上次對你和那唐澄無禮過的,之前在永興坊的別院,你那父親對我客氣,我還能認爲是當着祖父的面,又是你家郎君無禮在前,他那是刻意緩和場面才敷衍我幾句的,今兒個你請了我過來,堂堂一個郡王妃這麼客客氣氣的,誰知道打什麼主意?
又想自己的詩才真正能派什麼用場?但寧搖碧可是在真定郡王那邊!寧搖碧做事一向肆無忌憚,難道延昌郡王這邊打算利用寧搖碧坑真定郡王一把嗎?她到底先入爲主,又受情郎影響,對真定郡王好感更多,就不肯答應。
延昌郡王妃哄了半晌看辰光不多了,她還不答應,臉上那和藹的笑容就有點維持不下去,把目光轉向了古盼兒,古盼兒心中暗罵延昌郡王妃禍水東引,但古太傅是支持延昌郡王的,她不能不站出來爲郡王妃解圍,拉了拉卓昭節到旁邊,小聲道:“你不要擔心,這長安輸給蘇宜笑的人多着呢,連我也是,你隨便應付下就是了,郡王妃到底是宗婦,她親自勸說你這麼久,你總不能不給她面子。”
卓昭節摸着獅貓低聲道:“這事兒和我有什麼關係?我過來看熱鬧的,若是嫌我在這裡礙眼,我這會就回去好了。”
“你又說氣話了。”古盼兒哄道,“你好歹替你八哥想想啊,我聽你八哥說卓家長輩們都疼你疼得緊,你一走了之,你八哥回去不得被長輩們捶嗎?”又道,“寧九又不上場。”
卓昭節嘟囔道:“可萬一他幫我呢?”
古盼兒恍然,這才知道她不答應的原因——其實這也是延昌郡王一派一定要哄卓昭節上場的緣故之一,古盼兒眼珠一轉,笑着道:“你也太小心了,剛纔的規則卻沒仔細聽嗎?一個人只能接一陣,所以要五個人,按着真定郡王那邊的人,你憑本事對上蘇語嫣之外的人勝了也不奇怪。”
卓昭節聽她這麼說了,沉吟不語,古盼兒又小聲道:“我曉得你見過真定郡王那些人,和他們關係也不錯,但這會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鬥個花罷了,說來說去都是意氣之爭,再說,你也才見過他們一回吧?你祖父兄長可是延昌郡王這一派的……你如今這樣幫着真定郡王那邊,你祖父兄長可是很難做人的。”
這可真是左右爲難了!卓昭節皺眉不語,古盼兒見她陷入了矛盾,又低聲道:“你不上的話,你家二娘子卓芳甸可是在人選之內的,不是我說你,你又不是當真一首詩都寫不出來,如今這樣執意的不肯顯得小家子氣不說,不知道的還當你怯場到這樣的地步呢!對比着你這小姑姑,到你祖父跟前也被她比了下去!”
卓昭節斜眼看了眼不遠處低頭和一名緋衣少女說話的卓芳甸,思忖片刻,到底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