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倆什麼意思?”張行想了一想,先行來問兩個“報案人”。“柳頭領?”
柳周臣小心來言:“屬下只是軍法官,按照律令,頭領有過,需要龍頭和首席來決斷,雄大頭領來處置,我需要及時彙報,並聽令執行……”
“是。”張行立即點頭,非但沒有嘲諷對方怕事推脫,反而認可。“這件事情你能及時上報,就是一等一的軍法官了,辛苦你了……大戰在即,還有許多事要伱忙,且去忙碌……這事有結果了我再讓人去尋你做報備。”
柳周臣趕緊拱手,匆匆而去。
“此人滑頭。”閻慶目送這位同僚出去,似乎有些憤憤。“只管下面不管上面,竟不如張金樹,只是問問他而已,還要躲閃。”
“上面也不是他該管的。”張行淡然來言。“你怎麼看?”
“自然也是全憑三哥吩咐,但有一條,就是須速速處置了。”閻慶倒也乾脆。“吊着肯定不行,誰都不安,反而容易釀出禍事。”
“確實……去將魏首席跟雄天王請來。”張行想了一想,不置可否。
閻慶自然無話。
過了片刻,魏玄定和雄伯南畢至,聽完敘述後,魏道士幾乎是瞬間失態:
“他怎麼就管不住那個手呢?!打仗也沒差,平日也聽話,一遇到金銀便犯渾……你要說他生活奢侈,享受慣了,動輒烙個一丈寬的餅也就認了,他卻只愛金銀,藏起來不花……圖什麼啊?”
“你勸過嗎?”雄伯南也有些無語。
“自然勸過,我、還有龍頭,都跟他說過許多次,龍頭跟他說,不貪圖小利才能成大事,過河後我也跟他說,如今咱們回了老家,要以身作則,他每次都點頭……”魏玄定徹底無奈。“還是窮慣了,自小是個不是生產的無賴性子,販馬後也是黑多於白。”
“問題是現在該如何處置,大戰已經開始了。”張行安靜等對方緩過氣來,再繼續來問。
“裝作不知道,可能會讓全軍都有些不滿,郭敬恪自己心裡也會犯嘀咕,反而會壞事。”魏玄定坐下來,認真分析。“處置了,從寬,郭敬恪是高興了,不免會讓辛苦鍛鍊的紀律廢掉,咱們也沒了威信,那些辛苦維持軍紀的營頭士氣也會受打擊;從嚴呢,他跟他那營兵馬可能會有說法,接下來也不知道敢不敢用……說不得還有些頭領覺得我們對功勳頭領過於嚴苛。”
“這事麻煩就麻煩在發生的時候……但按照說法,若不是打仗,反而不一定知道這事。”強橫如上午對宗師使出從容一擊的雄伯南也嘆了口氣。“做事真難!”
張行點了點頭,事情就是這麼操蛋。
當你面對着重大事件或者考驗,準備停當,以爲自己一方將團結一致迎難而上的時候,卻總會臨時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不和諧,甚至近乎荒謬的陰差陽錯。
但實際上,籠統來看,這反而是某種常態,也是必須要面對的困難一部分。
回到眼下,郭敬恪這事,放在其他時候,屁都不是,收了賊贓,去了頭領之位,軍前效力,正好展示一波張大龍頭的執法如山、賞罰分明,黜龍幫能上能下,人事結構比大魏朝健康十倍。
可是,臨到戰前,而且是已經事實上交戰後的第一晚,晚上還要想着是否夜襲,明天指定要大規模開打,什麼事情似乎都有了別的說法。
“能不能讓他趁機詐降?使個苦肉計?”魏道士想了一會,忽然來問。
“不行……”雄伯南搖頭道。“上次竇立德詐降,賺了張世遇,官軍上下耿耿於懷,再遇到投降,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處置了居多。”
“不光是這樣,關鍵是我們本就沒有需要詐降的軍事計劃。”張行也攤手。“今日上午的試探來看,薛常雄不是牛督公那種真正的宗師高手,完全可以先頂住,待其疲敝,再行反擊……總不能爲了詐降而詐降吧?”
“也是。”魏玄定真心覺得煩躁起來。
“總得選一個。”雄伯南催促了半句。
“也罷。”張行想了一想,繼續來言。“我的意思是一定要處理,而且迅速處理,至於如何處理,要看年前去打塢堡時,其他各營在執行軍紀上的程度……如果人人都像他這般藏私,那咱們就從寬,省得一仗不打,倒戈了一半;若是大家多還能堅持,他這樣的是少數,便去了頭領的位置,罰沒髒物,讓他到隊將位子上任用,戴罪立功。”
“那便是撤了頭領的位置戴罪立功了。”魏玄定勉強笑了下。
“是。”張行乾脆來答。“但要魏公多辛苦一下,往各營說清楚……郭敬恪是河北人,又是一開始舉義時的資歷頭領,怕有不少頭領會多想……而此類人,魏公應該都熟悉。”
“我儘量去講。”魏玄定點頭,復又來問。“他那營兵怎麼辦?他本人安置到誰那裡?要不要撤下來,放到後營?”
“太浪費了。”雄伯南明確反對。“而且太刻意了,反而影響那營兵的軍心士氣。”
“魏公去領呢?”張行想了一想,給出一本意外答案。
魏玄定當時一怔,旋即一喜,但復又苦笑:“我怕沒那個本事。”
“依舊讓郭敬恪在本營中任用,讓他指揮調度……借魏公身份壓一壓的意思。”張行稍作補充。“告訴他,即便是沒有奇功,若是中間正常經歷了戰事,他也只是妥當協助作戰,同樣可以折軍功贖罪,讓他事後做個舵主、副舵主,回東境地方上了事。”
其餘兩人想了一想,似乎可行,便乾脆答應下來。
隨即,張大龍頭親自寫了手令,然後雄伯南去叫上柳周臣,與魏玄定一起往郭敬恪營中去了,須臾片刻,郭敬恪又隨三人過來請罪,張行也懶得擺好臉色,只是敷衍聽完,便讓對方去了。
而處置完此事,張行卻又不免嘆氣。
其實,事情怎麼可能一帆風順,萬事妥當?
就好像郭敬恪這事,算是明面上的,必須要處置,眼下還有個事情,他卻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錯,魏玄定自回到河北後一直積極過了頭,想有所表現和表達,甚至一直有拉攏河北籍頭領的小動作,閻慶幾次表達了不滿,很多頭領也私下來找張行進行過表態和反應。
但張行又能如何呢?
一則,魏道士立場一直很堅定,算是自己人,而且他那個位置也是有名份的,不好攔着;二則,就算是要用什麼手段壓制,也不是現在,因爲打仗了呀!
想着此事,稍作猶豫,張行復又點了幾位頭領過來,乃是讓王叔勇、郝義德二人聯兵,去夜間撲打官軍大營,嘗試襲擾官軍,並以張善相接應。
處置完之後,也不管其他,直接躺下便睡。
中間賈閏士來回報了一次,告知了“大勝”,再一問,取回了四五十首級,便也頷首,繼續翻身來睡。
翌日一早,起來洗漱完畢,用了飯,徑直擂鼓聚將,待衆將披掛整齊,彙集中軍大營,張大龍頭一身布衣,也不戴帽子的,往主位上一坐,卻毫無昨晚之謹慎,居然眉飛色舞起來:
“諸位,昨夜王五郎與郝頭領夜襲敵營,敵衆二十萬,兩位卻各自只率數百騎突入,斬首五十而歸,更嚇得敵營驚惶,一夜疲敝,委實膽略驚人!當居此戰首功!”
衆人各自懵了一懵,然後反應過來,紛紛稱賀。
饒是王五郎和郝義德昨晚得了中軍囑咐,此時也不禁怔了一怔,方纔勉力拱手來謝,口稱慚愧,面上也很慚愧的樣子。
其餘幾個知情的,也無話可說,因爲孬好沒有誇大了斬首,只能當昨日沒有斬獲的那幾千兵是陪跑了。
看着二人面薄,張行點到爲止,復又來笑:“但也有不對路的事情,昨日有司來報,郭敬恪郭頭領違背軍紀,在攻打塢堡時擅藏財貨,我已經跟魏首席、雄天王商量定了,撤去了他的頭領位置,貶爲隊將效用……唯獨戰事兇危,郭敬恪所領那營兵馬需要人統領,只能勞煩魏首席親自督管了。”
衆人四下去看,果然沒看到郭敬恪,便是之前對百騎劫營之事疑惑的,也都各自凜然,繼而嚴肅不語。
“今日必有戰。”張大龍頭繼續來言,不給大家多想的機會。“而且前幾日必然是最難捱的,諸位須謹守軍令,進退有度……一句話,大兵團作戰,紀律要嚴明,誰也不要覺得自己有什麼倚仗;更不要指望河北這個局面下兵敗了有什麼好果子吃,真的兵敗了,大河上都是浮冰,也回不去,而且人家好幾十萬人,豆子崗都能給濾一遍,之前河北官軍如何對河北義軍的,更是不待說;當然,也不要覺得賊衆可欺或者賊衆可懼,這一戰,咱們以逸待勞,工事堅固,只要不犯錯,本就有勝算,安心作戰便可。”
徐大郎不在,程大郎帶頭,紛紛稱是。
而張行說完這一套,營房內一時安靜,而想了想,這位大龍頭復又認真來講:“我知道,有些話說多了,不免被人嫌棄,但還是要說……我常說,咱們黜龍幫是秉承天下大義,官軍是逆天而行,總有人私底下覺得這話是套話,無外乎是立場不同罷了,什麼站在我們這裡自然是我們是順,他們是逆,站在他們那邊來看,自然他們是順,我們是逆……但不是這樣的!”
話至此處,張行語氣陡然一肅,音調也高了起來,甚至隱隱動用真氣:
“官軍眼裡只有關隴人,沒有東境河北江東人;只有凝丹以上的高手和豪強之家,沒有販夫走卒、芸芸衆生……
“但咱們有,咱們都有……咱們黜龍幫裡,有河北人、東境人、江淮人、江南人,甚至巴蜀人,而且也有所謂關隴貴種;咱們開釋官奴、贖買私奴,用農人、用商販、用地主,也用降服的郡丞、縣令,便是郡守將軍真心來投,咱們也能納他;就連咱們按照法度授田、收取賦稅,用的也是大魏的律法!
“朝廷指着咱們起兵說咱們不老老實實在家等死是壞了律法和規矩,殊不知,壞了大局的根本是他們,咱們不過是把事情變回原本該有的樣子!
“什麼叫做原本該有的樣子?就是一個人辛苦種了一年地,就該吃飽飯,一個人辛辛苦苦織了半年的布,就該穿上新衣服,一個人拼了命的活下去,他就該活下去!而且誰也不該看不起誰,最起碼不應該無緣無故就羞辱其他人,侵犯他人尊嚴!得給人活路,也要給沒錯的人選路的尊嚴!”
話至此處,張行左右來看,也不管有幾人聽進去,幾人敷衍,又有幾人羣情激奮,只是擺手:“我知道,這天下天天有人疑我有什麼驚天野心,其實我這人就這些出息……這些話,我也讓人抄到傳單上了,待會各營都有,拿到前線去念,我不管幾個人信,幾個不信,我一日在黜龍幫做主,就一日要念,就是要告訴天下人,我們纔是大義所在,而大魏就是逆天之賊!打仗跟明白道理,沒有衝突!”
說完此話,不待程大郎繼續帶頭,也不管周行範、竇立德這些人眼睛都已經睜的渾圓,張行率先起身,就在座中披了代表了大頭領以上身份的白色短氅,然後扶着那柄布裹着的無鞘長劍、掛着腰中羅盤當先走了出來,身後數十員大小頭領則在魏玄定和雄伯南的帶領下紛紛隨後,魚貫而出。
再過片刻,張行與小一半的頭領便轉入早已經壘好的高臺,升起紅底的“黜”字大旗,其餘頭領則紛紛往歸各營,各自升起本營本姓旗幟……此營不只是說所領營頭的意思,更是獨立一營寨的意思……之前黜龍軍準備的營壘工事,乃是層層疊疊,宛如棋盤一般的佈置,卻又不連貫,乃是波浪線凹凸之態,前方凹者無寨之處,便接後方凸着有寨之處,每三者自成正反品字形。
然後,每頭領率一營各據一寨。
張行所居將臺當面,便是三層十五個軍寨,十五營三萬兵,左右便是工匠、後勤上的佈置和準備以及數不清的輔兵,身後則又是類似的幾層軍寨。
除此之外,左側更有般縣縣城充當一翼側護。
也就是李定不在此處,否則必然會笑一句——“結硬寨、打呆仗”。
當然,張行必然甘之如飴,毫不以恥。
事到如今,大魏之全盤崩潰已經越來越明顯,對於反動實力的集結反撲,其實沒必要你死我活,若能保存實力,謹守成功,那即便是不能,官軍也必然一次不如一次,義軍也必然一回強過一回。
所以,他張三就是要老三套打天下,也就是演講、工事和後勤。
他不信,做好這些事情會沒有回報。
這邊方纔坐定,見到各軍在寨中各自宣講、整肅,未待片刻,便遙遙可見,相隔不過十數裡的官軍大營也已經開始大開營門,然後數不清的官軍涌了出來,宛如平野洪水一般駭人。
而官軍只在營前稍作整備,便在兩翼騎兵的遮護下往黜龍軍陣地徐徐而來。
且說,雙方營寨相距非常近,上午時分,很快就到了臨戰距離,但除了更外圍的哨騎戰外,卻意外沒有發生劇烈的衝突與大規模作戰。
因爲薛常雄在觀察,就好像昨日張行隔着馬臉河觀察一般。
“你們覺得哪裡是破綻?”微風吹來泥土的味道,臨時壘起的土坡與雜物堆上,薛常雄勒馬立在自己的大旗下看了許久,正色來做徵詢。
衆人面面相覷,幾個兒子想做表現,卻都怕說錯。
最後,還是心腹陳斌無奈,開口做了個引子:“要屬下來說,東北面應該是薄弱處……般縣和平昌縣兩城之間,距離還是太遠了,或許可以從平昌縣那邊突破……但也有可能本就是個誘餌,是吸引我們分兵的伎倆,人家只是借平昌縣做個犄角,並沒有全線防守的本意,甚至平昌縣也是隨時可棄的。”
“不錯。”薛常雄點點頭。“咱們時間有限,若是分兵拿下平昌縣,反而中了他計策,而且拿下了,也終究要回身啃身前這塊骨頭……總該試試軟硬。”
“兒子願爲父帥先鋒。”老早湊到跟前的老四薛萬弼忍不住率先表態。
“不用。”薛常雄擺手示意。“這個陣勢,一軍一營之勝負沒有用處,便是僥倖拿了一個,也會被迅速奪回……須一舉奪得整條陣線,方纔算勝了一陣,而要得整條戰線,須五營取了三營再大舉壓上方纔妥當……”
話至此處,薛常雄明顯頓了一下,因爲他想到了另外一個事情,那就是對方這個營寨壁壘的排列,不光是有利於防守,也很方便撤退,直接撤退是有後方戰線左右翼遮護的。
看來,對方是打定了主意,要熬過這區區十幾天的融冰期,然後獲得主動權。
“不管如何,都要硬碰硬。”回過神來,薛常雄反而下定了決心。“此戰容不得投機取巧,就是要看大魏還有幾分底力!而賊軍有幾分本事!傳令下去,着薛萬弼、王伏貝、王瑜、慕容正言、馮端五將當面過來!”
軍令下達,五位中郎將,兩人本在主帥身側,三人在各部之前,此時迅速彙集,只翻身下馬,就在旗下拜倒聽令。
“我這人,素來不願意講什麼空話。”薛常雄見狀,也不讓人起身,只是勒馬在旗下,居高臨下緩緩來言。“但張行和黜龍賊,委實不是一般賊人,一則他們確實兵強馬壯;二則此獠慣會用言語、文書蠱惑人心;三則……今日見到,方纔曉得,這人狡猾歸狡猾,軍略上也的確不可輕視,他之前平原和樂陵兩戰,分明是急襲如火的態勢,如今卻又能用心土木工事、壁壘森嚴,儼然不動如山,這已經名將之資了。但越是如此,此人和黜龍賊就越是河北之心腹大患,也是諸位與我的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話到此處,薛大將軍也和張行之前一樣,音調陡然提升起來,並用上了真氣鼓盪。
“你們五人各領本部三千衆,與本帥當面去攻!後方支援後續自有調度,不管是誰,若有先拔寨者,賞銀萬兩,並奏請聖人,提拔州郡!而若誰敢不停指揮,擅退回來,別怪我軍法無情!”言罷,薛常雄拔出他那柄直刀,遙遙指向前面,奮力一聲大吼,同時身上綻開耀眼光輝。“開戰!”
如雷的戰鼓忽然就震動了整個初春的原野。
數裡外的高臺上,已經有過一次類似經驗的張行置若罔聞,只是側着頭看遠處空中飛過的一羣烏鴉,那應該是被鼓聲驚動逃散的烏鴉……以至於春天來了,它們卻自北往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