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擐甲行(4)
和晉北的微寒與微臭不同,濟水南岸這裡早已經是“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了。萬條垂下綠絲絛之側,氣象和煦,甚至平添了一分植木清香。
這廂,張大龍頭一言九鼎,說是繼續交易,便果真力排衆議將皇后車架趕了過來。
兩輛驢車順着河堤下道路趕來,停在了黜龍幫一行人的側後方。其中一輛青帷輜車,裡面隱隱能看到兩三個人影,此外還有一輛板車,車上坐着三個衣着樸素但難掩秀色的年輕女子,後面則堆着幾個包裹。
司馬正見到這一幕,既有些放鬆,也有些緊張,乃是即刻拍馬上前。
周圍人既知這位身份,又知道他身上有報復黜龍幫的君命,自然十二分的警惕,紛紛握住武器,稍作姿態。
當然,司馬正也曉得問題所在,乃是及時止步,然後看向張行:“張三郎,我要先去與殿下做問安……”
張行點了下頭。
司馬正旋即下馬,將佩刀留在馬上,輕身越過衆人,就來到河堤下的輜車前拱手問安。
皇后當然知道司馬二龍,君臣二人就在輜車內外問答了兩句。
片刻後,司馬正稍作遲疑,還是扭頭來看在黃驃馬上端坐的張行:“張三郎,上萬宮人我就不問了,敢問殿下其他親近女官呢?”
“當日隨行和後來被俘虜的正經女官的確有二十八九個,其中六個有些修爲的,我讓她們護着什麼妃子和什麼公主走汲郡回東都了;還有五六個我做的媒人,嫁給了黜龍幫的年輕頭領;剩下還有十來個人,我勸了勸,建議她們不要來,她們聽了勸,就沒來;只是這五個不聽勸,非要來,我也儘量尊重她們……”張行自然是一套一套的。
司馬正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追問:“你是怎麼勸那十來個人不來的?”
“我告訴她們,我也是西苑出身,知道那位聖人素來好面子,必然視年前那檔子事爲奇恥大辱,再加上他素來又輕賤人命,所以說不得便要殺人泄憤……也就是皇后是南朝嫡傳,方便他在江都收攬人心,又是幾十年髮妻,才能保住性命,其他人回去,誰能保證她們性命無虞?”張行言至此處,復又居高臨下來笑問司馬正。“司馬二郎能當衆做個保證嗎?若司馬二郎能保,莫說那幾個女官,便是樑郡那些個據說誰的招呼也不聽的內侍們,我也可以寫封信勸他們跟你走。”
風拂楊柳,濟水南岸的河堤下,被那些河堤上的黜龍幫頭領們冷冷逼視的司馬正沉默許久不語,非止是他,便是輜車與後面的板車上,也沉默的有些可怕。
輜車上還有紗籠遮蔽,板車上的三個女官只能低頭躲避某些目光。
司馬正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認真反問:“留在這裡,就能活命嗎?”
“不能。”張行搖頭以對。“今日事後,朝廷大軍估計就要動了,這河堤上的一夥子人都未必能全活,她們在這裡又憑什麼敢說能求得性命無虞呢?只不過,我也如實與她們說了這件事情,是她們自家不想折騰了,或者更畏懼那位聖人而已……”
司馬正點點頭,不再多言,而是轉過頭來,親自牽上輜車的驢子,拽着輜車越過了黜龍幫衆人,而在杜破陣的示意下,馬氏父女的父親馬勝也一聲不吭上前去,接過了另一輛板車。
隨着兩車抵達到淮右盟側後,交接就算是完成了。
這一次,反而是黜龍幫這邊的人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了,徐世英、周行範、郭敬恪、柴孝和、關許、張金樹、賈越等頭領,幾乎是本能看向了張行,準備隨這位大龍頭折返。
張行也沒有矯情到要當衆跟司馬二龍搞個什麼交馬語移時之類的事情,而是即刻調轉馬頭。
便是杜破陣,也只是約定了送人進入譙郡後再折返過來,再與張行私下討論局勢。
兩撥人各有默契,各自掉頭,準備就此兩分。
但剛剛啓程,張行忽然又勒馬在河堤上,然後看向了河堤下方……無他,就在河堤下的道路上,剛剛輜車與板車停留的位置,突兀的多了一個布袋。
距離最近的一名騎士直接過去,連馬都未下,便將布袋撈起,打開一看,面露詫異,又趕緊送到張大龍頭手裡。
張行打眼一看,赫然是一袋面,約莫數斤重,大概是磨的倉促,頗有些麩皮在其中。 шшш ▪ttκǎ n ▪¢ Ο
周圍人瞬間失了興致,甚至有人已經本能打馬準備繼續歸路。
孰料,張大龍頭看清楚裡面東西后,反而當即沉下臉來,然後勒馬下了河堤,往已經上路的驢車追去。
這一幕,引發了雙方所有人的緊張。
黜龍幫騎士們咬了咬牙,大多折身追上,剩下人也不敢落後,只能硬着頭皮跟上,徐世英甚至打了個呼哨,讓騎士一分爲二,一部分下到路上跟隨,一部分順着河堤追上包抄……而這一次,輪到對面的淮右盟,以及少部分樑郡官吏緊張了起來。
但居中後衛的杜破陣和馬平兒,到底是沒有對當面馳入隊伍的張行做出什麼額外動作來。
“停下!”
張行根本懶得理會外圍的劍拔弩張,只是馳到兩車之間,喝停了車子,然後在司馬正、杜破陣、馬氏父女,包括外圍雙方所有人的愕然中,舉起手中的面袋,嚴肅來問。“這是誰的面袋,掉到了地上?”
司馬正只覺得莫名其妙,便欲插嘴。
“這是黜龍幫與這位丟了袋子人之間的事情,與其餘人無關。”張行搶先打斷,然後繼續追問,語氣也更加凜然起來。“我再問一遍,誰丟這幾斤麥面?”
沒有人回答。
張行卻只是橫馬不動。
“誰丟的?”司馬正無奈,只能加入催促。“不要耽誤大事。”
一名坐在板車上的女官低着頭,然後緩緩舉了下手。
“我不曉得你是無意還是有心,是丟了還是棄了。”張行拎着面袋,冷冷相對。“那就索性與伱說個透徹……從規矩上來講,你這些日子,爲黜龍幫幹了活,那不管是縫補還是灑掃,這幾斤面都是你應得的報酬,黜龍幫不貪這個便宜。”
衆人這才恍然,敢情這袋子面是女官在黜龍幫做工的報酬,而估計是這女官臨走前棄掉的行爲有看不起黜龍幫的意思,這才觸怒了這位大龍頭。
一時間,人人都覺得這女官多事,便是嬌生慣養也不該在這個當口扔。
另一邊,也人人都暗暗覺得,這張大龍頭似乎也是個多事的人,而且過於小氣了……不過卻不敢埋怨。
“而從道理上講,這個世道亂成這個樣子,你以爲你能倚仗誰?”果然,張大龍頭的語氣越來越激烈。“倚仗什麼皇帝皇后,得了一時許多賞賜,人家說收回去就能收回去,關鍵還要磕頭謝恩,只有這種東西,是你堂堂正正所得,放到哪裡都是你的東西,便是曹徹仗着自己是個皇帝,強行拿走了,那也是個做搶的強盜!”
言至此處,張行重重將面袋扔回到板車上,難得失態:“你以爲我在氣你輕賤黜龍幫嗎?我在氣你輕賤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麼東西纔是最貴重的!還想扔也行,卻須給我等到出了濟陰再扔!”
言罷,張行終於在許多人的恍惚中掉頭打馬而走,就好像之前直接打馬闖入對方隊伍一樣那麼輕易。
片刻後,還是輜車裡傳出了一聲嘆息:“收起來吧!趕緊行路吧!”
一衆來做接應之人,不敢怠慢,趕緊繼續西行——沒辦法,濟陰往南的樑郡東南部分,早已經成了孟氏兄弟和其他幾路盜匪的控制區,他們只能先折向西面,再行南下。
這注定是一個麻煩且漫長的路程。
不過,說起來可笑,之前數萬人浩浩蕩蕩,樑郡本身也兵強馬壯,卻被黜龍幫輕易用幾十騎劫了。如今只有幾十號淮右盟好手和少數樑郡官吏,以及司馬二龍帶來的少數金吾衛護送,皇后的車架卻輕易、安穩且迅速的穿過了一半都已經反了的樑郡,抵達了譙郡。
並在那裡彙集了等候許久的徐州大營精銳部隊,重新換上了皇后儀仗,繼續南下。
且不說其他人如何,只說淮右盟首領杜破陣,這一日將皇后安全送到了徐州大營的部隊裡,非但沒有喜氣洋洋,以功臣自居,反而明顯眉頭緊鎖……居然在當晚連夜往北面逃來。
真的是逃來。
徐州大軍已經壓出來的情況下,杜破陣根本不曉得一旦皇后過了淮河,那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命運,江都的皇帝準備怎麼處置他?
所以,他早早跟自己老兄弟輔伯石做了約定,接下來由後者處置安排,他必須迅速逃到北面,以做觀望。
這也是他與張行約定要見一面的真正緣由,局勢肯定是要討論的,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馬上兵荒馬亂的,不討論就怪了……但趁機躲一躲也是必然的。
皇后這事,確實太坑了。
隨行的,還有算是黜龍幫跟淮右盟聯絡人的馬氏父女,以及七八個他在淮右盟裡收攏的心腹……都是那種沒有資格成爲一方勢力,卻有出衆表現的年輕俊才,統一喊他義父。
據說是去年生意還行的時候,跟靖安臺的某位中丞學的。
折返回來,當然不用再走西面繞路,所以第一站便是下邑,而杜破陣作爲江淮第一大江湖勢力的扛把子,自然不能忽略任何沿途的中間小勢力,尤其是下邑的控制者委實有些說法。
這是數千武裝內侍,自稱乞活軍,外面都呼爲公公軍,一說起來就神色怪異。
但是,怪異歸怪異,卻不耽誤這支勢力展現出了足夠的實力。
在之前兩個月間,他們非但頂住了來自於北面孟氏的侵襲,一次小戰,光明正大的據橋而守,算是擊敗了孟山公的弟弟孟啖鬼,而且還把勢力擴展到了隔壁的碭山縣。
更重要的是,這個勢力展現出了極強的民政能力……那些來自於紫微宮的內侍們,意外的無縫的接手了原本的縣衙組織,居然一面在外面摩擦和擴張,一面組織完成了春耕。
據說,做的比背靠黜龍幫的孟山公還好。
這也使得杜破陣對那位北衙王公公抱有了強烈的好奇心,因爲現在外面都說,王公公這種北衙裡的幹才,根本就是南衙的相公一般,就是因爲這位在,才得以將一羣內侍調理的那麼妥當。
但是很可惜,杜破陣打起名號進了下邑城,看到了傳說中的內侍軍,看到了許多滿街走的年輕宮女,看到了恢復如常的秩序,甚至看到了商賈和鄉民入城加入市場,還看到城牆在加固,壕溝在清理,卻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王公公。
內侍軍的人很客氣,他們告訴杜盟主,王公公取道碭山縣,去了濟陰,準備在黜龍幫的調解下跟孟山公當面劃清分界,而其餘幾位稍有知名的公公,也多半帶人去了北面以防官軍和孟山公,剩下幾位都分散着整修城防,不好擅自招待。
杜破陣表達了理解,王公公不在,下面的人私下見他,確實不妥,再加上順路,便直接告辭,繼續北上。
下一站是孟氏兄弟的地盤。
不用說都知道,孟山公去了濟陰,而他弟弟孟啖鬼既要防備周圍幾家勢力,又要防備宋城的官軍主力,老早去了剛剛取下的考城坐鎮,也是根本沒見到。
於是乎,杜破陣在稍微停頓了半日後,卻是在三月初一這日重新動身,準備率衆重新進入濟陰。
當然,這一次就沒有了之前的緊張與小心翼翼,更沒有刻意躲避集市城池,乃是直接從據說是會談點的周橋大市進入的。
而有意思的是,周橋大市,即將舉辦三月三大會市,杜破陣等人恰逢其會,沿途便看到許多樑郡百姓蜂擁而往,往往只是幾個雞蛋、兩把新紮的掃帚、幾斤小米,便興高采烈,扶老攜幼而去。
杜盟主到底是窮苦人出身,當然曉得這些老百姓一時之快的艱難,於是在抵達周橋後,面對着迅速重會的張行,還是忍不住感慨一時:
“兄弟,你說到了明年三月三,此間人還有幾個人能這般歡快?”
張行便欲開口。
但就在這時,旁邊一名衣着華麗的壯漢忽然便扶刀冷笑起來,然後搶先做答:“杜盟主,說的好像我們不造反,老百姓便能活下去一般?亂世之中,誰不是強顏歡笑,一時便是一時呢?”
這話當然沒問題,但態度卻有問題,杜破陣沒有吭聲,身後幾個太保早早發怒。
不過,那人明顯只是借杜破陣表個姿態,一言既出,效果達到,便又朝杜破陣拱手:“杜老大,初次見面,在下孟山公,言語有些撲打,還請見諒……但這話是我真心話。”
杜破陣也是見慣了這種人物的,如何不曉得人家只是表態?況且孟氏兄弟的地盤就在那裡,根本不可能倒向其他人。於是,這位杜大盟主倒也懶得計較,只是一點頭,又掃過另一位面白無鬚的中年人,便隨張行把臂往大市場北面的一棟建築而去。
其餘豪傑,浩浩蕩蕩,也都蜂擁而入。
落座倒沒什麼可說的,張行和杜破陣居首坐了,孟山公和王公公左右坐了,其餘黜龍幫頭領、本地分舵成員,也都各自落座。
唯獨馬氏父女,早早被指着坐了靠前的位置,明顯引起了那些只能站着的淮右盟太保們微微騷動。
杜破陣是個穩當的,沒有吭聲,張行早早看見,也沒有吭聲。
一直到所有人都妥當了,都看着這位大龍頭等着他開口了,方纔從容開了口,卻是指着那幾位淮右盟太保朝杜破陣開了口:
“老杜,咱們是正經兄弟,這幾位賢侄自然也是我的正經子侄,如何不讓我見過?”
堂上人聽了這話,一時都覺得挺有道理,但看了看那些子太保的年紀,又看了看這位的年紀,還是忍不住心中有些怪異。
但怎麼說呢?
人家輩分就是大一點嘛,又沒扯謊。
PS:成都這天氣,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