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坐下來以後,周圍人,最起碼是其他立場中的聰明人便曉得,這位黜龍幫首席又在用話術與辯論上的詭道來強行宣佈勝利了。
這種總結性的表達、儼然勝利般的轉場,配合着之前的確佔優的討論過程,當然很容易引起支持者的共鳴,但也很容易引起觀點對立者的不滿。畢竟,既然是坐而論道,大家各持觀點,憑什麼就你幾句話後要強行宣佈勝利呢?
你勝了,難道我們敗了?
“張首席說的很好,但這般輕易便要下定論了嗎?”張伯鳳怔了怔,回過神後指着太陽失笑來對。“這位至尊剛剛過頭頂。”
包括沖和道長在內,許多人也都擡頭看了一眼。
“非也,天下哪有什麼事情有定論?”張行也看了眼日頭,然後坦蕩來應。“只是覺得話說到這裡,恰如那些幫派豪強爭奪利市時打擂一般,我們黜龍幫可以做擂主了……畢竟,之前議論,諸位雖多有觀點,且自成體統,但恕我直言,都還是個人之思索,不似我們黜龍幫多人呼應,內容詳實,漸成體系,而且諸位多是空論,不似我們,是一刀一槍在實證着的,僅此一條,我覺得便可以反客爲主,做這個守擂的人了。更不要說,之前討論雖然零散,但到底是我們佔優。”
張伯鳳沉默了一下,欲言又止。
首先,對方這通解釋不還是要強行宣佈勝利嗎?哪怕是階段性勝利?
可與此同時,張老夫子也聽出了一點其他的意思,那就是對方似乎有隱約指責他這個會議召集人,沒有對黜龍幫留有應該有的尊重與餘地。
說白了,這場集會是幹嗎的?
是他張伯鳳對歷史進程的思考陷入到了死衚衕,他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念想,自己的追求,卻因爲年事已高和時勢發展而很難再驗證,甚至無法做一個完整的理論表達出來。這個時候,他注意到了張行和黜龍幫,這個年輕人一如既往的膽大和自信,而黜龍幫的突飛猛進也似乎表明他們掌握到了一絲呼應天道的脈絡,所以想過來了解一下,並進一步尋求相關驗證。
然而,這種驗證是大宗師憑藉自己的暴力優勢單方面促成的,本質上是一種強迫行爲,實際過程中也的確表現爲一種大宗師對黜龍幫和黜龍幫衆人的審視,最起碼是居高臨下感覺的。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張伯鳳的理論和想法是可以輸的,輸了也就是輸了,他年紀這麼大了,輸了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但黜龍幫卻不能輸,或者說輸不起,一旦黜龍幫輸了,尤其是眼下這個尚有曹林在側的局面,再加上黜龍幫素來喜歡講道理拿道理壓人做開路的特殊造反方式,很可能會導致嚴重後果,放大到現實層面就是血淋淋的人命,而且是數不清的人命。
這個事情是如此嚴重,所以哪怕張伯鳳的集會實際上讓黜龍幫獲得了一定喘息之機,也不能換來黜龍幫人士的稍微放鬆。
張行一直以來的詭辯話術與小動作,以及言語中的傲慢與攻擊性,似乎正是在隱晦的表達這種不滿和憤怒。
張伯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有些猶豫。
但沉默了片刻一陣子後,這位大宗師還是緩緩搖頭:“老夫曉得張三郎的意思,但有些東西,還是要儘量求個明白才行,否則老夫這四面不討好的惡人豈不是白做了?今日之會,既可以堂而皇之將大魏必亡說出來,將曹氏父子爲巨賊說出來,那其他人其他事的對錯,一些道理的優劣,憑什麼就要遮掩或者中途而廢呢?咱們今日說的是將來天下應該往何處走纔會更好,這種事情,如果真的覺得自己是對的,爲什麼要怕辯論和對比呢?我的想法若是不行,你儘管說來,你的想法若是不對,也該及時收手。”
“所以在下說,若諸位有問,我自當答。”張行乾笑一聲,不置可否。
“不光是諸位問,閣下來答,我更想請閣下先來問一問、審一審老夫,讓老夫先弄清楚我的念想是如何不合天道的。”出乎意料,張伯鳳居然選擇了先從自己開刀。“我的念想與道理,之前已經說的差不多了,閣下覺得哪裡有問題呢?”
張行認真打量了一下坐在對面的這位極爲瘦削的大宗師,稍微一頓,然後便立即坦然來對:“其實,我並不覺得張夫子的道理就是全然錯的,也不覺得我們黜龍幫的道理就一定是全然對的,因爲道理的對錯,在不同的層面,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方都有可能是變化的……不過,正如張夫子所言,我們這些人既然選了這條路,而不是另一條路,便是因爲我們以爲它在此時是對的,將來也或許是對的,否則何必來做呢?”
衆人聽得此言,多覺得張三郎這是被大宗師壓得有些慫了,此時開始疊甲。但也可能是經歷了之前的一番辯論,對他有信心的人倒是明顯更多了些,而幾名黜龍幫列席人員,更是心中微動……因爲張首席在談及黜龍幫的“道理”或者“念想”時,用的是“我們”所選,而不是“我”所選。
這就跟之前在黑帝爺觀立木牌子一樣,署名大家都有,就顯得很尊重人了。
另一邊,張首席也果然繼續說了下去,且沒有再避諱關鍵的問題:“若要說張夫子的道理哪裡不對,就不免要說自己這邊爲什麼對,而究探張夫子與我們黜龍幫的道理差異,比較明顯的地方其實有倆處……其一,張夫子希望向舊時候走,而我們黜龍幫希望往新時候行;其二,張夫子希望分權,地方上相互牽制,避免形成一個巨賊爲禍天下,我們以爲該集權還是要集權,不能因噎廢食……”
“的確如此,這兩條最明顯。”張夫子脫口而對,毫不避諱。“那咱們一個個來說,第一條,老夫以爲往舊時走是妥當的,因爲舊時的東西是被驗證過優劣對錯的,直接拿來用便可,而老夫想着回到白帝爺之前卻又說有一位白帝爺做共主最好,便是以爲那時候正是過往之頂點,文書大舉刊行,百姓稍得富足,而白帝爺本人當時定下的許多制度、法律,也算是好的。與這些經過前年考驗的事物相比,新的事物便是再看起來再出色,未經驗證,也總是不能定優劣對錯的……張首席以爲如何?”
“夫子若是這般言語,恕我並不能以爲然。”張行大約掃視了半圈外圍人士,卻發覺此時外圍人士已經重新認真起來,包括王懷績,但不知爲何,這位抱着鏡子的宗師馬上就嘴角莫名揚了一下。“首先,新制度、新律法、新風俗等等所有新事物從來不是憑空冒出來的,而是有傳承的,他們本就是建立在舊事物上的,因時而新罷了,我們的新與張夫子的舊,看似對立明顯,其實反而有異曲同工之妙……譬如說《黜龍律》,即便是張夫子和張夫子得意門生也都稱讚,它難道不是我們黜龍幫推出來的最明顯的一件新事物?而這個新事物之所以可以坦蕩放出來,是因爲我們黜龍幫在放出來之前便已經曉得,這些律法都是有傳承的,每一條從何時起,到何時廢,又爲何興,都已經討論清楚,這纔會有《黜龍律》……不信,張夫子問一問崔分管,聽他講一講,若有哪條新款沒有個五百年的根由發展,便算他學問不精。”
崔二郎即刻起身,朝張老夫子拱手:“不瞞張夫子,誠然如此,在下願意逐條逐句來往魏律、齊律、陳律、唐律中做追溯,便是更早到夫子最欣賞的千年前也可稍作嘗試,因爲唐律也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張伯鳳怔了怔,緩緩點頭,復又搖頭:“這個說法是有些道理的,我也相信兩位,但其實還是不對……因爲新舊之爭不僅僅是一件事情是否同時包含新舊這麼簡單,更是說行政者面對新舊選擇時做決斷的一種依據……”
“激進與保守。”張行立即會意。“同樣是一個事情出來,譬如出了一個新行當,是要禁止他們,還是要鼓勵他們?需要設置一條新的律法條文,比照着舊的律法,一個改的多一個改的少,這個時候選哪個?”
“正是此意。”
“要我來選,我選改得多的,選鼓勵他們。”張行笑道。“夫子呢,是反其道嗎?”
“差不多,要看具體事情,但大略思路應該是與你相反。”張老夫子也笑道。“所以爲什麼?到底孰優孰劣?”
“孰優孰劣是永遠說不清楚的。”張行倒也坦然。“因爲這個問題的根本在於,你是相信這天下大勢滾滾向前,前方總會豁然開朗,還是相信前方道路已經迴環,變成一條圓圈,永遠走不出去……而事情的麻煩的在於,尋常一個人,悶頭走路,在天下大勢與滾滾塵世間過於渺小了,前方到底是豁然開朗,還是已經封閉,都不是我們個人可以看清楚的……當然,我本人還是以爲可以走出去的,所以纔有今日與張夫子的對坐。”
張老夫子思索片刻,沒有糾結其中是非,反而是認真來問:“能不能走出去,是誰來定的?或者說若前方有路,這路又是誰鋪陳的?”
“這事要一分爲二,若是天定好的,那就不用管他,咱們怎麼想都沒用,而若是天無絕人之路,路又是人自己走出來的,那就只管看人就行。”張行脫口而答。“換言之,張夫子與我們黜龍幫在此處的分歧,其實便是對天下人有沒有信心的分歧……夫子,這一點我還是要說清楚的,我們黜龍幫對天下人是有信心的,是相信將來會更好的。”
張伯鳳張了張嘴,沒有吭聲。
不止是他,內圈外圈,許多人都有了反應……有些人不以爲然,有些人深以爲然,還有些人雖然不以爲然卻也有了一絲觸動。
“夫子,我不想說什麼人定勝天的言語,那些話我有一籮筐,都不帶重樣下的。”張行繼續說了下去。“只說眼下可見者,曹氏父子成爲巨賊,曹魏自然崩解,這是不是說明天下人還是分得清楚什麼是壞的,什麼是好的?而我們黜龍幫幾乎是馬上應時而起,不過三載便有了我們自己的主張,並且一直在踐行自己的主張,這是不是說明天下人還是有能力去做一些事的?還有張夫子今日彙集河北與晉地英傑來議論天下道理,大家雲集而響應,是不是說明天下人還是有所期待,並且願意去爲了將來做辨析的?知道什麼是是非,願意去辨析和思考,然後付諸於行爲,我實在是不懂,爲什麼許多人都對這天下人和天下大勢沒有信心呢?”
張老夫子終於失笑:“話到這裡,我要是不認你的這幾句話,豈不是自取其辱?”
張行也笑。
周圍人不少反應了過來,同樣隨之笑。
但馬上,張夫子便復又嘆氣:“其實,這種事情不是不能辯,而是說,辯到這裡,早已經歸於一心一念,強要討論不免陷入僵局。”
張行緩緩搖頭:“非是如此……在下還有個證據,似乎可以爲證。”
“什麼?”張伯鳳一時不解。
張行爲之喟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四御之重,難道是可以忽略嗎?張夫子,以我的淺薄之見來看,四御之所以證位,便是在於他們在推陳出新,使天下向前走!”
張伯鳳沉默了一會,一時捻鬚苦笑:“這種事歷來說法不一,如我還以爲只有白帝爺算是向前走的呢……再如青帝爺,難道不是萬事懷舊,跟我一般保守向後嗎?”
“青帝爺雖懷舊納陳,但證位之前的作爲卻正是推陳出新,推動整個天下百族向前走得。”張行毫不猶豫。“他得天道垂青的功德,跟他本人的性格趨向,不能一概而論。”
“這倒也能說得通。”張伯鳳不由失笑,然後忽然越過了這個話題。“可集權呢?集權的害處,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巨賊就在那裡,爲何還要集權?因爲集權是大勢所趨?”
“首先的確如此,集權是天下人追求公平,追求進步的自然產物。”張行脫口而對。“但我若只這般說,恐怕不能服衆,也對不住張夫子今日之坦蕩……所以,還是要承認集權會有巨賊之患,但要我說,在這個問題上,分權更差,最起碼其惡不亞於集權。”
“怎麼說?”張伯鳳追問不及。
“集權有巨賊,那分權到地方,地方上難道不會有大賊、中賊、小賊嗎?”張行正色來答。“這些人加一起,爲惡難道會比巨賊少?”
“未必少,但可以避開最糟的情況。”出乎意料,一直沒有參與進來的馮無佚也忍不住開口了。“最起碼不會出現幾百萬人被徵發,區區數月便沒了一半的至慘至烈之況,也不會再出現有災荒而無人放糧救濟的情況。”
“但災也會更多了。”張行見到這位也參與進來了,不由失笑。“張老夫子一開始都說了,曹魏到底有結束戰亂,修整水利、交通的功勞,馮公難道忘了嗎?別的不說,真要分權了,各地自行其是,那大河與大江綿延千萬裡,誰來維護相關水利,上游下游,河南河北,要不要統一處置?更不要說,一旦分權,誰能保證不會列國紛爭,死傷盈野?指望着這些地方上的大賊都是沒有野心之輩嗎?那跟指望着天下集權不出現巨賊有什麼區別?馮公,咱們不能因爲眼下的感觸便否了過去的價值……你在曹徹身前做的事,也是有功於天下的。”
馮無佚當場黯然。
“所以我說要有一位白帝爺,爲天下共主。”張伯鳳則立即提醒。“用最低限度的力量,壓制地方,統一籌劃。”
“且不說便是按照張夫子意思成了,地方上也可以陽奉陰違,拒不執行,只說這個‘白帝爺’……”張行忽然莫名扭過頭去,似笑非笑看向側方,似乎是在躲閃什麼似的。“當日白帝爺不也要出漢水而決天下嗎?剛剛大家不還說四御既成至尊,便有爲禍天下趨勢嗎?張公,一旦有這位能壓制地方的‘白帝爺’,他便會想着集權的。這裡還是那句話,指望着這位白帝爺不去集權,恰如指望着集權後沒有巨賊一般,委實不要把什麼期待放在時刻被考驗的人心上面。”
到此爲止,辯論其實有點陷入到了僵局,從形而上的道到形而下的器,似乎全都卡住了。只有張行和張伯鳳兩人一主一賓倒是興致不減,基本上就是他們倆說了。
但就在這時,三位大宗師之一,本就突兀出現在這次集會的沖和道長忽然開口了:“如果這位居中的‘白帝爺’不是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了呢?”
此言一出,周圍人莫名其妙,齊齊看向這位三一正教的掌教。
很快,坐的最近的張行便猛地在溫暖的南風中打了個激靈,然後本能與斜對面的王懷績對視了一眼,很顯然,兩人最先會意了這位大宗師的意思。
“沖和道長的意思,莫非是要借三輝制四御的範例,以三輝代皇帝?”一念至此,張行揚聲來問,聲音卻莫名顫抖了起來。
“是有一點想法。”沖和道長立即做答。“畢竟三輝無情至公……”
“此言大謬!”張行長呼了一口氣,卻趕緊駁斥。“道長!且不說三輝本身到底是否無情至公,我只問一件事情,我們用‘白帝爺’做比方,是因爲白帝爺有斷江斬龍之力,有運籌帷幄之智,有定製安民之能……道長把三輝架出來,前提便是祂們也有此能……他們有嗎?”
“當然有,但不全。”沖和道長趕緊認真來答。“三輝絕對有力,而我等也可以輔助代三輝爲智、爲能……”
“這就是問題所在。”張行匆忙以對。“誰代三輝爲智、爲能,便實際上掌握天下權柄,便與所謂皇帝、聖人無異,也可以輕易爲巨賊!”
“我是說按照張公的思路,先分權,再立三輝……”沖和道長立即解釋。“如何成巨賊?”
“那也無用,因爲代三輝爲智爲能的人,也會如當年白帝爺那般嘗試統一集權。”張行立即打斷對方。“只要有人有那個名位,又有能力,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羣人,不管是自家的能力還是借來的,都會如此,因爲他們是人。”
“確實,誰做事,誰便能天然聚集權柄。”側後方做過道士的魏玄定忽然也開口。“而道士也是人,該有的私心,一樣不會少,甚至有三輝名號在上,行事說不得會更肆無忌憚。”
“其實,北地、東夷兩處,黑帝爺與青帝爺也不會干涉過多的,可兩個地方便是淨土了嗎?”對面的王懷通也忍不住冷笑一聲。“蕩魔七衛跟七城八公鬧了多少年,蕩魔衛內裡也跟今日集會上一樣有保守激進之派系爭端,東夷更是大雜燴!咱們好不容易越過祂們,再爭什麼前進後退,也不能退到那種地步吧?”
周圍人從他弟弟王懷績開始,紛紛頷首表示贊同,便是張老夫子也隨之點頭:“沖和道長,三一正教的根本在於以三輝制四御,在於摒除四御這般威權干涉人間,若要以三輝代四御,甚至代皇帝,恐怕是沒人贊同的,因爲這恰好是違逆了三一正教本源。”
沖和道長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道竟該如何迴應,又好似是有些無奈,不願意再多說。
不過無所謂,不管這位道長的想法是明顯欠缺還是另有說法,更重要的是,隨着時代進步,中原之地,所有人都幾乎是本能排斥神權……因爲這玩意是真有過的,現在也還有殘留,所以哪怕沖和道長口口聲聲說三輝跟四御不一樣,也還是不行。
換句話說,張行-黜龍幫與張夫子-晉地士人關於激進還是保守,集權還是分權的討論,雖然明顯誰也不能說服誰,但到底都覺得對方是有可取之處,並且認爲雙方的討論是有價值的,而沖和道長的這一波,卻未免引起雙方共同的敵意……甚至是不屑……你也配跟我們討論這個?
接下來,周圍稍作議論,但多是對衝和道長的突兀言語感到不安,畢竟,這是一位大宗師,這要是真有糊塗想法了怎麼辦?而胖乎乎的沖和道長也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老老實實攏起手來,跟一旁的曹林一樣裝死。
卻不知道是心裡真的服了,還是意識到這裡不可能討好,懶得說了。
不過,趁此時機,張行卻若有所思起來,因爲沖和道長的一些話讓他有了些過於遙遠的想法。
過了好一陣子,紅山半山腰的平臺上都沒有安靜下來,稍微安靜,也都有人繼續認真討論了一些集權和分權的問題。
這時候,許多人都莫名覺得焦躁起來,因爲辯到現在,黜龍幫雖然自行宣佈了勝利,而且事實上佔優,但實際上雙方都沒有取得決定性的東西。
黜龍幫無法證明自己的道路是正確的,只是這般不停自我宣告罷了,而張老夫子保守崇舊的道路,更似乎是被對面駁斥的一文不值。
坦誠說,隨着討論繼續,跟張行和張老夫子還能保持體面,帶有包容心態不同……外圈人其實已經漸漸有火氣了。
說白了,道路之爭,尤其是這種保守與激進之爭,很多時候立場都是天然的,很難改變——年長者,天然得利者是多保守的,年輕人,需要奮鬥或遭遇不公的,多也激進。
鬧騰好一陣子,就在大家漸漸浮躁起來的時候,張伯鳳再度控制了局面,然後主動開口了:
“張三郎,我們兩家之爭,除了這兩條明顯的差異,你是否還有其他言語?”
“其實還有一些,但只怕說的太激烈,容易惹怒人。”張行低頭想了一想,忽然擡頭迎上了對方目光。“但我覺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來證明我們黜龍幫的道理要勝過張夫子你們的道理。”
“無妨。”張伯鳳笑道。“今日之會,止於言辭,老夫決不許有人在此動粗……而且我也好奇你的道理。”
“惹怒了人,人家想要動粗的話,可不只今日是個機會。”張行微微笑道。“但事到如今,有些話也委實不吐不快。”
“請講。”
“其實是一些誅心之論。”張行笑道。“依我看來,今日如張夫子,及張夫子之擁躉,包括兩位王公,許多晉地士人,還有馮公,到底是世族出身居多,而若是分權到地方,得利最大的,便是如晉地張氏、王氏,河北崔氏、馮氏之類了;與之形成對比的,便是薛公他們,雖然也是大族名族,雖也是名族大族,但卻起於關隴,而關隴之興在於以關隴壓天下,所以他們就未必支持什麼分權……我此言不是說諸位所思所念皆爲私心私利,而是說諸位出身,多限制了自己眼界,不免有些不自覺的徇私之舉。”
“此言荒唐!”王懷通即刻嚴肅駁斥。“閣下請不要以己度人!”
“若是以士人與世族視角來思索便是徇私之舉,那以農人商賈軍士視角來看天下,是不是也會有眼界限制?”張夫子面色也有些不好看起來。“也會徇私不公吧?”
“自然也有限制,也會不公。”張行毫不遲疑點頭。“所以還是要綜合考慮……實際上,我們黜龍幫便是什麼人都有,只以頭領來論,有農人有軍漢,有商賈有好漢,有豪強有世族,有士人有小吏,有官員有將軍,有門閥有盜匪,所以我們看問題便格外公正……張夫子,這其實就是我想說的另一條,爲何黜龍幫的道理能勝過閣下的道理的道理。”
張夫子怔了一下,立即點頭:“黜龍幫能成事,當然是有一番道理的,老夫從未否認,否則也不會來問了,只是張三郎也莫要滑頭,我只問,若農人與士人、世族起了衝突……若雙方委實並無道理區別,只是衝突……你作爲這個‘綜合者’,到底先考慮誰呢?”
“到底是士人還是世族,兩者不是一回事。”張行立即指出對方不嚴密的地方。
“先說士人……士人與農人。”張伯鳳儼然不願意留死角。
“我從農人。”
“爲何?”
“因爲農人比士人多,凡事以人爲主,當然要從衆不從偏。”
“……”
“……”
“世族與農人呢?”張伯鳳再問。
“也是農人。”
“又是爲何?”
“農人相對於世族而言,更爲弱小,所謂強弱分明,我這人性情如此,鋤強扶弱,更不要說,世族之所以爲世族,便是世代握權,既握權在手,便如集權後容易出巨賊一般,世族也容易成賊……”張行言辭緊密,片刻不停。“張夫子莫要否認,否則曹固父子可就真冤枉了。”
周圍氣氛早已經變得奇怪起來,而張伯鳳頓了頓繼續來問:
“所以只要農人不要士人了嗎?而且農人是基礎,士人是身份,世族更只是自然積累而成,都天然存在,你便是鋤強扶弱,將舊的世族剷除乾淨,可其他人,包括農人得了勢,不也會變成了豪強、士人,不也會成新的世族嗎?江東之事不是擺在那裡嗎?”
最最外圈,此番最意外主動拒絕列席到內圈的一人,黜龍幫的外務總管,江東八大家謝氏出身的謝鳴鶴終於微微擡頭了。
他性情喜歡嘴上功夫,卻拒絕入內參與辯論,正是因爲如此——作爲距離張行較近且喜歡辯論的人,他早就知道張行的觀點,然後猜到了眼下的局面,然而他既不想在這種場合違逆自己本意說話,也不想去反對自己所在的黜龍幫的事業,所以乾脆避開。
從目前看,這似乎是個明智之舉。
“何必一定要剷除舊世族呢?而張夫子何必要求一個穩固不動、大家都能長久的制度呢?”張行緩緩笑道。“要我說,關鍵便在於建立起一個新規則和新通道,不停讓新的農人變成士人或者修行者,然後讓新的士人和修行者成爲新世族呢。一旦如此,到時候便是世族狗咬狗……人咬人……這也是常見的情形吧?”
曹林莫名笑了一聲,似乎想到了什麼。
而張行則搶在張夫子嘆氣後繼續來道:“所以,我們要承認世族的存在,承認它會天然形成,存在於這個世間,但承認之後,也應該繼續認識到,世族一旦長久就很容易出現擅天下之利的賊,這個時候就要儘可能限制它,或者乾脆黜此賊,至於從下面冒出來的新人建立了新世族,那就讓他建。我們黜龍幫追求的是不斷刷新世族,而且越快越好,以避免後者淪落爲賊,爲禍世間……這也是爲了他們好。”
張伯鳳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你是想借用科舉?”
“是。”張行毫不遮掩。“文法吏盡取於科舉,而修行者以修爲定等,然後授予一定專職,再論功績考覈……”
“所以,你雖起勢不過三載,征戰不斷,無從開科,卻一直在盡力啓蒙築基,便在於此了?”張伯鳳繼續來問。
“然也。”張行一聲嘆氣,繼而懇切言道。“其實,之前我一直沒說,而張夫子可能也是一直憋着沒問的的一個事情也在於此,那便是按照黜龍幫的集權思路,然後真又僥倖得了天下,那黜龍幫如何儘量減少巨賊?說實話,我能想到的手段也不多,不然也不會迴避了,而其中一個正在於此……建立專業的文法吏與修行隊伍,取代明顯有地域分劃的世族,直接來掌握權柄,而若想要如此,恰恰就需要集權,這是相輔相成的……張公,我誠心以爲,這是天下大勢所趨。”
和身後的議論紛紛嘈雜聲不同,張夫子沉默了片刻,方纔來問:“其他手段又如何?”
“堅持均田制算嗎?”
“天下不都是均田授田制嗎?”
“但是均田授田便是強幹弱枝,推動集權與文法吏制度之根本。”張行繼續來言。“因爲均田授田制,有力削弱了地方勢力,天然方便集權管理……最明顯的證據,便是大魏僅僅是用比東齊時稍微嚴密一些的執行力來進行均田授田,東齊故地的世族豪強便苦不堪言。”
張夫子緩緩搖頭,似乎並不認可,但又沒有駁斥:“還有嗎?”
“統一四海,徹底統一。”張行繼續來言。“若能如此,天下便可儘量削去兵馬供養,集中一些修行者,維持一個稍大些的靖安臺,便可得靖安,而若如此,便能剩下無數賦稅、牲畜、工匠、礦產、糧食,轉而用到生產上……”
許多人都點頭,但也有人搖頭的,但終究是點頭的居多……其實,張行心知肚明,如果把這話告訴黜龍幫治下的百姓,說黜龍幫遲早要再打東夷,只怕一開始連立足都難,因爲河北和東境這邊真的打東夷打怕了,一聽東征就哆嗦……但是在這裡,在此間,在河北西部與晉地東南部的精英這裡,這話卻是還能得到一部分人認可的。
統一的好處毋庸置疑。
大家只是擔心統一的難處罷了。
“還有嗎?”張夫子依舊沒有評判,繼續來問。
“還有……天下若定,天地元氣便當民用。”張行也早已經放開。“大宗師可以修路,宗師可以修山,成丹可以送貨,凝丹可以教書,奇經正脈可以種地,聚在一起還可黜龍開山斷江浮島,把四御做過的事情都再來一遍……到時候,說不得天地會開拓的更大,糧食能產更多,貨物順流而下皆如漢水之平順疾速,財富十倍於過往。甚至,若是天道果真有眼,說不得還能有一番更大的新天地。”
周圍人鬨笑,只當是張三郎開玩笑,但很快,笑聲中便有不少人漸漸停止了笑意,然後慢慢嚴肅起來,一時若有所思。
張夫子一開始便沒有笑,而是思索片刻,繼續來問:“那老夫不免想問一問了,你既重農人,又同天下之利,還要黜擅天下之利者,還要讓修行者修橋鋪路,還指望着一番更大天地,那想來應該是心裡有一個念想,想讓最多的人過上比較好的日子吧?”
“這就是我的本意。”張行回答乾脆。“看來夫子已經曉得我的意思了。”
“若是這般,老夫就又有一個疑問了。”張伯鳳也迫不及待繼續來問。“你看這天下農夫這般多,以現在的局面來掄,便是朝廷一絲賦稅不收,豪強不來盤剝,他們收息不過是翻倍罷了……你要把這些最基本最多的人‘同利’到什麼地步纔算是合乎你的要求呢?”
張行微微一怔,當場呆住。
說實話,他還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覺得應該這麼做,應該以農人的利益爲根本,來對自己做道德要求,或者是道德成就感的要求。
不過,張老夫子並未着急追問,周圍人礙於大宗師和張首席的威嚴也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安靜等待。
但他們並沒有等待許久,很快,張行便緩緩給出了自己也不是很確定的答案:“在下並非是在求什麼人人安樂賽過至尊神仙,也不指望說全都平等到什麼份上,而是說,參照着眼下這些農人處境,或者說參考着天下所有人的處境來說,只是想讓這些人在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讓他們可以有尊嚴的做出選擇來……既能有一點選擇權,還能維持一點做人尊嚴,這就足夠了……當然,要是過年時,家家鍋裡能有一隻雞,那就更好了。”
很多人都有些發懵,包括很多黜龍幫的人,都覺得這個回答有些讓他們摸不着頭腦,什麼有尊嚴選擇,還不如直接說家家鍋裡一隻雞,庫房四袋小米來得好。
但是出乎意料,一直在跟着張行辯論的張夫子卻在第一時間領會到了對方的意思:“與人以尊,使之不受辱;與人以擇,使人不受迫;與人以食,使人不受飢……是這個意思嗎?”
“夫子總結比我臨時想的還要好。”張行懇切以對。
此時,周圍不少人都有了反應,李定瞬間便想到了什麼,一時癡呆;雄伯南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喊叫,卻不好打斷裡面說話的兩位,只是呼吸粗重;王懷績都意外的抱着懷中鏡子低下了頭;馮無佚都有些若有所思……再往外走,便是張公慎等人也都有了一絲醒悟之態,儼然也想到了什麼。
張老夫子當然也有些反應,他仰天來嘆,想要說些什麼,卻終究閉口,然後隔了片刻,才繼續揚聲追問:“還有嗎?還有其他的手段或者想法嗎?”
“還有……還有就是之前一直想說的一句話。”張行忽然笑道。“未必算是手段和想法,乃是論證我們黜龍幫的道理更勝一籌的論據,說不得還要得罪人。”
“無妨,請一併說來。”
“很簡單,張夫子你們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也有一套看似自圓其說的道理,卻從沒有提及和考慮如何實現這個願景。”
張行看着對方緩緩言道。
“而我們的想法和道理雖然未必就盡善盡美,卻早已經付諸於實踐……我們建立了黜龍幫,團結了許多出身不同的同仁同列同志,提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的短期目標和事業進程,並確立了‘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之利者’爲總體思路和長遠目標,而且我們言出必行,我們造反後維護了秩序,教了小孩子去築基,發佈和執行了《黜龍律》,打了黎陽倉後將河北士民的膏血還給河北士民。
“換句話說,我們的道理再弱,也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一步一趨走出來的,張夫子的道理再強,卻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更不要說,說到現在,從哪裡看,我們的道理都本就比你們的強!所以將來之天下事,除了我們黜龍幫,又有誰能承擔呢?!”
張夫子沒有吭聲。
而就在這個時候,幾乎沉默了一整個下午的大宗師曹林緩緩看向了身側的年輕人,神情複雜而又淡漠……眼前這個年輕人是他的一個昔日下屬,一個在中下層廝混時就靠着智謀獲得了小張世昭名號的聰明人,一個自己一度想收爲義子的俊秀,也是一個與年紀很大的自己一樣倔強的年輕人。
同時,他也是一個反賊,一個早在自己認識到大魏之崩塌不可避免時便已經認定是僅次於英國公白橫秋的大反賊。
而現在,沉默了許久,在最近距離認真傾聽了一切的曹林曹皇叔忽然又進一步意識到,不管張伯鳳有沒有被說服,反正自己是被這個年輕人給說服了……或者說是被給說怕了……將來的天下,說不定真就是這個人和他的黜龍幫的。
白橫秋很厲害,但眼下這一刻,卻沒有這個年輕人讓人來的恐懼。
一念至此,曹林忽然伸出手來,高高舉起,然後隔着數步遠,猛的朝着實際上夠不着的身側這個年輕人重重拍去。
彷彿在拍這個季節還沒有出現的蚊子一般。
隨着這個簡單的動作,整個紅山平臺上的近千人,全都看到了讓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幕:
平臺中央上方十餘丈的高度,陡然出現了一根巨大的、金黃色的、宛若實質的鞭子,好像背後有什麼更大的、宛如山體一般卻又看不到的神仙在揮舞一般,又好像是一條獨立的、有生命的金色真龍一樣,拖着整個身子就向下方平臺上拍打下來。
但當金鞭落下那一瞬間,一柄幾乎十餘丈長白色泛着金邊的長戈忽然憑空出現,攔住了那條巨鞭。
這還不算完,在金戈與金鞭撞在一起,而且後者直接捲上前者的同時,一位顏色稍微暗淡,同樣十幾丈高,卻又形狀稍顯怪異的輝光巨人,外加數丈大小的一柄金色直刀、一杆紫色大旗、一面墨色拓版、一隻紅色圓盤,也齊齊騰空出現。
而且,因爲距離太近,這些明顯是宗師、大宗師們映照出來的真氣實物幾乎是瞬間便直接攪在一起,然後在高空中捲成一團,很快就化成了一股方圓數十丈,幾乎籠罩了整個平臺還不止的真氣漩渦。
真氣漩渦本身流光溢彩,衆人稍有修爲的都能感覺到,這是最純淨的真氣,是最乾淨的天地元氣。而真氣漩渦周圍,更是迅速風雲大作起來……是字面意義上的風雲大作,空中的雲朵被風扯到了漩渦周圍,連帶着紅山上紅色的浮塵、褐色的灌木一起攪動起來,形成了更大面積的外圍漩渦。
這一幕宛若天象的場景,直將所有人看的目瞪口呆,更有人搖搖欲墜,幾乎想要逃亡。
他們哪裡還不知道,話說到這裡,不知道是誰因爲什麼忽然不顧一切動手了,然後引得所有大宗師、宗師們一起出手,最後把天都攪了個稀巴爛。
漩渦中心,是真正的中心……的正下方,黜龍幫首席張行也正擡着頭,神色木訥的看着這一幕,似乎有些出神。是真的出神而不是被下傻了——因爲擡起頭那一刻,他陡然想到,這麼龐大的真氣渦旋,似乎跟分山君也有的一拼了……那是不是可以說,湊三個大宗師三四個宗師便可以宰了分山君?
而且考慮到,跟四位後來反應的宗師不同,三位大宗師都是坐在這裡沒動的,似乎都沒有盡全力,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只要一兩位大宗師,提前佈置妥當,加一些針對性措施,便可直接屠龍?
他的心裡,竟然絲毫沒有在想曹林對他突下殺手之事。
不過也是,這事有什麼可想的,不就是反動派老頭聽革命青年演講聽破防了嗎?
而就在現場秩序即將崩壞,諸位大宗師、宗師陷入漩渦,似乎一時難以扯開的時候,就在所有人以爲要陷入僵局的時候,忽然間,場地正中央,那四把椅子上,一個人徑直站了起來,而且扯掉了半邊袍子。
隨即,又一柄白色泛着金邊的淡金色巨大方尺出現在了漩渦的更上方,猛地往下拍去,與此同時,漩渦中,那柄金戈也再度顯形,居然是同時往下一扯,似乎是要上下配合,直接扯碎加拍散這個真氣漩渦。
其餘人無不面色大變,各人搶在尺落戈去那一瞬間,齊齊收了真氣,然後各自凜然來看。
而此時,伴隨着無數淡紅色塵土雜物向四面山中如落雨般紛紛落下,平臺上空,映照着春日藍天,只剩一十餘丈的金戈橫在空中,一十餘丈白尺豎直不動而已。
衆人從這兩件足夠代表身份的真氣映照物件上收回,神色複雜的看向了平臺正中央立着的一人。此人身形瘦削卻又高大,年紀明顯老邁,鬚髮多白,此時扯開長袍,露出半個臂膀,南風再來,鼓動鬚髮與外袍,宛若放縱旗幟,而他一手橫攤,一手平舉,卻又紋絲不動,而且手中隱隱有小型真氣流轉凝成的虛形金戈白尺,與頭頂巨物相應。
衆人看的清楚,正是金戈夫子張伯鳳。
沒有人疑惑爲什麼金戈夫子居然映照出來兩件截然不同的觀想物,因爲此時所有人都只剩下了畏懼。
這就是大宗師!
僅僅是隨手一擊,造成的漩渦便差點讓尋常修行者殃及池魚,而那些凝丹成丹高手更是各自凜然,因爲差距太大了……知道大,卻沒想到果然那麼大。
而見到衆人恢復了秩序,張伯鳳收起白尺,只用扯開衣袖的臂膀橫長戈於身前,然後四下來看,目光掃過許多人,便緩緩出言,聲音不大,卻居然如雷霆一般,震動山野:
“三輝四御,古往今來,今日得幸,能夠在此紅山黑觀之地暢所欲言,一辯春秋,委實難得,豈能容人放肆,在此地行暴戾之舉?曹公,還請你不要再輕舉妄動,否則便是老夫年事已高,道途無望,也要拼了這身修爲與你做過一場!”
曹林坐在那裡,紋絲不動,面不改色:“一時情急,自取其辱倒也罷了,還讓諸位受了驚擾,確實不該,望諸位見諒。”
衆人這才曉得,居然曹皇叔惱羞成怒對誰出手了。
張伯鳳目光掃過曹林,復又看向了身前之人,當衆又喊了一聲:“張首席。”
雖然今天被喊了許多次,但張行多少曉得這一回跟以往不同,便終於起身,朝對方拱手來對:“張三在此,張夫子請講。”
周圍人等,也都屏氣凝神,認真來聽,外圍之人,更是忍不住站了起來。
張伯鳳遲疑片刻,但僅僅是遲疑片刻,便也繼續橫戈揚聲來講:
“誠如張三郎所言,老夫年紀老邁,早已經無力再赴人間沙場,以做親身實踐,所言所思皆爲空想。或者說,老夫流血赴命的戰場本就是週末大亂相爭之所,那個時候風雲際會,我得以參與其中,委實幸甚,但彼時都沒有建功立業,找出一條路來,又怎麼能指望眼下呢?
“只不過,老夫終究虛活了這麼久,經歷了數朝,眼見着高渾、司馬洪、曹固以下,多少英雄豪傑,宗師將相皆如塵土崩散,始終有一絲心中難平之意,所以纔會忍不住去想,去折騰,去棄武從文,去改變觀想,包括去交遊,去教書……但折騰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結果,而且眼見着大魏也崩塌了,卻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覺得此生到此爲止,什麼念想與道理,制度與天意,也都與我無關了。而誰又能想到,這個時候,閣下與黜龍幫出現了呢?
“便又忍不住再來見一見,驗證一下心中所想。
“其實今日之會,我並不覺得你們黜龍幫的理念就一定勝過了其他人,也不覺得你張三郎還有諸位黜龍幫的英傑所言便是至理,但那是因爲許多事情都是要親身實踐才能看到結果的,並不能以言語來做斷定,而不是說你們的道理就錯了。
“更何況,與老夫碌碌無爲,將漏洞百出的想法停在口頭相比,你們卻是敢想敢說敢做,膽大心細,仁義寬宏,既立志高遠而不失誠懇;又不以偏概全,存容人之量;還有一份已知艱難,猶然行事無忌之意境……說句實話,我很高興,就好像當日我得知我的孫子死在你們黜龍幫之手感到悲切一樣,情從內來,真切無誤……畢竟,這天下事滔滔如潮,滾滾向前,到底不會因爲我這種老糊塗沒了,就失了探索之人,甚至在某些方面,確實比我這們這一代更有一番氣象。
“總之,今日之事,或許還有許多未盡之論,也不是多麼盡興與順利,但能夠與大家坐而論道,相互切磋,聽來一番道理,看到一份希望,張某委實不勝榮幸。”
張行再度拱手行禮:“張三也不勝榮幸。”
大宗師亦持戈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