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我有一曲,勞你解讀。
陸煥之終於回過了神。臉色一變,猛地拔出腰間佩劍,朝著李協刺了過去。
李協閃避。他立刻奪門而出,卻被李穆一腳給絆倒了。
“啪”的一聲,整個人重重摔到了門檻之上,鼻樑磕碰,血頓時冒了出來。
伎女紛紛驚叫。
李協朝女子們示意,命人都出去。
衆女知今晚是攤上事兒了。
門外突然冒出來的這兩個男子,顯然都不是一般人物。尤其那個神色陰沉的,另個人喚他“李刺史”。
難道便是那個剛回建康不久的李穆?
衆女怎敢再多停留。避著地上一時還爬不起來的陸煥之,慌忙相繼出去。
綠娘最後一個,提著裙,從李協身邊走過。
李協沉著臉, 下令道:“那人方纔全是污衊。叫你的人嘴巴緊點。不該說的,不要說!日後若是叫我聽到半個字的風聲,你這裡也不用營生了。”
綠娘停步,起先不語,忽擡手,拔下簪在發間的一枝新鮮鳳仙花,蔻丹纖指送著,慢慢地插到了他衣襟上,盯著他,雙目宛若秋波漣灩,啓齒一笑,面綻春花,耳語般地低聲道:“郎若是信不過我,日後常來這裡,自己多盯著些,豈不是更放心?”
李協一愣,反應了過來,看著她扭身飄然而去的背影,不禁有點尷尬,忙扯下胸前的鳳仙,轉頭,卻見陸柬之的那個隨從還張著嘴在看著自己,突然回過神,轉身似要跳窗逃跑,低低地罵了一聲,上去一把制住,拎了出去,關上了門。
李穆蹲到陸煥之的頭旁,伸手探入他懷裡,將那冊琴譜取出,翻了一翻。
他看過洛神的字。
一眼便認了出來,琴譜確實是出自她手。
視線落到尾頁一角所留的那日期,他渾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凝固住了。
他盯著那道墨跡,看了片刻,視線慢慢轉向還倒在地上的陸煥之,指著被撕去扉頁後留下的那道紙張殘頁:“這一頁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平靜,眸底,卻已是開始暗波逐涌。
陸煥之睜開眼睛,
“姓李的,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訴你!”
“你別以爲那日在街上她幫你說話,就是心裡真的有你!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寒門出身的武人,連替她提鞋都不配!你名爲她丈夫,想必平日在她面前,也是如犬般搖尾乞憐,唯恐她看不上你,是不是?”
“我和她從小就認識。她打小心地就最是軟了,見不得人在她面前扮憐,連看到個乞丐也要給碗飯吃。似你這般向她搖尾,莫說你是個大活人,你便是條狗,她也會對你好的!不過是見你當街被我羞辱,可憐你,纔開口替你解的圍!”
“可惜啊,不止我一人,滿大街的人都聽到了,她看似在替你說話,心裡想的卻還是我大兄!當著滿街之人,褒揚我大兄人品!”
“是,我陸煥之是無品無德,豬狗不如,我被她罵,我心甘情願。可是你呢,你當初用奸計將她從我大兄身邊奪走,名義上是她丈夫,她人都嫁你了,這麼久了,卻還是對我大兄念念不忘。”
“李穆,你可真是可憐哪!”
他的嘴巴不住地一張一合。血從鼻孔裡冒出來,一道道地蔓延開來,漸漸佈滿了兩側的面頰,又流進了他的嘴裡,他也不去擦拭,模樣瞧著有點滲人。
“我再問你一遍,扉頁在哪裡?”
李穆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又問了一遍。
“你既然叫人跟著我了,想必方纔早也到了,聽到了我的話。這可是阿彌去年三月送我大兄的琴譜,曲名就叫鸞鳳鳴。”
他神經質般地呵呵笑了起來。
“不妨告訴你吧,扉頁就是被我撕下的。至於上頭,她都和我大兄說了什麼,我偏不告訴你!”
WWW ●ttκǎ n ●C〇 李穆五指驀然收緊,骨節發出一道清脆的格格之聲。蚓身般的縱橫青筋,瞬間暴布手背。
他張手,一把便抓住陸煥之的衣襟,竟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擲了出去。
陸煥之人雖瘦,但也是個成年男子,整個人卻似一隻面袋般飛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到對面的牆上,又彈落在下頭的那張琴案之上,在琴絃斷裂發出的一道雜亂無章的嗡嗡聲中,人帶著整張琴案,翻滾在地。
他撞到了牆的那整面肋骨,已是齊齊斷裂。痛苦地攏著雙臂,整個人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在牆角掙扎著。
“……阿彌和我大兄情投意合,你卻奪人所愛,你憑了什麼?原本如今,她已是我阿嫂了……”
他猶在呻吟,聲音斷斷續續。
“她和我大兄,纔是天生的一對,當年曲水流觴,簫琴相合,誰不知道……你以爲她就只給我大兄譜過如今這麼一支琴曲?從前她就和我大兄用琴譜往來,互訴心意。她愛的人是我大兄……她不過是可憐你……”
李穆大步而來。
一隻劍柄,猛地擊在了他的腦袋上。
伴著一道慘叫之聲。
人那堅硬的頭骨,在這劍柄之下,猶如一隻脆弱的蛋殼,瞬間應力而裂。
血從陸煥之的頭上汩汩而下,宛若溪流,瞬間染滿了他的整張臉。
他的人蜷成一團,四肢抽搐著,彷彿下一刻就要死過去了,脣卻還在微微地張翕著。
“你等著……等我大兄這回攻下了東都……阿彌還不知會如何高興……”
氣若游絲般的最後一道聲音,也戛然而止了。
李穆掐住了他的脖頸,一手將他整個人高高舉起,懸空地釘在了身後的那堵牆上。
在他這隻曾染過無數人血的鐵鉗般的指掌之下,陸煥之的脖頸,脆弱得猶如一根秋天行將腐爛的蘆葦,一折便斷。
血一團一團地從陸煥之的鼻孔和嘴角里涌出。但那張分明佈滿了痛楚的臉上,卻彷彿還殘留著方纔糅雜著恨意和猶如報復得逞似的近乎暢快的詭異表情。
他被掐住喉,無法呼吸,翻著白眼,無力地在空中蹬著兩腿。
李穆看著在自己五指之下,徒然扭著身體,沒有半點反抗之力的陸煥之,視線最後定在他那張扭曲得幾乎已經認不出原本面目的臉上,看了片刻,凝聚於他眼底的仿似下一刻便要爆發而出的暴風驟雨、海嘯山洪,慢慢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在他的眸底,忽地掠過一縷蕭瑟。
緩緩地,他手背之上那原本縱橫暴布著的一片青筋,亦是平復了下去。
他突然鬆開了自己鉗住陸煥之喉嚨的那隻手,轉身而去,再沒有看他一眼。
陸煥之從牆上掉落在地,彷彿被抽去了脊樑,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李協方纔吩咐好了綠娘,命手下將樓裡的人全部驅走,閉了大門,自己便守在這門外。
雖隔著門,他也能想像裡頭正在發生著什麼。
起先還能聽到陸煥之傳出的話語之聲和慘叫之聲。漸漸地,裡頭安靜了下來,也聽不到他發出的任何動靜了,不禁起了擔心。
萬一李穆一時情緒失控,若真將他給弄死了,畢竟此處是建康,又是個大活人,且還是陸家的,恐怕會有一場官司。正要推門進去阻止,卻見門自己先開了,李穆出現在了面前。
他的臉色看起來並不怎麼好,但還算是平靜。
李協又瞥了眼地上的陸煥之,見他滿頭血污,面目可怖,一動不動,匆忙走了過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發覺還活著,只是昏死了過去,鬆了口氣,笑著走了回來,壓低聲道:“李將軍放心去吧,我會替你再盯著這小崽子的。幹出這樣的事,他自己必也不敢在陸光跟前全部認下。陸家若是找你的事,方纔我也吩咐好了那女子,就說是他來此鬧事在先,險些逼出人命,刺史恰好路過,路見不平,出手教訓了一下而已。”
李穆道:“多謝兄弟。回頭我做東,請衆位兄弟吃酒。”
李協唉了一聲,急忙擺手:“李將軍怎說這話?當初若不是李將軍,莫說有我和那幫子兄弟今日,指不定連命都已經沒了。我等兄弟,對李將軍敬佩得是五體投地。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往後但凡還有用的著我兄弟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掉腦袋的事,你瞧我會不會皺一下眉!”
李穆又叮囑,叫他看著些這裡,莫惹來陸煥之日後報復。
李協眼前便浮現過方纔那女子朝自己衣襟簪花的一幕,咳嗽了聲,點頭:“不消你說,我亦知道。”
李穆微微一笑,向他作了個揖,旋即邁步而去,從後門而出,身影消失在了夜色裡。
……
爲了她方便與父母相處,回來後,兩人一直還住在高家。
李穆回到高府,已是戌時中。不等他下馬,早有門口的下人出來迎接,爭相向他問好,替他牽馬入廄。
李穆入內,遇到了阿菊。問了聲,知高嶠今日回來得早些,伴著長公主,此刻兩人已經回屋了。
“夫人也在房裡了。李郎君晚飯可吃過了?夫人本想等你一道吃的,沒等到你回,自己便先吃了,吩咐給你留飯。”阿菊又說道。
李穆說在外頭已是吃了,叫她不必費心,如常那樣,臉上帶著笑容,繼續朝裡而去。
越近那個院落,腳步便越來越慢。
院門是開著的。
他知是她爲自己而留的。
院中光線昏暗,屋子的窗裡,映著一片明亮的燈火。
廊下等候著的幾個僕婦侍女正在低聲地嘮著閒話,忽然聽到身後腳步發出的動靜,轉頭見是他回了,忙來迎,道夫人正在屋中沐浴。
李穆穿過蕉影婆娑的院落,步上簷階,來到透出亮光的門前,定了定神,輕輕推門而入。
外屋空無一人。一道垂下的帳簾,將內外分隔了開來。
隱隱水動聲中,李穆聽到了她低低地哼著小調的愉快嗓音,清喉嬌囀,百媚千嬌。
溫水洗滑脂,滴露妍姿俏。
閉著眼眸,他都能想像,此刻裡頭是何等一番動人的景象。
他只要伸手,撩開面前這道輕軟如雲的帳簾,走到她的面前,便能開口問她了。
那隻手,卻猶如灌滿了鉛,重得無法舉起。
懷中那本薄薄的,不過十來頁的冊子,彷彿一團火,被他揣入了胸膛,在漸漸地升溫。
灼燙之感,從某個平日隱藏起來的不爲人知,或許連他自己亦是未能察覺的角落,不停地蔓延,刺灼著他的四肢百骸,遍佈全身,直到每一寸的體膚。
他感到心浮氣躁,再也無法維持住方纔在下人面前的從容了,臉色漸漸變得僵硬。
那日他接她出宮,路上遇到了陸煥之的挑釁,她爲自己解圍,陸煥之憤而離開之時,將滿腔怒氣都撒在了身下的坐騎之上。
那一幕,叫李穆心生警惕。
陸煥之不過是個無能之人,上輩子如此,這輩子亦是如此。
但再無能的人,手中一旦舉刀,亦能殺人。
他的身體,便曾被陸煥之用劍刺穿過。
出於直覺,亦是爲了對她的保護,哪怕只是多心。在送她回來後,他便去尋了李協,這個當日曾被興平帝派來助他去打巴郡的下屬,如今掌著都衛,耳目遍佈四城,叫他派人留意陸煥之的異常舉動。
果然被他猜中了。
如此之快,陸煥之便就開始了他的報復。
但叫李穆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的是,他的報復,竟是如此一種手段。
李穆感到了一絲後怕。
並不是爲自己可能面臨的聲名受損,而是爲她。
倘若不是李協第一時間通知了自己,他及時趕到,截了下來。倘若琴譜真的就此傳了開來,伴著高氏女千里相思寄情郎的傳言,他無法想像,她將要面對怎樣的一番情景。
幸而,一切都未發生。
原本他該爲之感到慶幸。
他想將這琴譜悄無聲息地毀去,再讓這件事,就這般儘快過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因爲他知道,陸煥之口中說出來的一切,都只是惡意的中傷。
他的阿彌,若不是一心愛上了他,去年的那個時候,怎會不顧她父親的反對,毅然追他來到義成,留在了那個什麼也沒有的荒涼之地,伴在他的身邊,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日?
他的阿彌,若不是真的愛他,又怎會在他出徵前的那一個晚上,讓他感受到了來自於她的那般熱情而繾綣的對待,叫他至今想起,依然爲之戰慄?
從在回來的路上開始,李穆便一遍遍地不停這樣告訴自己,陸煥之不過意在激怒於他,以此來求得他那可憐的些微的報復快感。
但是那些話,卻還是猶如毒蛇一般,鑽入了李穆的心裡,驅去不去。
他想她父親醉興之時,教自己寫字。想回來才幾天,她便數次在他面前提及陸柬之,語氣中充滿了欣賞。
他知她完全無心。但也恰恰因是無心,纔可見他對她的影響,是何等根深蒂固。
或許她真的只是施捨自己,這種感情,連她自己大約也無覺察。
李穆鄙視自己,內心爲何會有如此陰暗的揣測,但他卻控制不住。
建康這座紫氣王城,不僅僅只是曾經埋葬了他舊日大業和愛恨情仇的一座墳塋,亦無時不刻地處處在提醒著他,在她的人生裡,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並沒有他的參與。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只是一個突兀地闖入了她的世界的外來者,格格不入。
李穆慢慢轉頭,視線落到了琴案側旁,那隻存放著她琴譜的擱架,盯著,看了片刻,走了過去。
軟簾後的低低哼曲之聲忽然停住。
“郎君,可是你回了?”
裡頭傳出她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發問之聲。
沒有人應。
伴著輕微的潑水之聲,那低低的曲兒之聲,再次傳了出來。
……
洛神舒舒服服地泡完了一個長澡,還不見李穆回來,到外間,也不見他人,忍不住問侍女。
侍女彷彿有點驚訝,笑道:“李郎君沒見著夫人的面嗎?方纔他已經回了,也進了屋,片刻後又出來了,也沒說什麼,人便走了。我們還以爲他和夫人說過的。”
洛神有點驚訝。實在不知道方纔自己泡澡之時,他竟進過屋了。
遲疑間,忽然想了起來,方纔隱約似乎聽到外間傳來過依稀的腳步之聲。
當時她還問了一聲,沒聽到應答,還暗笑是自己聽錯了,也就沒有在意。
但侍女卻說他進來過。
那麼顯然,當時自己沒有聽錯,那陣腳步聲,確實就是他所發的。
但爲何,他人明明都回來,進了屋了,突然又一聲不吭,甚至都不和自己打聲招呼,就又走了?
即便有什麼急事,也不至於急到連和自己打個招呼的空都沒有吧?
洛神迷惑不解,忙打發人去前頭,看下他到底去了哪裡。
片刻後,那僕婦回來了,說相公和長公主屋裡已經歇了,前頭也不見李郎君。門房說,李郎君騎馬,又出了門,也沒說去哪裡,何時回。
洛神徹底地迷惑了,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茫然地在門外簷階前,立了片刻,忽然捲過一陣過牆狂風,吹得院中芭蕉大葉相互拍擊,嘩嘩作響。
月隱入霾雲,遠處的天邊,隱隱有道閃電的光掠過,彷彿快要下雨了。
洛神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轉身,回了屋裡。
她立在外間,環顧著四周,心想他說不定給自己留了什麼字,便在案几上尋找,忽然,視線落到琴案旁的那個擱架,定住了。
擱架上頭,存的都是琴譜。除了她從各處蒐集而來的佚散古曲,還有這些年,她自己陸續所作的一些琴譜。
她是個戀舊的人,所有的琴譜,包括譜曲的初稿,也都沒有丟掉,而是按照日期,依次留存,整齊堆放。
但此刻,那擱架裡的琴譜,卻明顯有被人翻過的痕跡。有幾份,還凌亂地放在上頭,並沒有收回去。
洛神急忙走了過去,拿起那幾份琴譜,翻開,發現其中有早幾年,自己譜曲之後,和陸柬之相互有過交流的譜稿。上頭除了有自己當時的作曲所感,還有他回她的一些評註。後來整理,便按照日期,一直收放在下頭,自己也就沒再動過了。
如今翻出,因年深日久,紙張已有些泛黃。但上頭的墨跡,卻還是清晰依舊。
洛神呆住了。
很顯然,應該就是李穆翻出了她的這些琴譜。
她定定地望著這幾份舊日譜稿,忽然,心裡涌出一陣不安的感覺。
方纔他不和自己說一聲就走了,莫非是因爲無意間發現了這幾份她和陸柬之之間的舊日往來琴譜?他不高興了?
她又想起回建康的這幾日,他給她的感覺,也似和先前不大一樣了。
她不禁心慌意亂了起來。望著窗外那片黑漆漆的行將落雨的濃重的夜色,心裡暗暗焦急,盼他能早些回來,她好向他解釋。
……
徐嬴曾是宮中最爲著名的樂師,因年老體弱,早幾年起,便只能出宮,住在城南同夏裡的一間侷促院落裡。好在還有些名氣,平日能靠著教弟子和女伎爲生。今夜無事,本早就入睡了,忽被老僕喚醒,說有訪客來尋,出手闊綽。
老樂師急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外頭起了夜風,卷得院中一株老樹枝冠搖曳,沙沙作響,天邊不停閃電,就要下雨了。
他看到院中站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袍當風,面容隱在夜色之中,知他就是那位豪客,急忙上去,躬身請入敘話。
那男子不動,只問他:“我聽聞曲可傳情。你可否解讀其中之意?”
徐贏一怔,鬆了口氣,忙道:“自然。我浸淫半生,但凡有曲,便可聞弦知意。”
“極好。我有一曲,勞你解讀。”
男子慢慢地道,從懷中取出一譜,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