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殺人

認識他有些時日了。

第一次見他如此疾言厲色地呵斥自己。

他看起來,似乎真的很是生氣。

洛神又心虛,又有點害怕。

其實自己早也後悔了,在方纔於人羣裡尋他不見惶惑無助之時。但被他如此呵斥,方纔因認出是他而自心底涌出的那種歡喜釋然之情,蕩然無存,變成了有點想哭的感覺。

偏在他的面前,就是不甘示弱,怔怔地立了片刻,便扭起身子,要掙脫他那隻還將自己摁在石碑上的手。

“放開我!疼死啦!”

她忍住就要掉出來的眼淚,低聲嚷嚷。

李穆一頓,慢慢地鬆開了那隻握著她胳膊的手。借著側旁城隍廟門前斜照而來的一縷黯淡燈火,低下頭,打量著她的神色。

洛神緊緊地咬脣,偏過臉,不讓他看,自己擡手,揉著方纔被他五指捏過的地方。

“哭啦?”

片刻後,他低聲問她, 語調已恢復了平日的柔和。

“方纔你是頑皮了些。下回不要再這樣……”

洛神還是不理他。

他遲疑了下,伸手,似要轉過她的臉。

“啪”的一聲,那隻手還沒碰到她, 就被洛神一把拍開了。

“我的麪人糖人呢?不勞你幫我拿了!”

她自己轉回臉,朝他伸手要東西。

李穆早已兩手空空,呃了一聲。

“你賠我!”

李穆苦笑,點頭。

“好,好,我們回去吧。我買了賠你。”

他幾乎是在低三下四地哄她了。

洛神心裡這才舒坦了,揚著下巴,轉身從碑影后走了出來。

不想才轉出,側旁的人羣裡,突然鑽出來幾個嬉笑著奔走追逐的孩童。

一個孩童手裡提著花燈,一邊撒開兩腿疾奔,一邊回頭呼喚身後夥伴,絲毫沒有留意到前頭的洛神。

洛神也毫無防備,待發覺時,忙停住,想要避讓,肢體反應卻沒那麼快。

眼看和那跑來的孩童就要撞上了,腰身忽被一條從後而來的臂膀給攬住,一收,便卷著她轉了回來,退回到了石碑之後。

那孩童毫無察覺,風一般地從碑前跑了過去。

李穆隨即收臂,鬆開了她。

洛神卻沒那麼快地站穩腳。

腰間那股憑托住她的力道驟然消失,她腳下便跟著晃了下,驚呼一聲,身子隨即朝前撲了過去,結結實實,撲進了李穆的懷裡。

明月宛若玉盤,高高懸在柳梢頭上那片深藍色的夜空裡,靜靜地放著清輝。

漫天繁星不見,今夜盡數墜落人間,化作了燈火輝煌。

城隍廟前,人頭攢動。無數的夜遊人,提著手中點點如螢的燈盞,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從石碑之側走過。

並沒有人留意到,就在路旁石碑後的那片暗影裡,那對貼靠在了一起的靜靜不動的身影。

一位還是少女的妻,不慎跌撲進了她的郎君的懷裡。

洛神的柔軟身子,便如此貼靠在了男子那溫暖而堅硬的胸膛裡。

她只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額,壓在了他微微刺糙的下巴上,其餘,腦子一片空白,失了感官,忘了動彈。

他也未動。

漸漸地,她的鼻息裡,開始重新聞到空氣裡漂浮著的散自城隍廟的濃郁的香火味道,耳畔,那幾個孩童奔跑時發出的零星的嬉笑之聲,和著路人的歡聲笑語,漸漸也消散在了遠處那尚帶著料峭春寒的夜風之中。

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她感到李穆動了一下。

他擡手,輕輕地握住了她兩隻胳膊,低聲問她:“方纔可是嚇到了?”

他說話時,下巴輕輕擦過她的額。

額前那片被胡茬摩擦過的肌膚,癢颼颼的,彷彿小蟲子爬了過去。

洛神終於如夢初醒,忍下擡手去擦一擦的念頭,臉悄悄地紅了。

她慢慢地站直身體,離開了他,搖頭。

李穆繼續沉默了片刻。

“那麼走了?帶你去買糖人?”

他又問。語氣似乎帶了點試探。

洛神搖頭,又點頭。

他便笑了。

“走吧。”

縱然燈火不明,洛神還是清楚地看到,他望著自己時,雙目之中那片明亮而溫柔的笑意。

洛神的心裡,慢慢地,再次充滿了雀躍之情。

她轉身循著原路而去,向買過糖人面人的攤子方向走去。

不必回頭,也知他就跟在自己的身後。無比安心。

快要到那攤子了,忽然,聽到身後方向傳來一陣喧囂,彷彿出了什麼意外。

洛神回頭,吃驚地看到身後城隍廟的方向起了一片火光。

風中傳來陣陣雜亂的呼救之聲,中間還隱隱夾雜著婦人和孩子的尖叫。

“不好了!城隍廟失火了!香油缸子翻了!燒了一地的火!好些人被堵在裡頭出不來了——”

很快,前頭也不知何人,高聲呼喊。

今夜歡慶祥和的氣氛,頓時消失了。

街道上的人流亂了。有人駐足張望,有人推開前頭的人,掉頭爭著要去看個究竟。

李穆望向失火的方向,回頭看了眼洛神,恰見對面奔來兩個負責今夜街巡的衙役,立刻叫住,命將洛神送回李家。

衙役奉命。

李穆轉向洛神,低聲道:“火勢瞧著不小,人又多,我看看去。街上亂了,你莫再停留,先回家。”

洛神急忙點頭:“你小心些!”

李穆點頭,又叮囑衙役幾聲,見遠處火光越來越大,哭喊聲一片,撥開擋在前頭的人流,疾行而去。

不遠之外,燈火照耀不到的街頭巷尾,悄無聲息地潛出了十來個人影。

他們的穿衣打扮,如同尋常路人。

唯一和路人不同的,便是他們袖中,皆藏了一柄劍。

這十來個人,見李穆去了,穿插在人羣裡,開始朝著洛神的方向,慢慢地圍了上去。

李穆奔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住了腳步。

城隍廟的香油缸體積龐大,口徑足有三尺,今日裝滿民衆所奉之油,連油帶缸,至少數百鈞之重。非數個壯漢齊齊發力,不可能傾覆。

這火起的,有些蹊蹺。

他迅速回頭,視線掃了一圈,穿過街上奔跑擁擠著的人羣,落在了遠處幾道和人流相向而行的直挺挺的怪異背影之上。

他的眼底掠過一道陰影,轉身大步回到還停在路邊正和衙役說話的洛神的身邊,吩咐衙役:“令官不久必到。你們先去,速速疏散人羣,叫人送沙土來,先滅地上油火!”

衙役不知他爲何突然改了主意,但既得話,兩人對望了一眼,知情況緊急,急急而去。

李穆轉向迷惘望向自己的洛神,道了句“我先送你回去”,說罷,牽了她手,帶著往李家方向而去。

洛神還有點迷糊,不知他爲何突然改變計劃,要先親自送自己回家了。

但他既這樣做,她自也不會反對,極力忽視掉被他當街緊緊牽手的那種感覺,邁步隨他同行。

那些人見狀,不過略一遲疑,隨即彷彿受了什麼驅使似的,不退反進,一直跟在後頭。

跟到一段燈火闌珊路人稀少之處,突然加快步伐追了上去,齊齊出劍,排成一行,擋在了李穆和洛神的去路之前。

洛神被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幕給驚呆了。

她睜大眼睛,駭然望著面前這十幾個突然冒出來的手持利劍、殺氣騰騰的陌生人。

這便罷了,更叫她是吃驚的,還是這些人的面容和他們此刻的表情。

他們個個面孔赤紅,肌肉猙獰,瞳睛裡閃爍著嗜血般的興奮目芒,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正常人,叫人見了,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李穆一眼便看出,這些人顯然服了能促人興奮,叫人失去正常恐懼之心,繼而增強攻擊力的邪藥。

正是天師教最擅長的歪門邪道之一。

他眯了眯眼,右手握上腰間青鋒的劍柄,帶著洛神慢慢地後退,退到路邊的牆前,停住,將她擋在了身後,低聲說道:“莫怕,有我在!你閉目,我叫你睜眼,你再睜。”

洛神死死地將後背貼在身後的那堵牆上。

她也想聽他的話,閉上眼睛,等他叫自己睜開,她再睜開。

但是她做不到。

她睜大眼睛,看見對面那十幾個行屍走肉般的人揮劍,挽出一片令人目眩的劍花,朝著自己身前的李穆,攻了上來。

她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話音未落,見李穆拔劍出鞘。

月光之下,一道白色的寒芒。

劍芒過出,攻在最前的那兩人,兩隻持劍之手,從手腕之處,瞬間被利劍齊平削斷。

那兩隻斷了的手,彷彿變戲法似的,瞬間和胳膊分離,伴著一陣飛揚的血點,高高地飛起,隨即噗通噗通,帶著還沒鬆掉的劍,落在了洛神腳邊的地上。

洛神的臉上,也被濺上了幾滴污血。

她還沒來得及感受這生平從未見過的來自於殺戮和血腥所帶來的巨大的恐懼和震撼,便又看到剩下的人繼續圍了上來,攻擊李穆。

她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恐懼。

滿心滿腦,只剩下了緊張和盼望,盼望李穆能殺死這些可怖的人。

漫天的血,到處是飛起的殘肢和斷臂。

洛神也不明白,自己怎竟就能睜大眼睛,從頭到尾,看著李穆揮劍,殺人如麻,將他面前的那十幾個人,一個一個地殺死在了地上。

最後只剩兩個人了。

那兩個人,看起來像是頭領。

手下傷亡之人的血,非但沒有叫兩人退卻,反而令他們愈發瘋狂。

兩人的喉嚨裡,發出類似於野獸般的咆哮之聲,左右聯劍,劍劍都是同歸於盡般的凌厲攻擊。

洛神滿身大汗,貼在牆上,雙手緊緊地握拳,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李穆和那兩個已經失去神志的瘋子纏鬥之時,突然,地上一個斷了條胳膊的人,竟又搖搖晃晃地從血泊裡爬了起來,提劍,朝著李穆刺了過去。

洛神雙目通紅,大叫一聲“小心”。

就在這一刻,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彎腰一把抓起先前掉在腳邊的一隻還連著劍的斷手,趕了上去,將劍尖對準那人,閉著眼睛,咬牙狠狠捅了上去。

“噗”的一聲,也不知刺中了哪裡,那人晃了一下,手中的劍,掉落在地。

下一刻,李穆回劍,一道劍光,便將那人半邊腦袋削掉了。

時間彷彿停止了。

洛神僵在原地,緊緊地閉著眼睛,直到聽到李穆焦急呼喚自己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方抖抖索索地睜眸,一眼看到自己手裡還死死抓著的那隻斷手,猛地睜大眼睛,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刺耳尖叫。

“啊——”

她眼睛一翻,一頭栽倒在了李穆的懷裡。

……

京口令、蔣弢和孫放之等人,隨後很快趕了過來,滅火,抓捕天師教的剩餘同黨。

李穆丟下一切,立刻將昏了的洛神抱回了家裡。

阿菊看到滿臉滿身血污,人又昏迷了的洛神,嚇得臉色慘白。聽李穆說她沒有受傷,只是嚇暈了,忙跟著奔回臥房,待李穆放下她後,忙著給她擦血換衣,弄乾淨了,又喂她溫糖水。

阿停方纔也已回家,聞訊,急忙扶著盧氏一道過來。

洛神終於悠悠轉醒,睜開眼睛,看到圍在牀前的一張張焦急的熟悉的臉,想起方纔的一幕,驚魂未定,視線立刻尋向李穆,才和他四目相對,眼圈便一紅,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李穆心痛得要命,也不顧旁人在側,立刻坐到牀畔,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低聲安慰。

盧氏在旁,聽得一清二楚。見洛神也甦醒了,知她除受驚嚇,別的應無大礙,稍稍鬆了口氣,安慰洛神過後,便和衆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他夫婦二人。

跟前只剩下李穆了。

他端來糖水,用調羹舀了,一口一口地喂她。

洛神喝了幾口,搖頭不要,問他有沒有受傷,聽他說沒有,彷彿鬆懈了下來,面露倦色,慢慢地閉上眼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李穆一直坐在牀邊伴著洛神,良久,見她睡了過去,才輕輕起身,入了浴房。

他的外衣沾滿血污,先前已經脫了,身上中衣也不乾淨,但方纔因記掛著嚇暈了的洛神,還沒來得及換。

他匆匆清洗了下,換了件乾淨衣裳。剛套上,聽到外頭傳來洛神驚慌呼著自己的聲音,急忙出來,回到了牀邊。

洛神已經爬了起來,一看到他回來,便撲到了他的懷裡,胳膊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身,紅著眼睛道:“你方纔去哪裡了?我要你陪我!”

李穆急忙答應,將她瑟瑟發抖的身子抱在懷裡,手掌輕輕拍她後背,等她情緒慢慢又安穩下來,哄著她又躺了下去,自己再不敢離開,就勢也躺在了她的外面。

這一夜,洛神縮在李穆的懷裡,被他抱著,片刻也不曾分開過。

天亮的時候,李穆睜開熬了一宿的雙眼,低頭注視著在自己懷裡睡睡醒醒,一直折騰到四更才終於熟睡過去的女孩兒,片刻後,閉目,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