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回京口

洛神昨夜睡得太晚,起先又忐忑擔憂了大半個晚上,到下半夜,終於去了心事,人也倦極,一閉上眼,便沉沉入眠,睡得又香又甜。後來朦朦朧朧間,似乎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邊上多了只大火爐。那隻大火爐圍著她,暖烘烘的。

她體質偏寒,大冬天的被窩裡,有這麼一隻火爐子能讓她取暖,實在是件很舒服的事,暖著,暖著,到了後來,身上甚至彷彿還熱出了汗。

她睡足醒來的時候,人還有點迷迷糊糊的,揉著眼睛,忽然想起昨晚李穆也睡在自己的牀上,急忙睜眼轉臉,發現他已不見了。

她坐起來,撩開帳簾,鑽出腦袋張望了下。

屋裡空蕩蕩的,也不見他人了,倒是窗外天光大亮,瞧著不早了。

她開口叫人。

阿菊應聲而入,帶著侍女服侍她起身。

洛神低頭,見身上中衣的衣襟睡得有些散開了,身上也積了層汗,尤其是前胸和後背。

夢中的熱汗之感,原是真的。只不過到了這會兒,汗漸漸涼了,褻衣貼在身上,人就感到有點不大舒服。

阿菊幫她拭汗,換上乾淨的內衣。

洛神有點想問李穆一早去哪兒,但對著阿菊,又不好意思開口。

阿菊一邊幫她穿衣,一邊說:“相公一早來了,李郎君這會兒正伴著相公呢。”

洛神心一喜,急忙下牀,匆匆洗漱過後,梳頭穿衣,胡亂吃了幾口東西,便趕去前堂,到了那裡,果見父親來了,李穆陪在他的下手之位,兩人正在說話,聽到她的腳步之聲,停了下來,齊齊轉過臉。

洛神提裙跨入門檻,腳步輕快地來到了父親身邊,向他見了個禮,隨即坐到他的身畔。

“阿耶,你怎一大早就來了?”

高嶠看著雙眸帶笑,宛若一枝晨間含露小荷般清新的女兒,眼底目光,是抑制不住的寵愛。笑道:“阿耶本以爲你們昨日便回城的,不想一個也沒回,今早無事,便過來瞧上一眼。”

他看了眼李穆。

“等你阿孃出來了,你們今日一道都回府吧。”

洛神知父親應已知曉母親同意李穆接走自己的消息了,悄悄看了對面的李穆一眼。

他跽坐在席,雙手端正地平放於兩側大腿之上,腰間佩劍解下,放置在左手邊的位置,自己和父親說話之時,他便沉默著,視線落在面前的案几之上,修眉朗目,儀容端肅,姿態更是嚴正,想起昨晚兩人同牀而眠,他還替自己溫柔地掖被,哄她睡覺,當時眉眼溫柔,和這會兒在父親面前的樣子,判若兩人。

想著,心裡不禁泛出一縷淡淡的甜蜜之感。

高嶠也看向李穆。

“敬臣,年底也沒幾日了,京中暫時無事,今日回府用了飯,你也好帶阿彌回去走一趟了。其餘事情,等明年回來再說吧。”

李穆立下大功,皇帝賜下的封賞裡,其中一項,便是賜假,允他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如今恰又正好是歲暮,高嶠雖捨不得女兒,但女兒既出嫁了,再留她在自家守歲,便有些說不過去了,故如此開口。

李穆恭敬地道:“母親先前也曾特意吩咐過的,道阿彌留在建康守歲,年後再歸,也是無妨。”

高嶠笑著擺手:“那是你母親仁厚。你還是帶阿彌回去吧。”

“多謝岳父。”

李穆向高嶠行了個禮。

洛神聽到很快就要隨李穆回京口了,一時也不知是何感想,又看李穆,見他目光還是沒有看向自己,便似她不存在,和平常的樣子,有些不同,心裡正疑惑著,忽聽門外傳來步履之聲,轉頭,見母親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蕭永嘉的臉色,雖然比昨晚上看起來要好了許多,但依舊有點蒼白,面頰擦的淡淡胭脂,也遮不住一臉的疲態。

見女兒迎了上來,笑著點了點頭,母女一道行來。

李穆站起,向蕭永嘉見禮。

蕭永嘉點了點頭:“坐吧,不必多禮。”

她的聲音頗是和氣,聽起來卻略帶沙啞。

洛神扶著母親入座。

高嶠覷了眼妻子,覺她和平日很不一樣。

不但對李穆態度大變,精神瞧著也不大好。

不過一天沒見,無論是她說話語氣還是眉目裡的神采,皆黯淡無色,見不到從前的半分鋒芒。

高嶠心中疑慮,但當著女兒女婿,也不好開口問,只道:“方纔我聽敬臣說了,你允他接阿彌回京口。此事甚好。不若今日一道回府,用個飯,也好叫敬臣攜阿彌回京口了。你意下如何?”

他用帶了點小心的語氣,問妻子。

蕭永嘉起先並未看他,目光只在洛神身上定了片刻,隨即看向丈夫,點頭:“你安排便是。”

妻子竟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高嶠徹底鬆了口氣,笑道:“那便如此定了!”

……

午後,洛神和母親同坐一車,行在回往建康的路上。

洛神目光落在母親的臉上,見她微微轉臉,視線定在窗外那片慢慢後退的遠山之上,已經這樣出神了良久,忍不住靠了過去。

“阿孃,昨夜你去尋那婦人,可是吃了虧?他同我講,他並未去,只是叫他一個兄弟代他去,回絕了邀約。”

蕭永嘉轉回臉,凝視了女兒片刻,擡手閉瞭望窗,將洛神摟入懷裡,抱了她片刻,低聲說道:“阿彌,阿孃接下來和你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李穆是個有本事的人,絕不止今日的地位,日後定還會有一番成就。阿孃雖不知他當初爲何千方百計娶你,但你既嫁了他,應也是上天之意,阿孃認了。”

洛神一呆,不知母親爲何突然和自己說這個,語氣又如此奇怪。

她仰臉望著母親。

“阿孃瞧的出來,他對你頗是上心,如此便好。但似他這樣的男子,日後地位不斷上升,只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會黏上來的。你記住,倘若日後遇了這種事,在他面前,絕不能過激,但也不能作大度,容他身邊留有別的女子,更不可叫他和旁人有機會親近。趁著如今剛新婚,往後要好好對待丈夫。你的性子,我算是放心,只是還要學些籠絡男子之心的手段,要叫他對你服服帖帖,死心塌地。阿孃會叮囑阿菊的,你若有不明之處,儘管問她。”

洛神似懂非懂,一時也沒全然反應過來。

籠絡男子之心的手段?

那是什麼厲害的手段?

“我聽阿菊講,你先前不許他上牀同睡,如今還未和他圓房?”

這句話,洛神自然是聽懂了,臉一熱,點頭,又搖頭,忸怩地道:“昨晚上,我已叫他睡我牀上了……”

聲音細若蚊蚋。

“可有一起了?”

洛神婚前被教導過那個事,知道母親問的是個什麼意思,頓時羞紅了臉,搖頭。

蕭永嘉耳語道:“回京口後,兩人早些圓房。籠絡男子之心的手段,自然遠遠不止房中之事,但無此,也是萬萬不可。記住了嗎?”

洛神羞得不行,低頭,連頭髮絲兒都不曾動一下。

蕭永嘉凝視著女兒的模樣,壓下心底涌出的滿腔酸楚和愛憐,將她摟在懷裡。

“阿孃……”

片刻後,那陣羞意漸漸去後,洛神從母親懷裡坐直身子,喚了她一聲。

見母親望來,遲疑了下,輕聲道:“阿孃,你教女兒的,女兒會記下。只是阿孃,女兒不懂,爲何阿孃這些年來,卻不肯和阿耶好呢?”

蕭永嘉出神了片刻,笑了一笑。

“阿孃老了,這道理明白得太晚,已經來不及了,這纔要教你早早知道。你放心,阿孃如今很好,但你若能事事順遂,阿孃則更無遺憾。懂嗎?”

……

高府,高七早領人等候在大門之外,迎家主入內。

至晚,高嶠在府上設了家宴,將包括高允、高胤在內的十數位重要的高氏族人以及子弟,皆喚來一道參筵。

高桓自然也在。見席間,大伯父談笑風聲,長公主面含微笑,二伯父雖沒大伯父那般的好臉色,但對著李穆,總算能夠正眼相看了,至於族中其餘之人,因家主高嶠顯是認下這女婿了,李穆本人,無論談吐、進退、舉手投足,皆大家風範,何況還有先前那一戰之名,誰人還會悖逆高嶠,敢對他的女婿露出半分不敬之色?

高桓心中一直壓著的那塊石頭,終於移除,鬆了一口氣。

一場家宴,可謂是人人盡興,至戌時末,衆人方醉醺醺地散了,被各自家人扶持而去。

這樣的家宴,除了蕭永嘉,高家女孩兒自不會混坐其間。洛神早早地收拾好了明日要帶上路的行裝,沐浴後,上了牀,趴在枕上,翻著閒書,讀著讀著,漸漸卻走起了神兒。

白天回來路上來自母親的叮囑,悄悄地浮上了心頭,叫她有些心神不寧。

不管出於何種緣故,阿耶阿孃是接納李穆這個女婿了。

雖然每每想起陸柬之,他離去那夜的那個孤單背影,至今還是叫她黯然,心裡很是難受。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或許就像阿孃說的那樣,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她和陸大兄無緣。往後,倘若再無變數,李穆應就是她這一生的郎君了。

阿孃的那些話,她有些懂,卻又似懂非懂。

但她被阿孃的話給影響了心緒,這卻是真的。

想到今晚上,她又要獨自和李穆共處一室,忽就緊張了,再無先前的坦然,甚至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郎君回了!”

門外忽然傳來侍女的聲音。

洛神的心倏然一跳,慌忙丟開書,翻了個身,朝裡睡去,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入眠。

門被人輕輕推開,一陣同樣放得極輕的腳步之聲。

洛神辨出,那是李穆的腳步聲。

片刻後,他從浴房出來,似乎遲疑了片刻,熄了燈,隨後走了過來。

他輕輕地躺了上來。

洛神一直閉著眼睛。

也一直沒發生什麼別的事情。

這一夜,她起先裝睡,後來漸漸真的累了,一覺到了天亮。

醒來的時候,身邊又不見他人了,空蕩蕩的。

洛神心下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淡淡失望,坐牀上發呆了片刻,忽想到今日一早還要辭別父母隨他去往京口,這才下牀喚人。梳洗打扮完畢,正要出去,看到李穆進屋了,便停住腳步。

他今日穿著朝廷上三品武官的公服,皁緣織暗錦的青袍,腰束一條鞶帶,人看起來極是精神,站在那裡,稍稍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我方纔從宮裡出來,已向陛下辭謝過了。你這裡若妥了,我便帶你去和岳父母辭別,回京口了?”

洛神垂下眼眸,輕輕嗯了一聲。

……

建康到京口,倘李穆自己騎馬上路,最遲三天日也就到了。因帶洛神通行,走的自然還是更爲舒適的水路。

高嶠將女兒女婿送至門外,李穆和洛神向他辭別,他命高胤高桓兄弟代自己將夫婦送至乘船碼頭,待一行人去了,回來,尋到蕭永嘉。

見她一人坐在屋裡,背影一動不動,遲疑了下,走到她的身旁,勸道:“好在京口不算太遠,日後你若想阿彌了,再接她過來便是。李母乃通情達理之人,開口也是方便。”

蕭永嘉淡淡一笑,沒應他。

高嶠記著昨日她臉色不大好,彷彿病了,自己回來後,忙這忙那,家宴畢,她徑直回屋,待自己回房時,已是不早,她已躺下睡著了,一臉的倦色,當時便也沒敢擾她,此刻終於尋到了機會說話,遂問:“昨日一早,我便見你臉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妥?若哪裡不好,須得及早請太醫診治。”

蕭永嘉道:“勞你牽掛。我無不好。”

高嶠沉默了片刻,又道:“對了,前夜見陛下,陛下叫我向你傳話,問好。”

蕭永嘉點頭:“有勞。”

夫婦相對,再無別話。高嶠立了片刻,忽想起青溪園一事,忙又道:“前夜青溪園失火之事,你知道了吧?鬱林王府喪事往來,你不必費心,我已叮囑高七,他會辦妥。”

蕭永嘉凝視著他,半晌不語。

高嶠見她盯著自己,目光古怪,似在出神,一時也吃不准她到底在想什麼。

“阿令,你這麼瞧我做甚?”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蕭永嘉彷彿回過了神,轉過臉。

“我去白鷺洲住幾日,有些事,等我想清楚了,我再尋你說。”

她起了身,從高嶠身邊經過,走了過去。

……

高胤高桓將李穆和洛神送至碼頭,辭別過後,船離了岸,順著江流漸漸遠去。

碼頭附近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慕容替坐在江邊一座酒樓的二樓雅間靠窗位置,杯酒獨酌,視線跟隨著那艘朝著京口而去的船影,紫眸淡漠。

一個身穿尋常衣裳的男子上樓入內,取下頭笠,卻是許約。

慕容替收回視線,臉上露出恭敬笑容,起身請他入座。

許約道:“兄長叫我轉告,高嶠在陛下面前,進對你不利不言,好在陛下並未聽從。往後你自己當心,高嶠恐怕不會死心。”

慕容替行禮:“多謝使君相告。”

“人言慕容家男女,皆爲天生尤物,果然名不虛傳……”

許約望著對面慕容替的一張俊臉,眼裡露出狎戲的目光。

“陛下已許久未食五食散,和你獻上的美人共度一夜,便又復食。很好。只要你們忠心辦事,太子早日繼位,必依先前諾言,借你兵馬。”

慕容替目露感激之色,跪於席上,俯身叩拜。

許約湊過去,低聲道:“這種小事,本也無需我自己來,只是敬你也是個人物,這才親自相告。我對你的一番好意,你可要記住。”

慕容替再次道謝,滿面感激。

許約靠了過來,輕佻地撫了他臉一把,得意笑聲裡,起身而去。

慕容替始終跪地,宛若木雕泥胎,一動不動,直到許約離去了,腳步聲徹底消失,方緩緩地擡頭,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目光裡,流露出一絲深深的怨毒之色。

爲日後能從許氏手中順利借兵,他將和自己一同出逃的妹妹,族中最爲出色的女子慕容喆,悄悄獻給興平帝。怕被高嶠知曉,慕容喆是以普通宮女的身份進宮的。

他從地方慢慢地站了起來,眺望著窗外腳下那條滔滔東去的奔涌江流,心中暗發怨誓。

等著吧,這些無知又愚蠢的南朝漢人,總有一天,他慕容替會一雪前恥,踏平北方,再揮師南下,讓這片大江之南的煙柳繁華,盡數同歸慕容氏所有!

到了那時,今日這些侮辱過他的人,一個一個,他必將以十倍而報之!

……

數日之後,這一年的歲末,洛神隨李穆,再次踏上了京口的碼頭。

這日天氣很好,似乎半個京口的人都沒事兒幹,聞訊爭相跑到碼頭來瞧李穆衣錦還鄉。到處是人頭攢動,歡聲笑語。

先前追隨李穆去往蜀地的郭詹、孫放之和戴淵等人,因走的是陸路,早兩日便回了京口。知李穆和洛神今日抵達,早早領了人,列隊到碼頭等待,個個雄赳赳氣昂昂的,那京口令也帶了署官來迎,熱鬧之景況,比當日洛神坐嫁船到來的那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然了,於洛神而言,當初第一次踏上此地和今日重來的感覺,也是完全不同。

她已漸漸熟悉這地方,也熟悉了這地方的人。下船時,見阿停已跑來碼頭相迎,十分歡喜,牽她一道坐上了車,在路人的夾道注目之下,回到了李家。

李家大門敞開,十來個街坊婦人正擠在門口張望,忽然瞧見李穆護著一輛車回了,知洛神到了,有人笑著來接,有人急忙飛奔朝裡,去給盧氏報訊。

洛神下車,和李穆進了門,才行到庭院口,便見盧氏被沈氏扶著出來了,急忙奔上去,牽住了她的手,喚了聲“阿家”。

盧氏今日穿了身新做的衣裳,精神奕奕,摸到洛神的手,反手相握,笑道:“真是阿彌回了。阿家有些想你了。”

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對洛神歸來的最爲誠摯的歡迎。

“阿嫂,方纔我忘了講,我也想你呢!”

來的路上,阿停說了東家說西家,告訴洛神那些她不在時附近街坊家裡發生的新鮮事,又說最近,總有附近的富戶尋來,主動要贈送田宅,都被阿姆給婉拒了,但大約確實忘了說這個,被盧氏提醒,趕緊也加了一句。

衆人都笑了,一齊入內,一番敘話。晚些,李穆出去,沈氏等人知洛神路上辛勞,告辭去了,盧氏叫洛神回屋歇腳。

洛神回了那間東廂的屋。

東屋昨日便打掃過,乾乾淨淨,纖塵不染,今日入住,只需歸置帶來的行裝,重新鋪牀便可。

洛神坐那裡,看著阿菊指揮僕婦侍女擡著箱子進進出出,忙碌一通。

她留意到,阿菊將那牀從前留給李穆獨臥於榻的鋪蓋也給收了,鋪好牀,天便暗了下來。

李穆推了外頭的各種邀約應酬,回家吃飯。

盧氏問李穆年後去向。

李穆道:“陛下許假一個月。元宵過後,最遲正月底,兒子當返建康,聽陛下調用。”

盧氏含笑道:“既無別事,在家除必要應酬,莫再出去亂跑了,要多陪陪阿彌纔好。”

李穆看了眼身邊低著頭在認真扒飯的洛神,道:“兒子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