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氣氛在霎那間沉滯下來,他的呼吸陡然變沉,“我就不能在這多待一會嗎?就是想……想和你說說話。”我將雙膝屈起了抱住,目光沉定於某一點,以極輕的語氣緩緩說:“阿平,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當初你給我說時就應該能預料到今天的局面,你是後悔了嗎?”
“我後悔了。”他竟毫不諱言地坦誠,“如果知道走這條路是與你越離越遠,我寧可不走。那日有人來報說母妃往蘭苑來了,我立即就心神不寧了,與皇祖父一同走來的一路無不在想看見你時該如何反應,可是我看着你站在人羣中孤單而落寞的樣子,竟連多看你一眼都不敢,是我讓你變成了這個樣子啊。”
我將下巴擱在了膝蓋上,無力而道:“那是你的錯覺,我很好。”
他呼吸一緊,抓住我的手問:“蘭,我還能回頭嗎?”定定看着那隻手掌,我慢慢擡起眼鎖定他:“你告訴我,怎麼回頭?自你那日與我說出決定的時候,有些事就註定了不能回頭了。還記得以前你介意我喚你朱允炆而不喚阿平嗎?那是因爲當你身負皇命與責任時,你就是朱允炆,而不是那個曾與我過與世無爭日子的阿平了。所以從此你回來蘭苑,我可以依舊當你是阿平,但你走出蘭苑,那便是皇太孫殿下朱允炆。”
不久之後,你還會換一種身份,替代你的祖父登上帝位,成爲大明朝權利最頂端的人。
我在心中默默添了這一句。
從銀杏村回來的路上臨進京城時,他慎重其事地與我說了一個他盤思很久後下的決定。
朱元璋的身體顯然是不行了,而且已經糟到幾乎沒法再執政,完全就是強弩之末在硬撐着,因爲以阿平的資歷和歷練還遠遠不能來治理國家,所以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變強。
這個變強不是嘴上說說的,即使阿平夠聰明,但有些東西也不可能短時間之內就有,假如朱元璋還能再活上五年,那麼阿平便可以通過這五年成長爲一個具有決斷力的帝王,而今他在朝政大事上或許有自己的見解,但不足以威懾羣臣。所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唯一能夠輔佐他短時間上位的方法,只有是藉助朝臣的力量。
朱元璋給阿平安排了最親信的朝臣輔佐,可他人還在時或能約束,但終有一天他離開了後,阿平要如何來維持這個平衡,又如何來讓他們臣服?
是故在阿平請命前來銀杏村之前,朱元璋就給了他一句話:既要爲君,當有取捨,這是你要爲帝王必須學會的第一堂課。
要與朝臣建立最親密的聯繫,最快也最短的途徑是——政治聯姻。
所以在我們平民百姓看來皇帝三宮六院,其實那其中不乏有許多都是因爲這個原因而進宮的。皇帝把聯姻當成維繫朝臣與友國關係的橋樑,所以妃子的界位極少是因爲皇帝真心喜愛,而是看背後的勢力是否強大。
阿平在朱元璋的沉令下走上了這條路,勢必在將來會上演後宮側妃的腥風血雨之戰。而我若身處其中,怕只會成爲犧牲品,他要保全我就只能將我擱放在一個不受重視的角落。
於是他在回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佯裝寵信從外帶回來的阿藍,讓宮中所有人都認爲我已經失寵,只不過是秉持着爲他生下長子而還能在蘭苑留有一席之地。之後便是納娶兩位側妃,將兩股勢力漸漸匯攏到手中,這一件件事他都有條不紊地在進行,也磨練的心智足夠強硬。
不過在當時他向我坦白提出時,我無法接受卻又無力阻止,沒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將來走得會是怎樣一條路。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沒有錯,朱元璋也說得對,既要爲君當有取捨。歷朝歷代,有哪一任皇帝是隻娶一人的?細數上下五千年,沒有。
所以哪怕我跟他鬧,跟他翻臉,都只不過是讓他一時的妥協,最終還是不可避免。
可以說當時彼此將彼此都逼至了絕境,我要麼學他取捨丟了這段感情,前提還得是能夠舍下元兒,因爲歷史上元兒是一筆一劃寫進史書中的人物;要麼妥協接受,可這又違背了我的原則與本心。最終我向他提出在他沒有處理好那些亂七八糟關係前,以蘭苑爲界,不要踏足對方的領域。他在蘭苑外無論做什麼,我都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看也不聽。
這是我能作出的最大容忍,他最後接受了。
記得曾經看過的一本書還是哪有這麼一句話:即使我預見了所有悲傷,但我依然願意前往。這句話用在我這處十分適合,我早已預見自己在那之後必將悲傷流放,可依然隨他回來了。因爲我預見的豈止是悲傷,還有沉痛的結局,如果歷史不可更改,那麼,我和阿平就只還有五年不到的時間了。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執、吵鬧,甚至負氣而離上,哪怕回來了只能偶爾從旁人的嘴中聽到一些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但至少與他在同一片藍天之下,至少能夠像今天一樣可以看見他,與他說會話。
還有啊,其實那天他跟我坦白時,我說了那番話是在自欺欺人,等他處理好那些關係再來蘭苑。可這等待是無限期的,哪怕他對她們只是利用,可一旦借了這勢就再難撇開了。
阿平忽然一把將我抱住,情緒激動地說:“不,蘭,在你這裡我永遠都是阿平,而不是朱允炆。你放心,我沒碰過她們,誰也沒碰,跟那阿藍也不過是做戲,爲了引開她們的注意,免得她們來爭對你。雖然我在你這處放了暗衛,但是仍不能讓我放心,怕一個疏忽你就受了她們的氣,所以我特意在人前對她寵愛有加。”
我輕蹙了眉問:“她知道你這麼做的原因嗎?”
“知道,我將她帶回宮時就道明瞭,她若想留在宮中只有成爲你的影子。”
那麼,若數悲哀莫過於阿藍了。我至少還能安生在蘭苑,而她卻如靶子一般被公諸於人前,還因身份問題只能成爲他名義上的侍妾,想必在無人的背後受盡那兩位側妃的苦頭。但她卻甘願,從今夜宴席上看她甘願與阿平演戲。
阿平見我不語又抱緊了一些貼着我的耳朵細語:“你聽我說,不要胡思亂想,我這輩子只承認你是我的妻。等到有一天我能夠親政時必將破了此局,讓你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邊,沒人敢質疑你的身份和地位,我要世人知道全天下只愛你一人。”
那又如何?他能休了那兩位側妃嗎?能抹去曾經娶過她們的事實嗎?
從一而終的“一”,已經做不到了。
這夜阿平不管是耍賴還是強硬,最終還是留宿下來了,不過與我之間隔着元兒。他只能長臂橫過來輕輕攬着我的腰,酒精的作用使他很快就沉入了睡夢中,卻睡得很不安穩,時不時喚我的名字。不過當天剛剛蒙亮他就激靈而起,我佯裝睡得正沉一動不動,聽見他小心翼翼下地,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門被闔上時我睜開眼,莫名怔忡。
本以爲這夜只是他藉着酒勁來“撒野”,可沒想第二晚夜深人靜時他竟又來了,這次他啥也沒說先爬上了牀並將我鎖在懷中。
“你這是幹什麼?”我無奈地問他。
靜了一瞬,語聲抵進耳膜:“蘭,我白天一直在想這個事,你昨晚說我回來蘭苑了就是阿平,出了蘭苑就是朱允炆,那我能不能白天當朱允炆,晚上就當阿平啊。”
聽完我就愣住了,轉而反應過來,他倒是把我的話給聽進耳朵裡去了,而且還給分解了!我是那意思嗎?我的意思是他偶爾回來會以禮相待,不至於把他趕走。
我沒有轉圜餘地地否決了他這個提議:“不行。”
“爲什麼啊?我能處理好一切的,保證不會有風言風語來擾到蘭苑。”
不由失笑,“這就是你深思熟慮好的?你晚上過來是光明正大的呢還是偷偷摸摸的?若是前者你之前安排的不是白費?而若是後者,你又置我於何地?”
什麼時候我淪落到要夜晚被他偷偷摸摸地來找?當我是日日以淚洗面等在深宮中的那些女人?割捨不下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空氣似乎在那一瞬間凝滯了,我以爲他會鬆開了黯然離去,可是頓了半響也不見他有所動靜,忍不住輕斥:“放開我。”他卻緊了緊手臂還蠻橫而道:“不放。”
我氣不過,他這是要耍賴嗎?卻聽他緊隨了又道:“蘭,我不騙你,在我還沒有強大到足夠保護你之前我絕不會讓你有絲毫曝露於危險之中的風險,另外,這只是暫時的,總有一日我會讓那些人對我真正俯首稱臣,不會太久,至多半年。”
說着這些話的阿平語氣中帶了一股狠意,早知他溫謙背後有着另一面,說白了就是他受環境的影響深諳權術,會不着痕跡地以權謀私,關於這方面我已經有所領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