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國蹶行(16)

時間來到這一年的正月十四日,滎陽郡敖山洛口倉已經告破一整日,但相關殘軍敗將卻得到汜水關守將尚師生的突襲接應,成功逃入汜水關。

“李公,千載良機就在今日!”

面對這個局面,伍驚風再難抑制,幾乎是在堂上當衆抱住了坐在首位上的李樞。“咱們大軍雲集,尚師生雖然號稱名將,也有些說法,又如何能當我們全軍之力?擊破龍囚關,直撲東都,大事可成!”

龍囚關,其實就是汜水關、成皋關、古崤關,據說是當年上古時候青帝爺在此囚一斷地野龍得名……而不管是以水得名、以城得名、以山得名還是以典故得名,這麼多名字反正足夠說明問題,它就是東都門戶。

“伍大頭領。”李樞被人當衆抱住,四下環顧,眼瞅着無論頭領還是護法參軍文書的,人人表情微妙,都往此間來看,卻覺得有些尷尬,只是勉力回覆。“擊破龍囚關,直撲東都之後呢?且不說東都內裡尚有許多高手,還有伏龍印這類足以影響戰局的寶物,只說一個黑塔,曹林聞得訊息折返,我們豈不是要一敗塗地?”

伍驚風依舊不願意鬆手:“就是因爲他們以爲我們不會去,不敢去,才說不得能攻其不備,一擊奏效,屆時進了東都,奪了伏龍印,曹林折返也只是自尋死路!”

伍二郎在後,也忍不住大吼一聲:“不錯,此生若能殺一大宗師,死了何妨?”

李樞無奈,只能繼續對着身前伍大郎來言:“大郎這是僥倖之心,進攻東都受挫纔是常情。”

伍驚風聞言欲言又止,反而鬆了手,然後沮喪轉身,與氣鼓鼓的伍常在一起出了大堂。

李樞再度四下看了看其餘大小頭領、文武下屬,卻是嘆了口氣,復又追出,然後在堂外反過來抱住對方:“伍大郎,委實不是我推脫,我也是關西人,素來想着西進,但大郎,你自己看看周遭,黜龍幫上下,諸位大小頭領都是東境、河北出身,幫中直領也都在這兩地,上上下下的人心自然都在倉儲上,所以非是我推脫,而是委實無人願隨你去叩關打東都。”

伍驚風點點頭,環顧四面往來人流,又看了看身前的李樞,便掙脫對方,再度轉身黯然而去。

李樞本想再勸,但想到身後衆人早已經等的不耐,卻是又匆匆折返回去,繼續討論河南放糧的章程去了。

伍驚風與伍常在既悻悻離開,卻也無法,更不知道往何處去,伍常在氣性雖大,但只是個武瘋子,直接悶頭回營去了,而伍驚風卻乾脆轉身上了倉城背靠着的敖山上,四下環顧,長吁短嘆。

且說,這時候天氣雖然還是很冷,但已經有了一絲南風,再加上敖山上下密密麻麻的倉儲運輸隊伍和聞訊趕來的百姓、流民,以及巨大而熱鬧的營盤,其實反而隱隱有了一些興旺氣象。

但這些氣象,卻與伍氏兄弟無關。

伍常在倒也罷了,只是依附於伍驚風的武瘋子,腦子混,復仇心態並不強烈,但伍驚風卻是從年輕時開始,十數年的人生最美好光景砸在了復仇之上,他拼盡一切就是爲了擊倒大魏,完成復仇。此時,龍囚關不過二三十里,東都不過兩日路程,他便是曉得李樞一些言語的道理,又如何心甘?

尤其是李樞本人,過於讓他失望了,說什麼僥倖之心,打敖山倉難道不是僥倖之心?打黎陽倉又算不算是僥倖之心?

憑什麼張行和李樞可以爲了自己的目的而行僥倖之事,自己的計劃卻要被喝止?

當然了,伍驚風沒有那麼魔怔,他鬱悶歸鬱悶,卻也曉得問題所在,誰讓黜龍幫不是自己的呢?或者說誰讓自己在黜龍幫始終算是個外人呢?

丟了南陽班底,寄人籬下,自然如此。

伍大郎立了一會,心情愈發不爽利,此時堂上會議結束,許多幫內文武紛紛散開,一時更加喧嚷,他也只是遠遠看着不吭聲,但也就是這個時候,伍驚風修爲好、視力驚人,卻忽然注意到了人羣中一個抱着賬簿的老者,然後詫異一時。

猶豫了一下,他便宛如一隻巨鷹一般,飛撲而下,幾起幾落之後,便來到那人身後,目送對方入了一個公房,這纔跟了進去,並脫口來問:

“可是張相公?”

那人正在謄錄什麼表格,聞言擡起頭,並無半點驚訝:“伍大郎還沒走?”

“果然是閣下。”伍驚風一聲嘆氣。“我在濟陰其實聽到過兩次傳聞,但聽說張相公怕打擾,反而不敢輕易拜訪。”

張世昭或者說是張大宣只是胡亂點頭:“我曉得,我曉得。”

見此形狀,伍驚風走上前去,小心坐下:“張公如今也出來做事,這黜龍幫果然是要大興了嗎?”

張世昭搖了搖頭,繼續謄錄表格不停:“不是這個意思,是局勢到了要緊的時候,只有站出來才能看清楚,再躲着就沒什麼意思了。”

伍驚風繼續來問:“那是說大魏要亡了?”

“是吧?”張世昭放下筆,擡頭來看對方。“這不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嗎?”

伍驚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之前在堂上,伍大郎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你一心都在報仇上,巴不得親手燒了紫微宮。”張世昭正色來言。“而伍大郎既然有這份心,何妨努力自爲?未必要全靠別人吧?”

“張相公說笑了。”伍驚風苦笑一時。“我們兄弟區區兩人兩營兵,莫說東都,便是汜水龍囚關那裡,怕是尚師生也能輕易得了宋長生跟東都其他高手援助,絕難突破,反而容易損兵折將,將來自絕於幫內。”

話至此處,伍驚風愈發尷尬,乃是嘆了口氣,低聲來道:“其實,便是那兩營兵,不也都是東境子弟兵?再加上現在制度這麼嚴密,營中許多是從行臺輪換的準備將,沒有軍令私自把兵帶出去怕都困難。”

“我又不是勸你私自出兵。”張世昭安靜等對方說完,方纔失笑。“法子多的是……比如說,你號稱天下腳力第一,而現在東都黑塔那裡又沒有大宗師坐鎮,那你爲何不能自家去東都走一遭?”

“走一遭又如何?”伍驚風苦笑。“拆了黑塔?還是燒了紫微宮?且不說大宗師的塔哪裡那麼容易拆,只說曹林已經離開東都,已經不大指望黑塔,紫微宮也是廢棄的,便是拆了燒了又有什麼用?”

“拆塔不是不行,燒紫微宮就過分了,那是民脂民膏,好不容易弄成的,何必燒掉……不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伍大郎何妨去東都找找伏龍印之類的東西呢?”張世昭平靜以對。

“伏龍印……伏龍印……果真有效嗎?”伍驚風心下一驚,復又忐忑來問,絲毫不顧最先提及伏龍印的本就是他。

“既有效也無效。”張世昭坦然道。“有效是說,那是白帝爺練制的寶物,比尋常大宗師費時費力祭煉卻只能用一兩次就壞掉東西強太多,效用自然也是真的,而無效是說,此類寶物,多需要天道地氣修爲加成……大魏之前割據半個天下的時候,我見過一次此物威能,足以覆蓋西都全城,且只能壓到奇經地步;而等到大魏只差一個東夷便有天下時,此物足以鎮壓方圓百里,任誰也都是通脈水準了……而且,此物在朝廷正經敕封的伏龍衛手中,效用極高,在修爲高的人手裡、官位高的人手裡,也都效用不錯,換成尋常人反而發揮不出多少效力。當然,用了也有些壞處,譬如伏龍衛用了,多半也就廢了。”

“那……豈不是說,我拿了也沒大用?”伍驚風愈發不解。

“你可以送給張行或者李樞來用。”張世昭失笑以對。“尤其是張首席,在他手裡,我估計還是有些效用的……你想想,以如此態勢,真要對付大宗師,把所有人都壓到成丹或者凝丹,豈不正好?便是退一步,大宗師本事厲害,只能壓到宗師,那也是可以圍毆的地步吧?”

伍驚風只覺得心中稍微一開,卻是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條路子——趁着東都空虛,大宗師離開黑塔,仗着腳力入城,找到伏龍印,帶回來給李樞或者張行,多少算是一條路吧?

便是不成,這伏龍印也是一個籌碼。

反正比留在這裡看放糧實在。

一念既起,伍驚風風風火火的便起身告辭,徑直出門騰躍起身去了。

同樣是凝丹往上的高手,有人騰躍起來輕則能栽入泥坑,重則從山上摔死,而有人騰躍卻只如鯤鵬展翅,凌空如飛,伍驚風毫無疑問是屬於後者,他的真氣在空中操作起來,非但速度快,而且真氣使用的也巧,還多多借助特定真氣引風的特性,所以續航那也是當世難尋……便是司馬正、白有思都要甘拜下風的。

而其人既騰空而走,又因爲只是“短途”,便肆無忌憚,徑直飛越山口,往東都而來。

傍晚時分,便已經趕到東都城外。然後便發現,城內外一直到此時,居然還似乎在調兵遣將,追查封鎖什麼。

伍驚風心下一驚,立即飛下,卻是在稍作觀察後,輕易在擦黑後擒拿了一名城防軍的都管——城防軍又被戲稱爲看門狗,大亂起後,各地城池,漸漸被成建制郡卒代替,但東都這裡的這支城防軍卻一直保存了下來,他們平素管都城戍衛防護,也管四門進出,對這種事情是最門清的。

不過,將此人帶到城外角落,伍大頭領尚未開口,那被扔下的看門狗便居然在地上忍着疼主動出言:“可是來拿軍情的東面兄弟?不知道是哪位頭領親自過來?豈不壞了規矩?”

伍驚風當場懵住。

那人見狀,知道猜對,立即翻起身來,主動來言:“屬下喚作徐威,乃是張首席和白總管在靖安臺時便相熟的故人,之前便想投奔張首席的,卻因爲這個位置巧妙,所以首席反而專門留我在此處做間……”

伍驚風這才反應過來,卻又嗤笑嘲諷:“你說你是間諜,誰知道是真是假?張首席和三娘他們在靖安臺許久,你們這些看門狗、淨街虎、金吾衛、軟柿子,素來消息靈通,當然都知道底細,加上現在黜龍幫勢大,遇到我這種明擺着的反賊,自然要稱黜龍幫的人……”

孰料,那都管反而坦然:“無論如何,軍情總是假不了的……這位頭領可是要問城內防務和此番調度?”

伍驚風登時閉嘴不言。

這徐都管見狀,趕緊來言:“是李清臣李十二郎,這廝從河北逃回來,卻不知道怎麼拿到了曹公……曹老賊的手令,又找到了蘇巍,拿到了正式的南衙調令,一面調宋長生跟屈突達的兵出去,一面又不停徵發城內官僚中的高手,誰敢逃避還要上門捉拿,據說,是要往龍囚關與洛口等防禦要害進行駐紮,以防咱們黜龍幫叩關。”

這話說的合情合理,對頭對尾,伍大郎當時就信了,然後一面放鬆,一面又有些沮喪……放鬆是因爲對方的動作到底是在預料之中,沒有什麼超脫出格的表現,而沮喪的是,既然東都防備力量這麼迅速就被動員起來,自己所謂叩關突襲的策略,不免有些幼稚。

而問出緣由,接下來本該是殺人滅口,但看了看此人,雖然側臥在地面上,卻居然面色坦然,伍驚風思索片刻,到底怕此人的確是張行手上有數的間諜,而自己此行如果成功也遮掩不住,便乾脆扔下,徑直騰躍起身,一個呼哨,便消失不見。

那徐威看到對方飛走,當場癱了下去,隨後幾次試圖爬起,全都失敗,乾脆就地躺下襬個個大字。

沒辦法,作爲所謂看門狗,最擅長的就是眼力,而且見多識廣,看對方這種一使出來便黃風滾滾的真氣和這種空中技巧,他便猜的到,來人多半是私下綽號“黃風怪”的伍驚風,因爲曹皇叔不在,這才專門來做東都虛實的探查。

而自己這種小人物,能在這種局勢下,從這種級別的人手中苟活下來,委實萬幸。

至於說其他念頭,譬如去告官,當然都無……正所謂天翻地覆,風雲際會,宗師首席黃風怪,幹他甚事?他只想每日執勤完,回家見妻兒便足了。

另一邊,伍驚風絲毫不知道自己在官軍那裡帶了個“黃風怪”的綽號,知道了估計反而要高興,這最起碼說明自家多次作戰,給對面的大魏官軍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現在也管不了太多了。

作爲昔日大魏開國功臣之後,伍驚風當然曉得一些內情,於是又等了一陣子,隨着夜色深入,他便趁機直趨西苑白塔也就是琅琊閣所在了。

如今的西苑,已經荒廢了足足三年,宮中使女太監,以及奢華物件,也多在兩年前的那個冬日離散,剩下的不過的是小貓三兩隻,勉強看管而已。

便是理論上最需要維護的白塔,到了夜間,也黯淡無光。

於是,伍驚風徑直落在白塔最上方,然後從透氣的天窗直接躍入,便開始仗着修爲以夜間視力來尋找伏龍印……但很難,因爲裡面東西太多,如果不是專門的管理人員或者看護,委實不知道哪個是哪個,哪個又在何處?

實際上,不過是一刻鐘,性格跟沉穩絕對聯繫不上的伍大郎便有些例行按捺不住煩躁了,但也無法,然後只能盯着那十幾面敕龍碑發呆,想着是就此放棄,還是回頭去抓一位伏龍衛或者遺留的北衙太監做詢問?但伏龍衛哪裡找?殘餘的北衙太監真曉得這裡面的事情?

正想着呢,忽然間,伍大郎莫名打了個激靈,然後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和別處相比,這些敕龍碑居然全都乾乾淨淨,毫無灰塵。

不過很快,伍大郎便自己給出了一個答案,畢竟是頂尖的寶物,每個碑都能引出一條真龍,說不得人家能自家給自家拂灰呢。

然後,他就聽到樓下一聲略顯蒼老的嘆息。

一瞬間,伍大郎覺得自己血都涼了——自己已經是成丹中拔尖的那種,對方得是什麼修爲才能讓自己絲毫沒有察覺?而且,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好像聽過,只是一時想不到是誰罷了。

宗師?

不會是大宗師,必然是宗師!很可能是察覺到大魏即將傾覆,故意隱藏了修爲的宗師!或者亂後才晉升的宗師!

而且應該是個熟人,說不得是祖父舊部或者伍氏親眷,必然是以往見過的,其人早早就在白塔內,說不得一直在下面一層看書,然後從自己的小衆真氣上上來便察覺到自己抵達,卻只是收斂氣息,安靜等待自己離開,結果見到自己發呆不走,似乎要做些什麼,這才嘆氣催促驅趕。

這樣就說得通了。

一念至此,伍驚風幾乎是立即醒悟過來。

然後,他就立即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此人說不得是個假宗師,畢竟,既然有伏龍印此類物件,也有十三金剛這種奇怪的拼裝宗師,說不得也有白塔內也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守塔的人暫時有宗師修爲。

要不要下去問一問?試探一下修爲?

恢復氣血之後,伍驚風本能產生了這個想法。

但很快,又是一聲嘆氣。而且這次,嘆氣聲彷彿是從白塔四面八方涌來,根本分辨不得對方方位了。

伍驚風聽到這裡,曉得對方是在警告,立即朝空中一拱手,道一聲謝,然後轉身踹破一面窗戶,逃了出去。

飛出西苑,越過同樣黑漆漆的紫微宮,伍驚風半空中冷靜下來,卻又愈發氣悶,此番入東都,居然要無功而返嗎?

一時間,他幾乎有跳下去,燒了紫微宮的心思。

但是,伍大郎沒有這麼做,因爲他知道,那位宗師就在一牆之隔的西苑,幹這種事,同樣是不拿對方的好意當乾糧的意思。而在他越過紫微宮之後,繼續向東之時,忽然間,迎面吹來一絲暖風,伍大郎目光掃過一處地方,心中微動,便轉身躍了下去。

那是黑塔!

大宗師的黑塔!

隨着一絲風鈴在黑塔上響動起來,其實就在東都城北面隔着邙山的大河畔,夜風中,曹林陡然擡起頭來,花白的頭髮在火光的映照下迎風飄動。

周圍聚集的數十名軍將、修爲高手,包括十幾位義子全都緊張不安的看着對方,一聲不吭。

李清臣不在,段威沒有興趣,這些人似乎沒有一個敢開口的。

“中丞,怎麼了?”半晌,一個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卻居然是面色鐵青的秦寶。“難道又有人自投羅網?”

他不是被李清臣找到的,是自己自投羅網,傍晚剛剛渡河過來,便被提前抵達此處的曹林發覺,親自向前攔下,然後納入軍中。

“沒什麼,本以爲會捕到一條巨鯨,卻居然只是一隻老鼠。”曹林失笑道,卻掩飾不了明顯的失落,然後他看向了秦寶。“秦二郎,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這河有點難過。”秦寶正色以對。“中丞,你知道我這隻老鼠爲什麼今日過河嗎?”

“因爲今年雖然冰期稍晚,但東南風一來,冰還是快要化了,馬上快有凌汛,你不能繼續在河北看張三郎放糧了,是也不是?”曹林認真來問。

“是。”秦寶面色微變,坦誠相告。

“天時如此,無可奈何,倒也不必計較,且看看冰情,若過不得就去滎陽嘛。”曹林笑了笑,似乎不以爲然。“倒是秦二郎你,願不願意隨軍,隨我去攻黜龍幫。”

秦寶沉默片刻,環顧四面,給出了答案:“不願。”

一旁羅方大怒,當即起身便要動手,卻被憑空一股巨力給按回了原地,然後立即老實了下來。

“爲什麼?”曹林認真來問。

“我雖是官宦之後,但也是個農人無誤,非此也不至於當日在臺中與張三哥義氣相投……前面都可以騙自己,但放糧之後,河北百姓絡繹不絕,哭聲笑聲震於曠野,怎麼還能裝作看不清誰是誰非呢?”秦寶低頭回復,到了此時卻纔擡頭。“中丞,我不再願意敷衍於你,你讓我爲將,我只會臨陣打馬倒戈。”

火堆旁沉默了片刻。

半晌,才聞得曹林一聲嘆氣:“我之前多次都覺得你會直接打馬倒戈,對你半點期待都沒有,你卻一直沒動,如今好不容易帶了一絲期待,你卻反而要打馬倒戈了……變化這麼快嗎?”

秦寶想了一想,看了看旁邊的屈突達,搖了搖頭:“我在屈突將軍麾下時,屈突將軍總是說我有志節,將來功名自取,但我卻曉得……一直到眼下才曉得……自家其實從來都是懦弱一農家子,但有幾畝地守家,什麼都能忍,從不敢主動做什麼大事,遑論離經叛道。仔細想想,我這些年,便是當日隨白常檢來東都,這等其實完全合乎家母對我前途期待的事情,也幾乎耗盡了我的主動,算是唯一一次不被人推着走。讓中丞失望了,對不住。”

“那你知道……無論如何,你當我面說這些,我都可以輕易處置了你嗎?”曹林頓了一頓,繼續來問。“爲什麼不虛言應付一場,然後再臨陣逃脫呢?”

“那樣我老母妻子又如何?”秦寶沮喪以對,卻又喟然難耐。“自五年前入臺中以來,到眼下爲止,若說事事遵行法度那是胡扯,但我自問不曾貪污,不曾苛待下屬,凡事盡職盡責……臨到此時,卻又撞入如此境地,是三輝四御在懲戒我平素沒有勇氣,不分是非嗎?”

“何至於此呢?爲何不再盡職盡責,等再打完一次黜龍幫,然後暗中脫離呢?”曹林追問不及。

周圍人中,也有不少人詫異擡頭,卻是意識到,這是素來剛硬的曹林在給這個年輕人一個臺階,好做饒恕。

秦寶當然也聽懂了,卻再沉默片刻後緩緩搖頭:“我也忘了,不知道張三哥未反的時候還是反了以後,曾問我,若是有朝一日,朝廷讓我做兵屠殺滿城婦孺,我可會反?我也忘了當時自己怎麼答的了,但現在若來答,那便是朝廷如此作爲,反而算是賊,我自問是個守道之人,也自然要殺賊。今天的事情,大約彷彿,百姓明明今年必有饑荒,我因爲只能聯結兵部,又被兵部尚書因爲出身緣故所針對,根本無法陳情,所以只能多次請李十二郎代請中丞放糧,但中丞始終不爲所動,結果卻是黜龍幫明知道會招來大宗師報復,依然來攻黎陽倉,來放糧。那麼從今往後,攻黜龍幫便是如殺婦孺,替暴魏行事,便是在肆虐良善。”

段威也在一旁,聞言幾度吊眉,卻明顯也被巨力所制,動彈不得,曉得有人不願意自己說話,便也懶得開口。

“若是這般。”曹林嘆道。“咱們便無話可說了,可你既反覆到這種程度才下定決心,又撞在我的手上,卻不能不處置了。”

說着,這位大宗師便站起身來,手中真氣蜿蜒環繞,竟似乎是憑空多出了一隻金色實體圓環來,然後就要往對方頭上束去。

也就是這時,屈突達忽然直身下跪:“中丞!汲郡士卒能帶回來六七千,全是秦二郎的功勞,而且秦二郎在軍中素來愛護士卒,賞罰分明,公正無私,這些都是大家認的……今日中丞處置了他簡單,但被軍中發覺,傳揚開來,便是我也不好控制汲郡退回來的這幾千兵的,到時候到了陣上,要出大亂子的!”

段威眼睛跳了一下,扭過頭去。

曹林聞言遲疑片刻,下一瞬間,還是將手中金環撒開,變成一道金索,往秦寶身上而去。

秦寶原本就動彈不得,此時見金索過來,更是無可奈何,當場便覺得兩條琵琶骨下方鑽心一般疼痛起來,接着是兩條膝蓋左近也是一般如此,卻只咬牙不動不言,任由豆粒大的汗珠沁出額頭。

而很快,隨着身體的壓制被撤掉,他立即意識到,自己想動都難了。

因爲他剛一嘗試運行真氣,無論上下,無論奇經還是正脈,八成都被割斷,儼然是被這位大宗師輕易動了手腳……倒是丹田那顆丹似乎還在,然後環腰的一條奇經尚能運行,似乎稍可抵抗衝擊阻礙。

“屈突將軍堂堂一衛將軍跪地來求,我不能不應,且留你一條性命……帶回去,看押在黑塔下,等回來再做處置。”說着,曹林一揮手,便轉過身去。

屈突達曉得利害,立即一叩首,然後親自拽住對方拖了出去,交與親信侍衛,讓對方帶回東都。

而另一邊,曹林將秦寶處置完畢,又與其他人稍作言語,便彙集衆人往大河河畔而來。

其人立在大堤之上,張口欲言,卻又忽然眼皮一跳,莫名按住了胸口位置。

回到一炷香時間之前,黑塔處,伍驚風攥着一個坑坑窪窪的小印,從最高層倉皇飛了出來,面露驚喜,然後便瘋狂逃竄,但只是一個旋轉,不過片刻,這廝又莫名捲了回來,重新立在了黑塔前的空地上,且表情怪異。

這位積年的反賊看了看夜色中有些陳舊且安靜的黑塔,尤其是盯住了其中一個破開的塔角,又看了看西苑方向,然後又感受了一下空中風向,忽然間奮力使出全身修爲,將生平可用之真氣轉成一道帶着淡黃色光芒的龍捲,便往前方塔上一送。

然後絲毫不顧後方的動靜,頭也不回,徑直往北面走了。

同一時刻,河堤上,二太保薛亮頭皮發麻,小心翼翼來問:“義父難道身體不適?”

曹林擺手不語。

段威終於有機會開口,卻不免有些冷笑之態:“三徵之外,我還是第一次見大宗師戰場威能,且看一看……大半夜的,曹中丞不要讓大家等太久。”

曹林長呼了一口氣,繼續看了看已經起皺的大河冰面,然後回頭淡淡吩咐:“找個軍中寒冰真氣修爲最高的人來,不要讓段尚書等太久。”

段威立即收斂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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