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陣響雷,傾盆大雨這時候纔是真正落下來了。
季曼呆呆地跟着寧鈺軒走着,他沒有回頭,只是一路帶着她出門上車,往刑場而去。
車簾放下,車上也就他們兩人。雨水打在車頂之上,氣氛壓抑得很。
“侯爺一直是幫着二皇子的?”許久之後,季曼開口問了一句。
陌玉侯微微側開頭,輕笑道:“何來幫誰不幫誰之說,鈺軒爲政,不過是輔佐在位之人。”
太子當初在位,他就一力相助太子。三皇子若要繼位,他也就助三皇子。只是他審時度勢,覺得趙玦坐不穩皇位,所以又親手,替趙離打開了入城的大門。
若說當初的千憐雪是雙面間諜,那寧鈺軒就該是n面業務員,還以爲他是平衡了兩端,結果丫一直平衡着一個螺旋槳。
這種見風使舵使得爐火純青跟這舵是他自己生出來的一樣的技術,季曼覺得也該他在這麼亂的局勢之中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侯府上下。
“去過刑場之後,你還是跟着鬼白走。”寧鈺軒望着車簾,很鎮定地道:“他會安排好你的去處。”
季曼腦子沒有怎麼轉過彎來,沒有想到前面等着她的是什麼,只是安靜地點頭。
“你還是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寧鈺軒終於轉過頭來看着她。
季曼笑了笑:“侯爺有話要對桑榆說嗎?”
沉默良久,外頭的雨聲也越來越大,寧鈺軒輕聲開口道:“我會照顧好夏氏和好好,寒雲和曦兒也會沒事。”
都他媽是離別的氣氛了,他還跟她數自己的女人孩子?季曼嘴角抽了抽,輕笑了一聲:“祝侯爺子孫滿堂,長命百歲。”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陌玉侯抿脣道:“大喵還在你的院子裡,我也會照顧好它。”
“謝謝啊。”季曼還真有點捨不得那傢伙。不過此去刑場之後,她的未來可是一片迷茫,養自己都有點問題,更別說養貓了。
這一路好像走得很遠,終於到了的時候,寧鈺軒先下了車,替她撐着傘扶她下來。
雨大得嚇人,刑場周圍的人卻一點不少,穿着蓑衣的,打着傘的。旁邊的看臺上都坐滿了衣飾華麗的官員命婦,監斬的臺子正中間,更是坐着寧明傑。
季曼打了個寒戰,裹緊了衣裳隨着寧鈺軒走過去。
“桑榆就坐去監斬席吧。”前頭的二皇子回過頭來,笑道:“還有你替着聶家活下去,也能讓他們安心。”
季曼腳步一僵,點了點頭,離開寧鈺軒的傘下,往那雨幕中走去。
“桑榆……”
刑場上跪着百號人,最前面跪着的是三皇子,沒有被綁,也不是要行斬首刑的。都說二皇子顧念兄弟情誼,只讓三皇子飲鳩自盡。而他身後跪着的,都是一衆心腹和聶家人。
季曼一側頭就看見了聶向遠和聶青雲。他們就在三皇子的身後,都擡眼望着她。
心裡狠狠一緊,季曼走不動了,呆呆地在雨幕裡站着,任着大雨將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遍。
陳氏和聶沉魚也跪在裡頭,聶沉魚自看見陌玉侯那一刻起,就哭個不停。
“侯爺,侯爺…爲什麼不救沉魚,爲什麼不救沉魚?”
陳氏哭得渾身發抖,死死地靠着聶向遠,喃喃喊着:“老爺,老爺。”
聶青雲一句話也沒說,看見她,倒是有些放心的神色,微笑着閉上了眼。
“桑榆。”寧鈺軒遠遠看着那在大雨中站着的人,抿脣道:“你過去,去明傑那裡。”
“好。”季曼張口想說這個字,卻是哽咽得只做出了口型。
她只是個局外人,這本書里人的生生死死,她是早就應該看習慣了的。但是爲什麼,爲什麼現在會覺得這樣難過?
恍惚記得就是不久之前,她回去聶府,聶向遠還溫柔地摸着她的頭髮,說受了委屈就回來。還記得聶青雲站在她的牀邊,看着假裝昏迷的她,責備地看着陌玉侯問是怎麼了。這個世上聶桑榆僅剩的這兩個對她最好的親人,也要離開了麼?
無邊無際的孤寂從四面八方捲上來,季曼白着臉,慢慢地轉身。
巨大的雨聲之中,她聽見自己身體裡傳來的哭聲,那應該是聶桑榆的,哭得撕心裂肺。季曼想笑,她也不知是來幫聶桑榆的,還是來害她難過的。原本聶桑榆死的時候,至少家人都還活得好好的。
跌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感受到旁邊的人投來的目光,季曼微微一笑,眼裡沒什麼焦距地道:“我真是幸運,一個人活了下來。”
寧明傑微微抿脣,伸手讓常山將自己的斗篷拿來,披在了她的身上。
二皇子高坐三層觀臺,眼裡帶着玩味的笑意。捧月推着他的輪椅,微微有些睏倦。
“真的該留她下來?”趙離輕聲開口:“我是不想留的,這女人太過聰明。”
捧月像是被他驚醒了,嘟着嘴道:“當初可是說好了要幫她一次的,一個女人也不能翻了天去。你就放她一命又如何?阿離,做人不能恩將仇報。”
趙離輕哼了一聲,睨她一眼道:“婦人之仁。”
不過終究,還是握緊了捧月的手。
陌玉侯與其他人一起在二層的看臺上,靜靜地等着時辰。午時一到,便是三皇子一黨該徹底消失之時。
季曼也安靜地等着,旁邊有人好像在跟她說什麼話,她都完全沒有聽清。遠處好像有急匆匆的車輪聲,濺開的一灘灘的雨水,破風而來。
“寧爾容求見二皇子殿下!”
馬車停下,有肚子微微凸起的婦人急匆匆地下車,手裡握着一件物事,跪在了法場之前。
“爾容!”寧明傑一驚,起身想出去,卻往觀臺後看了一眼。
寧爾容滿臉倔強地跪在雨水裡,高昂着下巴將手裡一卷聖旨托起:“寧家願以先皇當年免罪之恩旨,換得爾容腹中孩兒父親一命!”
看臺上一片譁然,寧鈺軒也站了起來。刑場上跪着的聶青雲終於是變了臉色,直起身子怒道:“我聶青雲再不堪,也輪不到一個女人來救!且青雲與郡主早已和離,沒有任何瓜葛……”
“我肚子裡的孩子,不算瓜葛嗎?”寧爾容輕笑兩聲,雨水打溼了髮髻,耳發沾在臉上,回頭看着他道:“你以爲我想救你這無情無義的負心漢?不過是因爲爾容懷了你的孩子,再難過日子,所以需要你這麼個男人罷了。”
寧明傑深深皺眉,旁邊的常山已經舉着傘過去,撐在了爾容的頭頂。
聶青雲看着爾容的肚子,臉上神色分外懊惱:“你這是做什麼……”
“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寧爾容抿脣,轉頭再看向後頭的看臺之上:“敢問二皇子一句,在您眼裡,先帝的聖旨還算不算數?”
當年靖文侯有功之時,先帝曾賜免罪恩旨,可救一人性命,也相當於後來的免死金牌。靖文侯一直是當寶貝供着的,沒想到倒是被爾容給拿來了。
二皇子能輕鬆將趙玦拉下馬,是因爲喊着爲先帝報仇,指責三皇子弒父的名頭,纔在輿論的壓力和裡應外合之下一舉成功。而現在爾容問,你眼裡你父皇的旨意還能不能算數?
算,當然得算。趙離讓捧月推着他親自下了看臺,來到爾容面前,雙手接過了聖旨笑道:“郡主還懷着身子,可別受涼了。你要用恩旨換聶青雲一人性命可以,可是其他人的命,你保不住。”
寧爾容笑道:“爾容不過是想要有個孩子父親,其他的人,與爾容何干?”
“好。”二皇子將聖旨給了捧月拿着,看着聶青雲道:“如此,那我就將這人送去你靖文侯府做個奴才,如何啊?”
聶青雲一震,聶向遠眼裡滿是恨意地看向趙離。
“好啊。”爾容垂了眸子應道:“多謝二皇子殿下。”
季曼呆呆地看着,看着聶青雲被人押着到了一邊,爾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兩人誰也沒有看誰。但是鼓聲陣陣,午時已到。
“沒有人會再救得了誰了吧?”趙離抿脣看了寧明傑一眼。
寧明傑深吸一口氣,拿了籌子出來擲地:“行刑。”
鳩酒被灌進三皇子的嘴裡,後頭大刀舉起,聶向遠閉上了眼睛。
哭聲淒厲響破天際,卻又在一炷香之後,徹底歸於寧靜。
季曼眼裡只有無邊無際的紅色,誰的頭顱滾在了雨水裡,誰又在死前大吼着不甘心。
“父親——”有人哭得撕心裂肺,但是周圍的人都聽不見,只有季曼一個人能聽見。
也就她一個人能感受到聶桑榆心裡那種撕裂的痛。
“亂臣賊子,也都只有這一個下場。”二皇子笑道:“鈺軒,你說是不是?”
陌玉侯眼角掃着那呆呆坐着的女人,抿脣頷首:“嗯。”
季曼輕輕笑了出來。
“休書寫了吧?”趙離看着寧鈺軒,後者也就將袖子裡的休書拿出來,走過去放在了季曼的懷裡。
“從此以後,你也與我,再無什麼瓜葛了。”寧鈺軒看着她,眼眸深深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