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有車。
這應該是夏雯早該知道的事情,但是因爲一直以來他們的上班時間從不能撞到一起去,所以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許諾到底是怎麼到的公司。
而現在她知道的原因是,許諾的車送去洗了。
總之就是前些天的雪在昨天的暖陽下終於化了,和小區附近工地旁的泥沙混在一起,狠狠地給許諾的卡宴洗了一次澡。
然後你們懂的。
所以,現在這個點,許諾還站在路邊。
“高峰期這裡攔不到的士也沒有滴滴的啦!”夏雯拉了拉揹包的帶子,跟着他在小區門口張望着。
許諾沒說話,但是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跟我一起去坐地鐵還趕得上,不然你肯定要遲到。”
當然身爲總監級別的管理層,遲到與否並不是大事,只是今天早上整點有個會,而許諾本身很討厭遲到。
夏雯低頭掃了一眼手機,“不行了,我先走啦,你要是改變主意記得順着這條路走到頭然後右轉,在十字路口……”
“走吧。”
“啊?”
“坐地鐵。”
許諾已經幾年沒坐過地鐵了,不是因爲端着架子,而是別的原因。
進了地鐵站那雙銳利的寒眸就私下觀察着,提防着,雙手收在風衣的口袋裡就差拿根針縫起來,地鐵站里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哪有人顧忌到身邊的陌生人在不在乎肢體接觸,時不時有個人擦身而過,許諾都得皺一下眉頭,恨不得能用眼神凍死他。
不過再鋒利的眼刀也掩飾不下他舉止上的窘迫,緊跟在夏雯後頭寸步不離的身影,讓夏雯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些童話歌謠裡帶着小鴨子的鴨媽媽。
她彎下身從出票口拿出臨時地鐵票和找零的硬幣,回頭遞給他。
許諾沒有接,雖然他戴着手套,但大多數情況下,能不碰的陌生物品他儘量不碰,尤其這種在萬千人之間傳遞過的錢和票據。
夏雯抿了抿嘴。
短短五分鐘後許諾開始深刻地後悔自己爲什麼會選擇坐地鐵這個選項。
他顯然低估了上海地鐵2號線在高峰期這個時間點的人流量。
地鐵門開的那一刻他忍不住畏懼地往後縮,卻被夏雯抵住了。
比自己矮一個頭的女孩伸出雙手抵着他後背,仰首告誡他——
“要是等到高峰期過了人就不會那麼多,否則你再等幾班都是一樣的。”
許諾看向她眼神裡寫着“你這個魔鬼你爲什麼蠱惑我你這是要我死啊快放開我”等等諸如此類的控訴然後被夏雯義無反顧地推進了車廂。
進了車廂之後的許諾更顯得手足無措,左有八尺壯漢,右有晨練大媽,前方黑壓壓的一片人羣隨着地鐵左搖右晃,就在附近還不知哪裡飄來狐臭味,讓他不由得呼吸加快幾欲作嘔。
闊別多年的地鐵體驗對許諾來說顯然和任何褒義的字眼畫不上等號,他努力讓自己往車門邊的角落靠去,儘量不觸及任何人。
但是這種比肩繼踵的地方,哪有人能全身而退。
結果,一隻手捉住了他。
他像一隻驚弓之鳥,激靈之後發現捉住他風衣袖口的是一隻纖細的女孩的手,順着豆綠色的羊呢外套往上看去,是夏雯那張熟悉的臉。
“不舒服?”夏雯很小心地問,她也沒對他有任何直接的接觸,只是捏着他袖子的一個角。
“沒。”許諾把頭撇了開,臉上強裝鎮靜。
夏雯的腦筋飛快地轉了一下,她雖然對八卦後知後覺,但是對人的情緒還是很敏銳的,當初建議他來坐地鐵的時候她單以爲許諾是不喜歡公共交通的擁擠,但是她忘記了,擁擠代表着和人的近距離接觸,和人的近距離接觸意味着許諾可能被動需要觸碰到他認爲並不乾淨的事物。
“你覺得我髒嗎?”
許諾因爲她的發問不解地低頭。
四目相對。
下一站到了,車門被打開,人羣魚貫而入。
整個車廂像是被打包的行李一樣,塞滿,拍了拍,再塞滿,擠了擠,合上蓋子,所有東西揉成一團。
來了一個男青年,打了個油膩朝天的飛機頭,頭上一股濃濃的髮膠味,還有混雜着不知從哪個地攤上淘來的廉價古龍水氣息,皮衣一側蹭了一面灰,人流一晃,他就徑直向許諾這邊靠過來。
許諾薄脣微抿,緊閉上眼,力圖讓自己眼不見爲淨。
“吶,許諾。”
聽到自己的名字,許諾精緻的丹鳳眼緩緩睜開,長睫覆眼的暗色陰影一寸寸縮小,一雙黑瞳直勾勾看着眼前的夏雯,不經意間像是要把她吸進一個宇宙。
“我早上剛洗了澡。”她仰面踮起腳來,一瞬間放大的臉孔上揚起了微笑:“靠近他或者靠近我,你可以選一個。”
許諾才知道爲什麼她要問他髒不髒的問題。
她張開了雙臂,撐在他的兩側,爲他隔出了一方小天地。
說的時候很是大膽,可是一出口她就把脖子縮了回去,垂首定定地瞅着地上那雙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男士皮鞋。
即使再坦率的女漢子,對自己別有念想的對象,也不可能有多坦蕩蕩。
何況,這對象還是她的BOSS。
她現在已經心如擂鼓,心跳就像被人按了快進,以4倍速的方式播放。
砰咚,砰咚。
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手上。
因爲儘量避免碰到他,她手張得很開,邊上稍微有人動彈一下,她的胳膊就往裡被擠壓一分,說不累,那一定是逞能的。
想着想着,手突然被人拽了回來,雙臂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但中間依然隔着一個身軀。
一個,成熟的,男人的身軀。
然後,耳邊是酥麻的低語——
“夏雯。”
“我是個男人。”
夏雯全身一顫,五臟六腑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忘了流動,下一秒,全往頭上涌了過來。
不需要鏡子她也明白自己臉紅得不像話。
儘管他的言語明明白白的是要告訴她,他不需要她來保護,但單聽這句話,似乎又有另一方面的歧義讓她有點不好意思。
兩個人就在地鐵的角落裡,以壁咚一樣曖昧的姿勢站着,她的手依然貼着他身後的車廂,但也貼着他——明明隔了幾層衣料,她卻能分毫畢現地感覺到從許諾身上透出來的溫度。
她以爲這會是她這幾年來的人生巔峰了,事實證明,降低期望值是有好處的。
耳畔是吐息的熱氣,輕悄地,低柔的,他說……
借我一下。
真的是借我一下,夏雯確定自己沒聽錯。
而後許諾低着頭輕輕靠在她頸側,沒有肌膚之間的接觸,有的只是髮絲和髮絲之間無意的摩挲,交纏。
心臟掙扎着要從胸腔跳出來抗議,夏雯咬着脣把它按了回去。
這是挑逗嗎?這一定是挑逗吧。
不然他爲什麼要把那麼俊的一張臉擱在她耳邊呼吸?
這麼色氣的畫面如果再深入一些她就真的可以詮釋什麼叫帥得合不攏腿了啊。
“你……你幹嘛呢。”她顫巍巍地,悄悄問。
許諾閉着眼,每說一個字,就像是對夏雯自制力的拷問:“榨取員工剩餘價值。”
聲線的優勢居然可以粉飾一個資本家的罪惡。
如果這真的是罪惡的話,夏雯不介意都衝着她來。
見她緊張得再沒搭話,許諾不禁睜開眼,偷偷瞄她。
她一動也不敢動地直視前方——好像沒有意識到前方是他的胸膛,側臉垂下了幾縷頭髮,若隱若現遮住紅透的耳尖。
他沒說的是,她身上的味道,真的挺好聞的。
呃,他是指,比劣質古龍水好聞。
——心裡暗暗補充道。
* * *
4A廣告公司的工作不是人做的,這是共識。
剛開年的時候輕鬆了幾天,那之後加班是常態,夏雯雖然沒什麼上進心,但工作起來也沒有半點懈怠,她會規規矩矩把自己的分內工作做好,和她的上進心比起來,她的責任感顯然強烈得多。
但是,辦公室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地方。
[ 什麼時候一起吃飯呀?回來這麼些天了,我還等着你跟我聊許諾呢。]
瞄了一眼微信信息,夏雯沒有迴應。連着2-3天加班的她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上週說好的昕銳的品宣和市場調研資料要整理成PPT做彙報,本週四提交,這東西因爲內容比較繁雜,本來組裡安排的是個分工明確的工作,一人完成自己報告的一部分,然後由夏雯統整起來做成彙報的PPT,以便頭腦風暴前做一個分析宣講。
可是不管她怎麼催,她的組長都沒有什麼動作——於曉霖的拖延症一直都有,這次又是一個看起來可有可無的本來屬於AE或者市場工作範疇內的事情,她顯然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也變相導致了夏雯無法按時提交報告給許諾過目。
“這不是藉口。”
她把理由告訴許諾的時候,許諾只是掃過桌上的工作文件,頭也沒擡地下了結論。
“你們是一個team,我佈置的時候既然是團隊作業,你們就應該以團隊協作的方式完成它。”
許諾語氣冷漠:“不管你在團隊的哪一層,學會溝通是你的事,不是推辭。”
夏雯很後悔進他辦公室前自以爲只是今天暫時無法提交報告的解釋說明,所以沒有帶上門,許諾對她的指責毫無保留地通過大開的辦公室門傳了出去,即使音量如常,語調對許諾來說也再正常不過。
然而還是很丟臉。
她悻悻地碰了一鼻子灰,回到自己的辦公座位,感覺沿路走來都是同事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矚目。
手頭上另一個活兒的甲方已經把軟文改稿七八次了,新入職的AE給的Brief就不明確,每次改稿的意見都有新的內容,最後一次更是莫名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賣點,基本全文重做。
要說是她自己能力不及格她是肯定不認的,但也許正如許諾說的……學會溝通是她自己的事,會哭的孩子不一定會有糖吃。
“誰都不是一座孤島。”
——十七世紀的約翰·多恩果然不符合現代的現實主義世界觀,要她來說,還是沈三廢的那句“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更合適。
是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她站在格子間,目光散漫地逡巡過這個人來人往不曾停歇的辦公室。
今晚又得加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