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振臂行(13)
十一月中旬,烜赫一時的知世軍忽然在齊郡遭遇到了官軍的突襲,繼而受挫嚴重,軍中二號人物石子江戰死,其餘八位頭領,也失蹤了兩位。知世郎本人,帶着五萬餘殘軍狼狽翻越山區逃往魯郡,而濟水北岸的部分兵馬輜重則被彼處頭領帶回了登州,投靠了高士通。
至於大勝一場的齊郡官兵,繳獲了足足六萬頭各色牲畜,斬首近五千級,卻是順勢收復了整個齊郡。
消息傳出,東境全境震動,因爲這是官軍第一次對義軍的作戰大勝。
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隨着時間來到十一月下旬,一股早在預料中的寒潮自北面涌來,自北向南,將一場大範圍冰雪鋪陳在了整個東境之上。
礙於天時,大規模軍事行動就此停歇,但修行者、哨騎反而開始趁機四面八方往來不停,趁勢醞釀和勾兌着一些東西。
很顯然,朝廷要趁機佈置、休整,傳達賞罰命令,而與此同時,東境東部的義軍兩大集團,也就是登州方面的河北義軍,與東平郡方向的黜龍幫義軍都不可能接受就此停手……實際上,按照前線傳回的說法來看,李樞已經分別讓王五郎和單大郎一北一南,屯兵到了濟北郡和魯郡的邊界上進行休整,同時又與登州方面聯絡,而且還在努力再努力的跟那些鉅野澤潰兵做拉攏。
據說,李龍頭每收一竿子兵,就公平送到兩位大頭領的大營那裡去,委實是大公無私。
那麼幾乎可以想見,等雪化了、幹了,或者等冬營結束,必然就是對魯郡和濟北郡的大侵攻。
而這個時候,位於黜龍幫地盤最西側的濟陰,實際上控制着此郡的張行張龍頭,反而有種莫名賢者時間的心態。
“你確定?”
正在案上寫什麼的張行詫異擡頭。
“我不確定。”明顯成熟了不少的閻慶坐在下手位子上,失笑以對。“但確實有這個傳聞,而且,我覺得若真是這般,很快就能驗證……”
“怎麼說?”張行放下筆,雙手攏在桌子上探頭來問。
“如果吐萬將軍真的扔下南陽戰局,跟魚將軍一起順流而下去江都了,那短時間內南陽是沒法輕易清理的……有傳聞說,伍驚風已經快到宗師之境了,只是可惜,他這個年齡到了這份上,卻因爲要造反,不敢輕易立塔。”
“反過來說,他不立塔,也有自己存身的能耐。”張行隨意接了一聲。“打不過就跑嘛,只是不曉得宗師、大宗師對此類高手有沒有更直接的應對法門……黑榜第一,名副其實。”
“朝廷也是沒了往日的及時應對。”閻慶不由感慨道。“若是放在以往,黜龍幫這等威勢,三哥和那位李公,還有伍氏兄弟,早該因爲戰局變動在黑榜上挪了七八回纔對……”
“不至於,不至於。”張行搖頭道。“據我所知,黑榜上那些人,基本上都在造反,大家都造反,就相當於沒人造反,大家都在一日千里,便相當於沒人動彈,靖安臺這波以靜制動是妥當的。”
閻慶忍不住扶額而笑,笑完之後纔回到正題:“我剛剛說驗證,其實是想說,若是吐萬將軍真走了,伍驚風繼續肆虐南陽,那皇后與諸多妃嬪、公主、宮人、內侍該從哪裡走?據說東都那裡,東西都打包好了,外面天天造反,都覺得江都可能會更好,結果卻走不動……”
張行若有所思:“我懂你意思了,你是說,真要是吐萬、魚兩位老將一起走了,那皇后十之八九要走樑郡?”
“我覺得是。”閻慶肅然以對。
“曹中丞那裡境遇比想象的要難,但也比想象中要硬氣,聖人雖然喪盡天下人心,但反過來說影響力也是獨一份。”張行愈發感慨。“所以,皇叔不倒,則天下大局骨架就在這裡撐着,只不過不知道皇叔還能撐多久了……”
閻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主動來問:“三哥以爲,居然是皇叔一定先倒嗎?”
“這是必然。”張行正色道。“從二人關係上來講,皇叔不倒,聖人如何會倒?從地理上來說,大魏真要崩,必然還是關隴內中出亂,屆時曹皇叔首當其衝……”
閻慶恍然,連連點頭。
而張行猶豫了一下,卻又感慨起來:“其實,有些話我只能私下對伱說……我都不知道曹皇叔是敵是友……若說是敵人,卻指望着他能撐得久一些,這樣才能在關隴決出新主人之前,我也努力做個什麼主人,否則哪裡能跟人家關隴的去爭?但若說是友人,說句不好聽的,稍微捯飭點局面出來以後,估計就是這位的黑塔最先壓下來,到時候能不能活命都難說。”
“是這個道理。”閻慶認真想了一下,然後連連點頭。“但說不定到時候就是因爲三哥你太厲害,才把曹皇叔給逼到絕路。”
“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張行笑了笑,繼續來嘆。“想要把曹皇叔那種人逼到絕路,怎麼也要大勢浪潮起伏得當,借勢而爲,更要團結一致,大家併力才行……”
“這是當然。”閻慶點了點頭。
屋內沉默了一下。
“所以,思思沒說她具體要去哪兒嗎?”停頓了一下後,張行繼續伏案來問。
“是。”閻慶稍微小心了一點。
張行想了一下,內心其實也明白,此事沒什麼多餘可問,因爲白有思是給他說過想法的。
按照白有思之前的說法,她會先在東都看清局勢,安排好東都的故人;而在確定局勢暫時穩固後,應該再先去西面見她的那位師父,驗證天下動亂與真氣異動的事情;然後還會去太原見她父親驗證宗族的安排——白家上上代就分了大小宗,而他父親只是白氏大宗裡剛冒頭立業的一個新立小宗,而且她還有好幾個弟弟,而且誰也不知道她父親到底打什麼主意,有些話,只有當面才能問清楚。
這個過程中,說不定還有去看一看西面邊陲之地,看看巫族邊界情勢,走一遭紅山、黑山,探一探河北的意思。
很有可能,對方會等到自己這裡造反事業進入預想中的低潮後,纔會來匯合,到時候才按照計劃,一起往北地、東夷走一走。
造反事業一陷入低潮,失敗主義的大龍頭就往邊地或者國外走一趟,增長一下見識,也屬於題中應有之義了……比如李樞就是個有經驗的,說不定到時候還能做個伴。
稀裡糊塗想完,張行回過神來,復又看向閻慶:“小閻,咱們是莫逆之交,你既然來了,有些場面話就不多說了,我這裡有幾件事情,你隨便做完一件,我就可以指着功勞給你個頭領的位置,只是不知道你想做哪一件?”
“還請三哥言明,到底是哪些事情?”閻慶精神一振,立即起身拱手。
“其一,樑郡楚丘那裡有個大豪強孟家,他家產業一半自然就在你們樑郡,但也有不少在濟陰周橋一帶……這一代實際主事的是孟山公,人在汲郡當都尉,因爲一些事情,現在黜龍幫在汲郡要吃他的情面,而他兒子孟忠,才十二三歲,主要是周橋這裡他一個族弟,綽號孟啖鬼的混賬玩意在家裡管事,我要清理授田,他居然以孟山公是大魏都尉的說法跟我嘰歪……你若有心,可以去一趟汲郡,問問孟山公,什麼時候大魏的官可以在我一個反賊這裡要授田了?還管不管他族弟?”
“我覺得沒問題。”閻慶脫口而對。“我也曉得孟家,他們也是黑白通吃的樣子,樑郡人也坐在火上,而這個局勢,孟山公應該在汲郡也待不住,可要回來,必然要倚靠黜龍幫的大局面纔好做事,跟他說清楚,那他但凡有些志氣和想法,斷不至於爲了那幾百畝地跟三哥你計較……而若是沒有這個志氣,活該他族弟被處置。”
張行莫名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否定,還是想到了什麼,但也沒繼續深入討論此事,而是繼續說了下去:
“其二,授田這個事情,看起來只是公平來做,也的確快完了,但其實還是有大問題……倒不是說誰還敢硬頂,我在這裡兩個月,上下也都曉得我脾氣了,像孟啖鬼自以爲有恃的人畢竟是少數,最大的一個問題在於狹鄉與寬鄉……你知道這個事嗎?”
“自然知道。”閻慶一時苦笑。“雖說授田是全天下一致的,但有的鄉人多地少,有的鄉地多人少,實際上分起來肯定只是相對公平……三哥是要狹鄉遷寬鄉?”
“前面還在打仗,這也只是造反,沒敢大遷,只是最狹的定陶和最寬的成武兩個縣稍作遷移而已,就這,成武縣的那幾個寬鄉也大爲不滿,五天鬧了三次……”話到此處,張行絲毫不做遮掩。“李龍頭既然去打仗了,後方人事權自然在我手裡,成武的舵主壓不住下面的土客之爭,你要是有膽量,我直接許你個副舵主領縣務,去將此處給我安撫好了,事後,直接轉成舵主,實際上做個成武縣的主位!”
閻慶大爲心動……他從東都出來,求得是什麼?
或者說,之前孜孜念念考科舉,求得是什麼?
成武縣在濟水之南,挨着他老家樑郡,是個富庶寬廣的大縣,他如何不想?
但是,閻慶思索片刻,還是強壓激動之心認真來問:“還有什麼事情,還請三哥一併說一說。”
“其三,不管狹鄉遷寬鄉,還是孟啖鬼的事情,本身都已經是重新授田的結尾了,而這件事後,我還有個新思路,便是要清查兩郡一十九縣的軍民,將所有修行者的信息做統計,到時候連授田結果一起並檔……你也可以去做這件事情。”
閻慶心中微動,卻意外的沒有吭聲。
“其四。”張行沒有在意對方反應,繼續言道。“若是擔憂朝廷治罪,影響你老父,卻還想幫我,也不是不行……伏龍衛的王振你記得嗎?他現在人在芒碭山,聚的好大事業,但我與他之間隔着一個你們樑郡的碭山縣,你若是有心,我給你些金銀,你去買個縣尉,只在碭山縣去做,替我暗地裡打通與芒碭山的直接通道,必要時也可以做個反水。”
閻慶再度點頭,卻迫不及待再問:“還有嗎?”
“沒了。”張行饒有興致的看着對方。“你選哪個?”
“第三件。”閻慶毫不猶豫。“若是非要選一個,我選第三件事情……”
“爲什麼?”張行失笑以對。
“若將來三哥事情成了,這不就是三哥將來的靖安臺嗎?”閻慶倒也懶得遮掩。“三哥願意將這個機會給我,哪怕只是個引子,我也該儘量抓住的。”
張行點點頭:“你既然心裡明白,便去做好了……只是要記住,黜龍幫有自己規制,咱們造反也是個朝不保夕的局面,不要把局面鋪太大,也不要弄過了頭,以至於本末倒置……先查清楚領地信息,然後趁機聚攏些人手,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懂得。”閻慶認真來言。“走一步是一步,只當自己真是個要做領內信息統計的……根本事情做足了,再看本錢來做生意。”
“這就對了。”張行連連頷首。“但也別想太多,也別犯怵,因爲大家都是趕鴨子上架,糊糊弄弄湊個局面而已……所謂大頭領、舵主之流,基本上也就是那樣。”
閻慶自然無話可說。
就這樣,此事就這般定下,接下來幾日,閻慶自家做事不提,後方的一些其他事宜,也都分給了其餘人去做。
譬如孟山公那裡是牛達-關許遣人聯絡質問,成武那裡是魏道士前去鎮壓……而到了下雪的第三日,前兩件事還沒個結果呢,小周和魯氏兄弟便一起出現在了可能很快會冰凍的河上,將水軍船隻送入白馬港安置,同時將下游的許多信息帶了過來。
茲事體大,徐大郎親自和三個頭領一起抵達了濟陰郡城,找到了在蹲在郡府後院雪地裡磨刀的張行。
“還有這種事?”
拎着磨了一半彎刀的張行坐到廊下,認真聽完敘述,很有些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的感慨。
原來,知世郎狼狽帶着四五萬殘兵逃到魯郡,來到了泰山下,結果魯郡當地人看到四五萬義軍抵達,打頭的還是鄰郡琅琊出名的知世郎,居然毫不猶豫的反了——知世郎莫名其妙,輕鬆拿下了泰山後方的小半個魯郡,重振旗鼓,如今正準備打通琅琊-魯郡,將地盤連成一片呢。
只能說,天下苦魏久矣了。
而因爲這件事情震驚的,絕不止是知世郎王厚自己,原本因爲齊郡一戰而嚇了一大跳的黜龍幫義軍,也陷入到了某種焦躁之中,負責魯郡攻略的單大郎更再難忍耐,直接冒雪出兵了。
你還別說,出兵之後,居然起到了奇效!
魯郡郡守面對着冒雪進軍直達城下的單通海,居然主動出降,獻出了郡治瑕丘,而且還稱讚單大郎簡直是飛將軍!
這個行爲隨即引發了連鎖效應,負責濟北郡攻略的王五郎聞訊後也不甘落後,直接出兵濟北郡。
而且,也居然成功了!
壽張、陽谷、東阿,連破三城,然後位於盧縣的濟北郡守直接棄城而走,將大半個郡拱手相讓。
也不知道尚在鉅野澤調略那些鉅野澤亂兵的李樞李大龍頭聽到後會是個什麼心情?反正張行這裡心情挺複雜的……天天失敗主義上頭,擔心官軍裡的英雄豪傑,可眼瞅着這個天下殘破,人心長草的局面,你要是不動搖反而奇怪。
“說不定過年前,咱們就有五個郡的規制了。”郡府後院的雪地裡,徐大郎乾笑一聲,如此描述。
看得出來,向來也有幾分投降主義的大頭領,聽說兩個平起平坐的大頭領眼瞅着便要各自獨佔一郡,甚至一郡還要多,而自己卻在這裡被一個手腕極高的張龍頭按得死死的,多少也有些不甘。
“還好。”張行心裡同樣浮動,卻只是認真以對。“年前五個郡,也是方便年後夾擊中間的齊郡……到時候就六個郡了,咱們就把東平郡要過來,當做後方處置……還有什麼事情?”
“還有就是程大郎的事情!”小周氣急敗壞,復又說了一遍程知理的行爲。“這廝如今怕是在魯郡,跟知世軍混在一起……”
“立即發信,告知單通海,讓他留意一下便是,其餘說法,即便要講,也要等東面戰事穩妥下來。”張行絲毫不慌,他對這些豪強出身的大頭領的下限倒是早有心理餘地。“可還有事?”
“有!”忽然有人從外面應了一聲,然後直接闖入,卻正是首席魏玄定,他這次沒有換新衣服,倒還是往日的一件錦衣。
“是成武又鬧事了?”張行蹙眉以對。
畢竟,若真是那般,雖然不大樂意,可他必須要快刀斬亂麻了。
“是又鬧事了,但我把事情壓下去了。”魏道士急匆匆進入院中,頭上還冒着熱氣。“我來是想問張大龍頭……你可知道皇后年前據說要從樑郡過道?”
其餘人紛紛色變。
“聽說了。”坐在走廊上的張行有一說一,面色不變。
“那你覺得張世昭會趁機隨行,最起碼護送到江淮嗎?”魏道士盯着張行認真來問。
“會吧?”張行依舊坦然,因爲這個問題他確實想過,真要是皇后沒法走南陽漢水道順流而下,就只能走渙水入淮,而這樣也必然會經過滎陽,張世昭沒理由不趁機南下,去尋他的聖人皇帝。
“那你有意再除一個張相公嗎?”魏道士盯着對方扶刀之手,追問不及。
“爲什麼要殺他?”張行莫名其妙。
周圍一片寂靜。
片刻後,還是魏玄定無語攤手,認真提醒:“張龍頭,我們是反賊。”
張行狀若恍然。
PS:感謝樊梨花老爺的又一盟……問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