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間的河北又開始下雪了,回到將陵的當晚,張行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黜龍幫輕易攻取了黎陽倉,吞併了魏郡、汲郡。至於曹林,這廝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因爲他進入關西后,白橫秋立即出動,親自以大軍掩其後,然後與張伯鳳一起聯手,就在關西解決掉了這位大魏皇叔。
接下來,白、張兩家聯盟,共取關隴,自然與巫族翻臉,陷入到了與巫族、李洪等勢力的關隴霸權爭奪戰中,無暇東顧。
而江都也因爲曹林之死,進入到了最後時刻,趁此時機,得到了海量倉儲物資的黜龍幫出兵向北,決意掃蕩河北……但就在張行親自領兵進入武安準備迫降李定與李清臣、秦寶的時候……太白峰的沖和道士忽然出現,與李定聯兵。
張行質問對方爲何如此,這位大宗師與李定的回答都非常直接,他們身爲人中之龍,不想被黜罷了。
這還不算,面對有了大宗師加盟的李定,張行數戰失利後,只能沿着漳水後退,卻不料連戰連敗下外加大宗師的干涉,直接引發了黜龍幫內亂:
李樞公開叛亂,隔絕南北;
杜破陣觀望遲疑,按兵不動;
在武陽郡元寶存重新反叛後,許多河北豪強、世族出身的頭領紛紛叛亂,竇立德率衆自立;
羅術、薛常雄、馮無佚等人俱皆投入有大宗師支持的李定旗下,也一併來攻。
夢雖然不是好夢,但張首席後半夜意外睡的非常之香,也睡的非常沉,等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雪已經停了,甚至太陽都高高掛起了。
“魏公他們就在東南大公房內。”一旁陳斌明顯焦躁,雙目血絲清晰可見,卻只是強壓着不安來提醒。
八人既至,反而曉得事情嚴肅,而張行也絲毫不做多餘言語,依舊是那句話:“今年災象不必多言,河北、中原、江淮都缺糧食,若不救濟,年後必生大亂,我欲趁機取黎陽倉以賑天下……贊成者上前一步。”
“還要請諸位頭領們來嗎?”陳斌見狀來問。
只不過,張行依舊把對方勸回去了。
屋內所有人一起去看陳斌。
當然歸根到底,是你沒有威德,不足以取信於人,你的宏大敘事沒有落到實處,最起碼沒有足夠落到實處。而且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他真能動員出來每個適齡少年,那黜龍幫早就無敵於天下了,直接四面出擊便可。
陳斌便欲言語。
“其九,得手後,立即轉運,同時發佈公告,通知境內所有百姓,黎陽放糧,自行取之……尤其是平原、清河、武陽、東郡、濟陰、東平、濟北這幾個郡,要通到每一個鄉里,魏郡、汲郡百姓也要沿途告之。
陳斌沉默片刻,重申了一遍:“首席是對的,計劃應該也還是可行的……我不該讓個人的緊張影響到自己判斷……最多搶完就撤!”
而張首席與幾人笑着打了招呼,再去看了看對面小院,卻又想起張公慎臨走前的依依不捨來,不由調笑:“若是讓張公慎再待些日子,咱們說不定能在羅術身側壓根釘子。”
而張行也開門見山:“魏公,今年災象不必多言,河北、中原、江淮都缺糧食,若不救濟,年後必生大亂,我欲趁機取黎陽倉以賑天下……你這一手在何處?”
“那請來吧!”張行立即頷首,順勢坐到了自己的木椅座位上去。
此時,倉城內的道路早已經打掃乾淨,並無半點積雪,且忙碌異常——十數郡的庶務,絕不止是軍隊議題,稅務、戶口、公共設施維護、徭役、軍役、倉儲、商務、刑獄訴訟,哪個不要人藉着文書法度成例來做處置?
想到這裡,張首席心思卻又順勢轉到自己的“苛政”,也就是強迫這些少年來築基的事情上去了……平心而論,連續兩三年下來,此事的阻力已經大大減少,最起碼剛開始的時候那種擔心男孩子被拉壯丁,女孩子被拉走配給黜龍幫軍士的謠言已經不攻自破,黜龍幫內部也已經習慣了此事……但問題也還是很多,最明顯一個就是無法在鄉野中全面動員那些發自內心牴觸的尋常百姓,尤其是你只獲得一個區域一到兩年行政權的時候。
陳斌怔了一下,緩緩搖頭:“不是這個意思,計劃可行……只是我個人憂心忡忡罷了。”
不過,這副尋常景象在進入公房後消失的無影無蹤——雄伯南以下,陳斌、謝鳴鶴、竇立德、牛達、徐世英、馬圍幾人俱在,而且顯然等了許久了。
“自然如此。”雄伯南搶先來答。
衆人旋即凜然。
“那我們現在有五分勝嗎?或者回到以往的說法上,陳總管,我將此事交給你,你來斷定風險,你說可便可,不可便不可……之前你說只要曹林西去,便可,現在曹林西去,你的判斷到底是什麼?”張行繼續來問。
最終,當他彙集了將陵行臺、聊城行臺以及登州白有思的援軍後,在之前見到王懷績的那片聊城以東的野地拼死一戰,雖然戰事激烈,卻最終在大宗師的威能下支撐不住,進而一敗塗地!
白有思斷後,被自己師父親手斬殺,其餘人衆人也無不狼狽,而來到河畔,程知理與一衆登州、棣州外加河北頭領遠遠下拜,說感謝張行多年栽培,但張首席望之不似人主,他們已經決心投奔李定。
魏玄定先是捻鬚頷首,然後忽然一愣,繼而環顧四周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嚴肅給出答案:“我以爲可取,因爲糧食確實不足!”
睡醒後,張行翻身坐起,一聲不吭,轉身摸到了羅盤,沉吟片刻,卻是直接塞入革囊,然後穿好衣服,掛上革囊,出去在有着一層薄薄積雪的院中自行打水漱口洗臉,順勢以護體真氣溢出,拂過體表,復又折回屋內,掛上無鞘劍,在六合靴兩側各塞了一把金錐,方纔重新推門走了出來。
而張行將紙筆取出後,兀自列舉:“我總結一下之前你們提及的計劃要點,一邊想一邊說,諸位也一起來做判斷與討論,如無錯漏,就按照這個迅速展開執行,如有錯漏現在就講。”
張行循聲去看,卻根本看不清楚,周遭更是瞬間情形大變,接下來,竟是漂浮到了無窮無盡的深空之中。
張行點頭:“讓魏公他們過來吧,先只讓魏公一人來。”
“其七,雄天王親自都督騎兵偏師往魏郡、汲郡之間插入繞後,確保敵軍援兵不至。
而進入倉城,賈閏士等人自去換班、巡視,張行也自行往自己那間小公房內安置。沿途許多參謀、文書依次問候,張首席也一如既往,含笑晏晏,挨個點頭。
“可以。”張行點頭。“若是陳總管是這個意思,我倒是無妨……咱們有言在先。“
“其六,要求濟陰行臺出兵與接應,要單通海率部北上協助包抄……魏公親自走一遭濟陰,要見到李樞與單通海,然後立即折回,出兵後還要往武陽郡中安撫元寶存。
門外,賈閏士早已經與十數名披甲侍衛等候多時。
結果,當晚,早一步抵達的徐世英在飯菜中下毒,將所有頭領捆縛下來,挨個詢問,還要不要黜龍?
說要者,自雄伯南與王叔勇以下,無不被當場斬殺,說不要者,自魏玄定以下立即被釋放安置,最後便是張行。
“其三,訊息在三日內依次依階級向下緩慢傳達,最後一日傳達給隊將,出兵前告知所有軍士……但出兵前也要向所有人說清楚,我們此舉既是要攻擊暴魏也是要救天下百姓,讓他們吃得上飯。
“首席今日何故來遲?”謝鳴鶴倒沒什麼異樣,依舊好奇來問。
雄伯南便親自去請,須臾,便與魏玄定一起進來。
對於張行,徐世英沒有詢問,反而是直接呵斥,說他多謀而無斷,外寬內忌,想法幼稚,誇誇其談,視天下與東境豪傑爲兒戲,殊不知天下本就是狼吞虎嚥、羔羊俯首之道,他這種妄圖黜龍的邪魔外道才正該碎屍萬段。
“請魏公落座。”張行點頭,復又朝窗外吩咐。“將幾位大頭領們一併請來。”
“其一,此戰以陳副指揮爲總攬,合將陵與聊城行臺二十營兵西進,所有參與人須向陳副指揮彙報。
後來,張公慎在外面的營地裡將將陵這一波築基的少年送出去後,再去見張行辭行時,明顯有了些留戀之態。
但是張行沒有驚醒,他甚至繼續夢了下去,夢裡他沒有閃躲,任由刀劈而下,一命嗚呼,然而死後魂魄逸出,遊蕩天地,隱隱間似乎窺見到了這個宇宙的本源。
周行範毫不猶豫,率先向前,王叔勇、賈越默然隨之,李子達、高士通、翟謙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來,程知理與徐師仁略顯詫異,也明顯猶疑,尤其是程知理還忍不住去看徐世英,但徐世英只是叉手而立默然無語。
賈閏士等人也笑,張公慎之前態度轉變,他們都是能看出來的,尤其是羅術第二次派他來,一面讓他說什麼避免誤判,一面突襲代郡得手,引發的效果簡直不要太明顯。
“不必了。”張行低頭取出紙筆,脫口而對。“大頭領們全都同意,此事沒了程序說法,我意便已決!”
說完,真氣化爲一條青龍,卷着早已經滿是鮮血的刀刃當頭砍下。
“其八,出兵之時,迅速動員所有屯田兵與所有牲畜,準備轉運。
竇立德忙不迭頷首。
陳斌反而釋然。
“這就是問題所在。”張行頓了一頓,目光掃過屋內五六人,然後認真迴應。“陳總管,你曉得嗎?我這人做事也沒有什麼十足的勇氣與把握,事到臨頭往往搖擺,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不管多慌亂、多猶疑,但只要是自己覺得是對的事情,又有五分勝的時候,便會拼盡全力,執行下去。”
“其二,計劃定在三日後,也就是臘月廿四日開始行動,還是要等曹林再走遠一點,算時間這時候他已經進入關西,聽到訊息後已經陷在西都了。
“貪睡了一會。”張行失笑來答,一如既往放鬆。
你問孩子多大,到沒到十三,他說已經十四了,怎麼辦?
於是,張行不得不面對百萬人口的大郡,每年只有千把適齡少年的荒誕現實。
這些人正是目前制定和知曉攻黎陽倉計劃的核心人物。
小巷挨着倉城,胡思亂想中,不過片刻,張首席便來到倉城內。
“其四,戰事一旦展開,以急、迅爲主,前鋒爲徐世英、牛達、徐師仁……暫署徐世英爲大頭領,臨戰以他爲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虛空有人出現,遠遠來喝:“鬼神本無稽之談,閣下何必執着?”
“首席。”就在這時陳斌勉力提醒。“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再等等,等到西面結果出來……”
徐師仁、王叔勇、高士通、翟謙、賈越、李子達、周行範,還有本郡太守程知理,外加等在這裡的魏玄定、雄伯南、陳斌、謝鳴鶴、竇立德、牛達,便是眼下黜龍幫在將陵周邊能彙集起來的大頭領與暫署大頭領了。
張行無奈,帶領殘兵敗將勉強逃回河南,一路退到梁山方纔止住。
“其十,現在開始,立即探查大河、漳水河道,以及巡騎要確保官道通暢。
張行擡手止住對方:“我問你,打黎陽倉,救濟春後必然失控的河北、中原、江淮、東境百姓,是不是正確的事情,合乎天下之利的事情?”
“其五,部隊進入武陽郡前不通知武陽郡方面,以造成突襲效果。
而此時,徐師仁也往前走,見到這一幕,程大郎趕緊跟上。
“其十一……”
張行忽然停下,這讓很多認真來聽的人詫異一時。
“其十一……”張行猶豫了一下。“專令登州白總管,集合所有登州序列下的部隊到棣郡,但不要出擊,他們只有一個任務,如果我們遭遇到反撲、戰敗,便想方設法來做接應,將我們接到登州去,其餘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