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雖然心動不已,但在霍漪面前,還是沒忘記謹慎二字。這些少爺小姐什麼的都是高高在上的,想法跟她們做丫頭的完全不同,更別說裡頭還有古代人和現代人的思想差異了,如果坦白說自己想要贖身出府,天知道表小姐會不會覺得自己不忠呀,不知好歹呀之類的?
於是她一臉溫柔和順地福了一禮,答道:“奴婢不明白表小姐的意思。”卻沒說那句人人掛在嘴上的“一切聽從小姐吩咐”——萬一霍漪信以爲真就不好了!
霍漪見狀,微微苦笑,有些爲難地低頭絞了絞帕子,彷彿鼓足了勇氣,纔再開口:“我知道……你必定當我只是在說場面話……可我是真心要問你的……我……”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我從前自以爲聰明,許多事都自作主張,外祖母疼我,捨不得說什麼,姨娘事事順着我的意.菊兒她們又不敢開口,我還當自己做的都是對的。那日嬸孃來說定親的事……她囑咐我許多話,也給我說了些爲人處事的道理。我這幾日細細回想,便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從前有許多事都做錯了!”
春瑛心中正想“你知道錯就好”,卻冷不防被霍漪一把拉住手,嚇了一跳:“表小姐……”
霍漪咬咬脣,仍舊板握着她的手道:“前些日子,你曾勸了我幾番話,我只半信半疑,並沒怎麼放在心上,如今想來,竟然都是對的!你勸我讓弟弟多跟家中管事們見面,免得底下的人不知道正經主子。我這幾個月偶爾叫弟弟見見蔡總管和幾位管事,卻沒叫他插手家裡的事務,可如今我眼看就要……萬一我不在京裡了,弟弟又該如何是好?家下人等,都習慣了以我爲主,弟弟雖是嗣子,卻正經連個帳本子都沒見過呢,家裡使喚的人,他連名字都記不全。我逼得姨娘說了老實話,才知道有好些管事並沒把弟弟放在眼裡……弟弟年紀小,又是個老實的,受了委屁也不敢跟我提……若是我能及早想到這些,安排妥當,何至於此?! ”
春瑛賠笑道:“表小姐也別太過擔心了,如今還有時間不是麼?管家們大都是幾輩子的老人了,辦事老到,小少爺身邊還有錦繡姐姐和玲瓏姐姐她們照顧.再說,還有青姨娘呢,二老爺二太太也不會袖手旁觀的,您出了門子,自有人替小少爺理家。”
霍漪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想到青姨娘,便也放開了,微笑道:“說得是,再不濟還有姨娘看着,她必是要搬回老宅去的……”又緊了緊握住春瑛的手,“我到底是考慮不周全,還好那一回我聽了你一句,讓弟弟常常到這府裡請安,外祖母也挺喜歡弟弟。有了侯府的幫襯,又有二叔二嬸看顧,弟弟往後在京裡,想必也能站穩腳跟了。”
人家的親生父親是皇帝近臣,又沒了受人覬覦的船隊,自然可以站穩腳跟。春瑛並不覺得侯府真的會把小嗣子看成親外甥那樣看顧,只不過有老太太和侯爺一日,還能給點面子罷了。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
說出口的,只是委婉地道:“那日二太太來時,似乎提起二老爺要升侍講學士了,那可真真是請清之極。有了他家的看顧,表小姐何需擔憂小少爺無人可依?”
霍漪心中有些不以爲然,她本是公候之家的小姐,雖知道世人都認爲翰林尊貴,但在她心裡,總覺得那樣的人家比不得延緯百年的大世家可靠。皇帝近臣固然體面,可一旦失勢,也倒得比別人快,不像他們這些舊世家,雖然說不上顯赫,但也不會太落魄,無論沉浮,都才一股底氣在。
但這些話她是不會跟丫頭講的,便順着春瑛的口氣道:“你的話有理。”罷了,二叔家也是霍家分支,當得起世族之名,況且的她有獻船隊的功勞,皇上無論如何也不會叫弟弟吃虧的。
她拉着春瑛的手笑道:“瞧我,都說到哪裡去了?我原是想說,你幾次好意提醒我,我都沒放在心上,還對你不大親近,你卻沒怪我,反而還救了我一回,我的心裡,是很感激你的。”
春瑛一個激靈,腦中警鐘大響,忙掙開她的手,退後幾步福下身:“奴碑不敢,奴婢不曾提醒表小姐什麼,也不曾救過表小姐,表小姐這話折殺我……折殺奴婢了。”勉強說了一番自謙的話,求盼着這表小姐別出什麼幺蛾子。
霍漪神色才些黯然,勉強笑道:“我是說真的,你這樣生分做什麼……”她心中微微有些後悔,低頭道:“先前你不在,我先問了十兒,她也是你這般……我知道從前是我不對,總覺得自家人才可靠,明明知道你們都是好丫頭,做事細心周全,卻還是倚重自家人,哪裡想到反而是自家人生了外心,叫我差點兒吃了大虧……如今我想明白了,家生子又如何?人心最重要!我自己沒能帶眼識人,你們不信我,也是我活該……我只盼着能做點什麼來彌補,就當是報答你們救了我一回吧。”
春瑛半信半疑:“您說您先前問過十兒……”
“是。”霍漪微微一笑,“十兒說,她從前是在三表哥院裡侍候的,若是我離了這府裡,便情願回三表哥那兒去……我想着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三表哥院裡的丫頭偶爾來請安,也提過那裡缺人手,我只需在外祖母面前提一提,也就完了。你……你的什麼打算?儘管說出來吧?”
春瑛猶豫了,她真是恨不得立馬說你放我出府去吧我想要自由,但是,聽霍漪方纔的口氣,認爲東兒這個“自家人”是“生了外心”,說明對方的思路跟自己完全是兩回事,她拿不準贖身這個要求算不算是生了外心。但這機會實在是太好了,她又捨不得放棄,一咬牙,決定冒點險:“表小姐被怪我臉皮厚,左右屋裡沒旁人,我就大着膽子說了。”
然後清清嗓子,徐徐道:“我家裡父母原是商量過的,因姐姐是嫁到了外頭的殷實人家,便打算日後求生人家恩典,叫我也嫁到外頭去,因此,本來就只打算讓我在府裡再當兩年差。如今表小姐既然要回家待嫁,自然是不帶我們走的了,我留下來,另尋去處,也是麻煩,不如請表小姐幫着說一聲,直接放我出去就完了。我父親已經升了管事,家裡不缺我這一二兩月錢,加上父親事忙,母親一人在家帶着弟弟,很是勞累,我回去也能幫襯些。”頓了頓,小心擡眼偷看霍漪,“這樣一來,表小姐不用太過麻煩,也不需要老太太煩心,要我地方安插我,您看……”
霍漪看了地一眼,目光含一絲疑惑:“你說……放你出府……是指不給你安排差事……還是……” 她有些不解,要知道大戶人家的家生子,沒一個會願意放棄差事的,那幾乎意味着無用,是吃白飯的。
春瑛哪會明白她的想法?還在那裡儘可能委婉地說呢:“還請表小姐開恩,直接放我出去吧。
雖說閒置也是一樣的,但過兩年總要再求恩典,到那時,我身上沒有差事,就不好求太太開恩了,就不好求太太開恩了,還不如現在就辦妥。”
“這……”霍漪有些爲難了,“你是侯府的家生子,雖說如今在我跟前使喚,但直接放你出去……我原以爲你也跟十兒一樣,想回三表哥院裡侍候呢……”
春瑛眼珠子一轉,笑道:“我雖是府裡的家生子,但老太太早已發話,賜給表小姐了,自然該求表小姐開恩。本來我也想過回浣花軒的,但仔細一想,十兒已經說了要回去,浣花軒能有幾個缺?若是安排不下,豈不是叫表小姐爲難?何況我比不得十兒,在那院裡就沒待夠一年,仗着表小姐的話回去了,叫那些擠破了腦袋要進去侍候的人怎麼想?我可不願意叫表小姐受拖累。”
霍漪眉頭舒展了些,微笑道:“我就知道,你這丫頭有時候嘴上說話不好聽,其實心地好着呢。這事兒算不上爲難,只需跟外祖母說一聲就行,但你說的也有道理,我一個定了親的人,接連爺兩個丫頭送到表兄身邊侍候,別人還不知道會怎麼偏排呢。單安排十兒一個,倒還能說是完璧歸趙……”頓了頓,忽然有些明白:“三表哥院裡……的確人不少了,雖說這幾個月安靜了些,總還是有些閒話的……你是個有心氣的人.不願意淌那渾水,我就成全了你。”
春瑛眨眨眼,摒住呼吸:“那表小姐的意思是……”
霍漪笑道:“我自會向外祖母和舅母請求,管保叫你們稱心如意便是。”
春瑛大喜,幸好在幾年的規矩薰陶下,沒有失態,還記得要下跪磕頭:“謝表小姐恩典!”
霍漪笑着受了,又道:“你出去時,就叫桑兒進來吧。” 春瑛知道她這是要問其他人了,便再道了謝,退出房去,叫了桑兒,才鑽回自己房間裡,關上門,便撲到牀上樂。
有表小姐開口,這事一定能成吧?一定能成吧?!
春瑛心中暗暗盤算,要是這回能成功,既不用勞煩周念,也不用找胡飛幫忙了!到時候她可以在家幫着照顧弟弟,也可以悄悄幫着打理出租房子的業務,要是藉口搬去姐姐家住,甚至能揹着人再想些賺錢的法子出來。她立馬翻身下本,從牀底拉出一隻大箱子,打開鎖,又從裡頭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匣子,打開上頭掛的三把銅鎖,看了看裡頭那近半年來新得的半匣金銀首飾,粗粗點了一遍,數着至少也能值上百兩紋銀,夠家裡再買一處房產了。這是她的私房錢,若是買的房子歸在她名下.她光是當房東,也餓不死,再加上胡飛那裡賺得的……
唔,還是得勸動父親:快點贖身出來,憑着這些錢,再請胡飛幫忙參詳參詳,找個穩妥的生意做一做,就不怕坐吃山空啦!
春瑛心裡越想越美,聽得外頭有人經過,忙重新將匣子鎖好,放回箱子推入牀底,坐回牀邊拿過針線就縫,但注意力就是沒法集中。
沒過多久,十兒樂呵呵地推門進來,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她們都在一處玩鬧呢!”
春瑛忙丟開針錢,拉過她小聲問:“表小姐叫你去了是吧?你要回三少爺院裡去?”
十兒笑道:“那是自然。我本是從那裡來的,不回去,還能上哪兒?管家們正我人去侍候新二少奶奶呢,我可不要被選過去!”
春瑛有幾分擔心:“我們年紀都不小了,又是二等,回去了,是個什麼章程?又能再侍候幾年呢?洗花杆的丫頭本來就多,事兒也多,你就不怕回去了,還要繼續煩心?”
十兒哂道:“我又不去爭做姨娘,煩什麼心呢?自從曼如回了家,幾個月了,三少爺也沒鬆口叫她回來,我看浣花軒裡必定要升一個上去的,二等自然就會少了一人,我回去正好補上,那幾個小蹄子也就不必擔心會的新人上來了。我是那院裡的老人,事事都是熟的,比在別處強。更何況,我們姓王的正有麻煩呢,若我回去三少爺身邊侍候,我家裡也能鬆口氣。”
春瑛想想也是,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嘆道:“那你多保重吧,我已經求了表小姐,到時候放我出府去了。”
十兒張了張口,很是驚喜:“這麼說,你也算是心想事成了?了不得!往後你出息了,可記得拔根汗毛給我!”
春瑛知道地說的是什麼典故,拍了她一記:“說什麼呢?”兩人笑成一團。
霍漪將院中諸人一個個叫到跟前問話,大多數人的要求答應了,有些辦不到的就沒點頭,因此院中有人歡喜有人暗愁。春瑛等人心情很好地幹着活,過了兩日,正值侯府開始爲二少爺的婚禮忙碌,小姐們都免了請安,各自留在自己的小院中消遣。春瑛見沒什麼要緊事,便尋空向霍漪請了假,回家向父母報告好消息。
路媽媽一聽就懵了:“你這丫頭!好好的差事,辭了做什麼?!還說什麼放出府來?! ”
春瑛忙道:“家裡又不缺我這點銀子,我回來了,娘就不用再勞累,您不是常說家裡活太多,要買個丫頭回來麼?爹又不願意,我回來自然不用再買了。”
路媽媽拍桌道:“這是兩回事!”又氣又急:“快回去跟表小姐說,你也要回浣花軒侍候!”
春瑛不肯,路媽媽要再罵,路有貴便嚷道:“吵什麼?!什麼大不了的事?! ”路媽媽縮了縮脖子,不服氣地道:“一個月就少了二三兩銀子,真真敗家!”
路有貴瞪了她一眼,纔回頭對春瑛道:“辭了便辭了吧,早些出來也好,你年紀也不小了,這幾年光是學怎麼侍候人了,在家多學些家務,也好說人家。”
春瑛眼都睜大了,她可不是爲了嫁人才要出來的!
“是誰要說人家?”門口傳來一道男聲,屋中三人齊齊轉頭去看,春瑛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小飛哥?!你總算……” 眼珠子往父親的方向轉了轉,“你總算回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