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落日,張行回到了身後軍營。
暮色遮不住凝丹高手的眼睛,張行打馬緩步入內,沿途目光掃過營盤內的種種,五角形的外壘,梅花瓣一樣的排列的主體內部軍營,然後是一條條溝渠、柵欄、土壘,有橫有豎有斜線,外加繁複的崗哨、川流不息的巡邏隊伍……如果說這些還算是軍營內常規的設置,但有一些地方,也就是外壘內部、內營外部,在特定位置設置了很多單獨的營房、崗樓,而且雖然倉促,卻都有半永久化的趨勢,那就顯得很奇怪了。
不過,對於雙方高層而言,此事背後的玩意卻絕不是什麼秘密,黜龍幫選擇留在這裡,便是準備用之前在將陵實驗出的法子搞一個死陣,而對面的白橫秋本是白氏正經傳承,自然也是一眼定真。
而且,這些多餘的營地點位依然不是這裡最古怪的地方,實際上,營地最大的問題在於,它過於秩序井然,過於嚴肅縝密了。
“今日下午還有逃竄的人嗎?”回到中軍大帳,張行收起了在李定面前的從容,張口便問。
“沒有了。”正在忙碌什麼的馬圍趕緊從諸多參謀文書中起身。“今天中午改的什伍連坐連動條例下去後,便沒有逃亡的了。”
“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要用這種方式治軍。”張行沒有坐下,他難得顯得有些憂慮。
原來,隨着黜龍軍大兵團的離去,加上昨日太原-武安-東都合計七萬餘衆的聯軍出現在了此地一日內的偵察視野中,軍中到底是爲之震動起來,而震盪之中再也壓不住流言,很快就有相關消息泄露,繼而產生流言,以至於很多軍士與隨軍人員進一步動搖,發生了逃竄。
“其實也是人之常情,能逃這麼少,已經不錯了。”雄伯南揚聲稍作安慰。“比三徵時的逃兵又如何?”
聽到後一句,饒是帳內極爲嚴肅,也不禁一陣鬨笑。
“古往今來,哪有能跟三徵比逃兵的?”待到笑聲停下,張行也是苦笑一聲。“而且我倒不是計較這一點逃兵,而是擔心部隊軍心緊繃,不能持久。”
“與其擔心這個,倒不如擔心一下外面的人。”徐世英忽然從外面進來,停在張行身後,面色嚴峻,語氣沉重。“咱們這裡是精挑細選的隊伍,有嚴密的營寨,有張首席有雄天王,壓肯定能也得住,逃也就那幾個零星的,還都是想往後面跑,而不是投降,但是外面的人就說不好了……明後天崔氏一倒,舉起旗幟來,不知道多少人會投降。”
非只如此,徐世英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因爲沒什麼意義了——他覺得,便是要用這種方式抵抗,也該退到崔氏可以輕易控制的清河、武城身後,最好背靠高雞泊。
但即便如此,張行也只能默不吭聲,雄伯南更是欲言又止。
倒是馬圍忽然失笑:“要我說,首席跟徐大頭領都多慮了。”
“怎麼說?”雄伯南精神一振。
“關鍵是明日或後日那一戰。”馬圍含笑道。“若是那一戰能守下來,咱們本土作戰,必然軍心大振,又怎麼會緊繃下去呢?至於外面的那些人,便是有如崔氏這般不妥當的,見到我們能守住後也會轉而堅持的。”
雄伯南微微挑眉:“說得好,倒是我們幾人,說是擔心他處,卻都是自己先疑懼起來了。”
“若是明日後日敗了呢?”徐世英沒有忍住,抱着懷冷笑一聲。
“那就逃,往後方逃。”恢復過來的張行脫口而對。“叫你來是要說正事!如今情勢,還要不要夜襲?”
“首席的意思呢?”馬圍認真來問。“你跟李定見面,可探知對面一些虛實?”
“四五萬大軍,密密麻麻,高手雲集,哪裡有虛,到處都是實。”張行苦笑道。
“那就取消計劃,不做夜襲?”雄伯南順勢追問。
“還是要夜襲,但不要攻擊當面之敵了。”張行言之鑿鑿。“今夜去襲擊河對岸的東都軍……他們兵馬數量極少,明顯是一支先頭部隊,營寨更是差對面一大截,很容易就驚散!”
“我反對。”徐世英正色提醒。“若是夜襲中途,當面太原兵馬察覺我們分精銳去對岸,起兵來攻此地又如何?尤其是對面有英國公,你們都說他是大宗師!會不會一擊而中,一夜崩潰?更不要說,浮橋盡斷,營中藏得船隻現在就要暴露嗎?”
“無妨。”張行明顯早有考量。“河對岸兵馬太少,只讓雄天王率十幾位軍中高手過去便是……這樣,太原軍一動,他們也可以輕易回來,我自持伏龍印坐鎮此處便可。”
徐世英不再吭聲,只和馬圍幾人一起看向了雄伯南,而雄天王思索片刻,即刻頷首:“可行!無論如何,都該試着挫一挫敵軍銳氣,也好讓軍中稍微緩口氣。”
張行隨即點頭,事情就此定下。
另一邊,倉促搭建起的大帳前,英國公白橫秋正在火盆旁聽取彙報……軍中主將一起用過晚飯後,李定一五一十將自己與張行的所有交談彙報上去,並無半點遮掩隱瞞。
“好。”終於卸了甲的英國公捻鬚聽完,不由失笑。“知道自己該死,也不枉算個豪傑,至於說想要此番得勝,未免可笑……這一戰,他便是用盡全力,伎倆百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抵抗數月,待握老夫結身後關西戰事時逃出生天,逼老夫撤軍罷了。”
李定想了一想:“誠然如此,這就是黜龍軍最好的結果了……但從全局上講,這也算是黜龍軍勝了。”
英國公微微凜然:“那就不必管他了,且看明後日交戰結果。”
李定點了下頭。
而白橫秋猶豫片刻,復又來問:“軍事先不提,我倒還有件事情想請教李府君。”
“白公請言。”
“此番進軍,太原、東都、武安、河間,聯軍何止十萬,聲勢浩大,便是僅此一路也有七八萬,說威震天下有些可笑,但也足以震懾整個河北了,而若是說之前咱們都在黜龍賊境外,或者說武陽郡只是黜龍賊初得,元寶存自行割據,可現在都到清河了,老夫旗幟也打起來了,爲何不見有黜龍賊主動請降呢?”白橫秋認真來問。
李定欲言又止。
“都逃了吧?”白橫秋的堂侄,負責立營的大將白立本來的晚,此時剛剛吃完,正欲飲一杯酒,便脫口而對。
“這麼可能?”一旁竇琦皺眉道。“他幫中首席和精銳都在眼前,哨騎、民夫之前也遇到了,地方官和遊騎肯定就在周邊。”
“就是這個意思。”白橫秋擡手點了一下。
“那就是準備逃了吧?”另一位大將孫順德微微皺眉,和其他人不一樣,這位既是白氏姻親,又是白橫秋年少相交的伴當,所以言語隨意。“馬上要跑了,所以不來降。”
“還是不對。”竇琦嚴肅辯駁。“不是所有人都會跑,總有人是本土本鄉的,這種人在其他人逃跑時,投降的念頭更重。更不要說,這年頭什麼都缺,卻絕不缺投機取巧之人……所以,此時無人來降,只能說黜龍賊素得人心,而且制度嚴密,短時間內無人敢輕易叛逆。”
白橫秋微微頷首。
“也不盡然。”李定想了想,認真答道。“還有黜龍幫的屯田軍留守各城的緣故……黜龍幫戰兵動向雖然大略清晰,但屯田兵只這邊就十餘萬,足夠分守地方,讓各城都有兵馬駐守,壓住城內。除此之外,大部分城池都在河對岸,便是想投降,怕也得明日東都大軍盡數抵達纔會震動。”
白橫秋這才稍有恍然之色,復又感慨:“不管如何,黜龍幫制度嚴密,軍務齊整,張三那廝也曉得此戰利害在於動搖友軍人心,到底有些能耐,這一戰,我看要認真嚴密對待……明日不戰,休息一日,等東都兵馬到,然後後日出全軍決戰。”
衆將凜然起身,紛紛行禮稱是,李定也在其中。
不過,待到衆人坐下,李四郎忽然又問:“便是沒人來投,英國公難道就沒有故交、暗線?譬如清河郡這裡,房氏倒也罷了,三四個人都是黜龍幫的頭領,可清河崔氏呢?那位自從大魏並齊以來便一直是凝丹的崔公又如何?”
白橫秋看了看對方,忽然笑道:“李四郎是怎麼猜到的?”
這便是承認了。
“瞎猜的。”李定也笑道。“這位崔公就在黜龍幫治下,卻從未露面,只是讓子弟敷衍,想來與黜龍幫是有隔閡的,而崔公又必然與英國公有舊,自然有此念頭。”
非只白橫秋,周圍人多有恍然。
“不過。”李定繼續笑道。“勾起在下這個念頭的,卻是英國公後日出兵……就想,這是不是個誘敵、嚇敵之策,看黜龍軍會不會畏懼兵馬後撤?他們一旦後撤,身後武城、清河又可能會被崔公奪取,然後以宗師之身護住,那麼黜龍軍哪怕是拼命奪了城,也必然進退失據,破綻百出,最好爲我們追兵所破!”
白橫秋點點頭,復又誠懇搖頭:“我是真沒想這麼多,只是想準備妥當些。”
李定點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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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衆將又議論了一番,但李定閉口不言後,基本上是白橫秋自太原帶來的心腹大將們隨意交談討論,而稍稍等了半個時辰後,李四郎便拱手告辭,選擇回營了。
孰料,李定既然拱手,其武安諸將,包括蘇睦、王臣愕諸將,紛紛跟隨,也都拱手告辭,引得太原諸將皆睥睨以對,唯獨英國公本人依舊坦蕩。
李四郎既歸,入得營中張十娘迎上,本欲詢問情形,卻不料對方只是擺手示意,然後便在帳中靜坐……果然,須臾片刻,便有侍衛來報,說是王臣愕求見。
李定立即讓人引入。
王臣愕既入內,卻是隻看了李定與張十娘一眼,便“撲通”一聲,徑直跪倒在地……張十娘修爲高深,自然曉得,對方半點真氣都未運,乃是直接撲地,不由微微挑眉。
“王都尉何至於此?”李定面色不改,他從見到王臣愕主動起身跟上甚至驚到蘇睦等人後就曉得,今日事做得太明顯了,但這就是他本意。
“屬下慚愧,不敢不來……”王臣愕擡起頭來,言辭急促。“敢問府君,府君只讓我隨從去見張三,又盡數說給英國公聽,難道不是以爲屬下與英國公有溝通,所以讓我做個驗證嗎?”
“難道你敢說自己沒有與英國公有溝通嗎?”李定笑對。
“自然是有的,但那是之前。”王臣愕認真以對。“府君……我家族數代都想要攀附太原王氏,所以早在英國公赴任前便已經有了太原方面關係,包括我那族兄弟王臣廓,也的確是我勸他投靠英國公的,但那也是府君赴任前……府君,屬下對府君一片真心,並無半點失節之舉!”
李定微微斂容:“那是我錯怪你了?”
“屬下知道府君難處,也知道屬下的背景和行爲有招人疑慮的地方,所以屬下從未有嫌惡不平之意,否則也不會來尋府君了。”王臣愕直接叩首。“只要府君曉得屬下真心,不耽誤府君大事便可。”
“你能耽誤什麼大事?”李定聞言再笑。“要我說,你若真有真心,便去尋英國公,老老實實告訴他,我確係沒有隱瞞遮掩。”
王臣愕心中一涼,趕緊擡起頭來:“府君還是不信我的真心?”
“我信你的真心。”李定依舊含笑。
王臣愕一愣,陡然醒悟:“府君讓我去做反間?!”
李定聞言大笑,卻是終於負手站起身來,並向對方走去:“王都尉,我信你的真心,但是你可知道,你的真心在我跟英國公之間其實半點用處都無嗎?”
王臣愕再度愣在,卻沒有立即醒悟過來。
不過,李定沒有讓他等多久,直接繼續言道:
“王都尉,你最大的問題就是眼界,以至於總以爲我跟白公還有張三郎之間壁壘分明……張三和白公不提,反正我和這兩人之間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敵我!具體怎麼講,我就懶得說了,只說咱們現在的事情,你是不是擔心我誤以爲你是白公間諜?”
“是。”王臣愕腦子有些亂,乃是脫口而對。
“但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李定嗤笑道。“若是白公此戰得勝,河北是不是還要倚靠我來制衡薛常雄與羅術,並壓制黜龍幫殘部?若是那般,我需不需要一個能得白公信任的人替我在白公面前做聯絡?便是順着這個說到最後,假設真是白氏代魏,你想在新朝做官,難道能脫得了我的牽扯和名義?而若是白公敗了,那你與他的關係反而更無足輕重了。”
話至此處,就立在對方跟前的李定語氣終於凜然起來:“王都尉!”
“屬下在!”王臣愕再度俯首,以躲避對方視線。
“我明白告訴你,我李四也到底是個三四年的兩郡之主,手握兩萬武安紅山卒,雖比不過白張等人,但那是跟這幾人比的,對你們來說,我卻也算個天大的人物,而且是親手握着你們的人物……”李定看着身前之人,語氣愈發嚴厲。“你也好、蘇將軍父子也好,還有高都尉他們,論來歷都有來歷,論本事也都有本事,但這三年下來,便是高士省只跟了我半年,那後半輩子也脫不了我李定的名號!不管天下大勢怎麼變,我一日不落到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你們便一日是我的兵!跑都跑不掉!”
李定說完便轉過身去,而王臣愕低着頭,汗水滴落在地,卻是立即回覆:“府君教訓的是!”
“那就去告訴白公,一五一十的說,將我與張行言語有無遮掩,說個清楚。”李定回頭冷冷吩咐。
王臣愕點點頭,爬起來,本欲直接離去,卻又匆忙停下,對李定和雙目流轉盯着自家丈夫的張十娘各自拱手,方纔匆匆退去。
而等到又半個時辰過去,中軍大帳前散場,這位武安郡的都尉到底是尋到了白橫秋,一五一十做了彙報。
坐在榻上只着中衣的白橫秋聽完,點點頭:“如此說來,他沒有撒謊?”
躬身立在一旁的王臣愕趕緊應聲:“確實如此。”
“但他專門帶你去,又與我專門說一遍,是不是疑你了?”英國公忽然來問。
“是,所以屬下剛剛立即隨他而去,表了真心……可他,他似乎並不在乎。”王臣愕愈發小心。
“他當然不在乎。”白橫秋也笑。“他……”
話剛剛起頭,英國公便陡然擡頭看向了東北方向,然後點點頭:“你去吧!李定賭氣而已,不敢真拿你怎麼樣的。”
王臣愕如釋重負,趕緊再度趨步告辭離去。
人走了一會,白橫秋也站起身來,只穿中衣踱步出門,然後望着黜龍軍大營河對岸的方向微微出神——無他,以他的修爲已然察覺,那裡爆發了一場夜間突襲戰鬥,而且是以修行高手爲主的突襲戰鬥。
似乎當日自己就很欣賞的那個紫面天王也親自去了。
而毫無意問的是,甭管結果如何,戰鬥大小,這都是這一戰的第一次交手。
“擂鼓,聚將。”白橫秋看了看對面微微泛着火光的大營,又看了看東北面河對岸已經隱隱出現在肉眼中的流光,負着手,從容下達了軍令。“讓竇琦留守中軍,孫順德守後軍糧秣,劉揚基、白立本帶隊,帶着軍中所有太原過來的凝丹以上軍將往去支援,以數量壓過對方,將賊人嚇回去……這一戰,便是半點便宜,老夫都不會讓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