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慕容坐下來。坐在一個用江南織錦緞製成的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風的低幾前。
他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裡,他在一座高臺上。
臺在高處,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
——遠處那個小鎮裡的燈火。
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臺下。
將過黃昏,才過黃昏。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
然後燈火就亮起。
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形狀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着種疲憊憔悴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因爲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
——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竈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乾淨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兒女吃得飽的菜飯,睡慣了的牀,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可以讓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乾果冰糖,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
他們爲什麼要離開他們的家?
因爲他們不能不走,因爲他們無可奈何,因爲他們對於暴力,根本無法反抗。
所以他們只有走。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於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爲火併的場所”時,他們只有離開他們的家。
因爲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爲什麼總是比較軟弱?
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裡,小孩子相互擁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個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
其他大衆們呢?
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將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裡的滋味又如何?
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後重生,以後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經過這一次劫難後,是不是還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裡在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
慕容在高臺上看着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巾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眼裡彷彿流露出一抹悲傷憐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
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他眼中的憐傷忽然變爲憤怒。
“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爲什麼還沒有走?”他問柳明秋。
“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裡?”
“沒有。”
“你只不過看見那裡還有燈而已。”
“對。”
“人不是燈。”柳先生很平靜地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裡的。”
“他們爲什麼要把燈點在那裡?”
“因爲他們要讓你認爲他們一直都在那裡等着你去。”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埋伏在那裡了。”
——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致命的一擊。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見那裡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能好好地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麼好玩的?”
慕容的態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
“對。”
“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聽你的。”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七處埋伏,全都連根拔出來。”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顯得很驚訝:“爲什麼不必?”
“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
“爲什麼?”
“因爲那二十七處埋伏處,相隔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都極爲隱秘。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號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柳先生說:“所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
“哦?”
“我發覺他們的埋伏時,一招內就一定要致他們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柳先生淡淡地說:“我可以保證,這二十七處埋伏中的二十九個人,在臨死前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
他說:“如果我帶二十九個人,反而會驚動他們,那就是打草驚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帶一個人去。”
“只帶一個人?”
“二十七處埋伏,二十九個人,其中至少有兩個埋伏中有兩個人。”柳先生說:“以一敵二,雖然不難,以二制二,才萬無一失。”
“對。”
“我是不是應該帶一位高手去?”柳先生問慕容。
“當然。”慕容說:“你當然要帶一個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雲,可是我要帶走的這一位,卻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帶的是誰?”
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緊張起來了,柳明秋眼中的
笑意卻更濃。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個人說:“我要帶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兩個人的,兩個用藍色的面巾蒙臉,穿一身直統統的藍色布衫,雖然看不出形態輪廓,卻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們一直都在扶攜照顧着他。
兩個人裡面,如果用尺來量,有一個比較高一點,因爲她的脖子比較長,腰也比較長。
另外一個比較矮一點,可是看起來卻比較高。
因爲她的腿長。
她兩條腿的長度,幾乎佔據了她整個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細又軟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隨時都可能跳起來,可是最後他只不過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這個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頭腦,而且有眼力。”慕容說:“我佩服你,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知道。”柳明秋淡淡地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不多。”
“爲什麼?”
“因爲大家都覺得我太聰明瞭。”柳明秋說:“我結識的都是聰明人,如果他認爲我比他還聰明,他怎麼會喜歡我?”
——這是至理。
——一個聰明人,通常都不喜歡別人比他更聰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這一點並不重要,別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什麼關係。”
柳明秋說:“因爲我有用。”
慕容說:“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別人是不是喜歡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說:“我的想法也是這樣子的。”
看着他帶着那長腿細腰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臉上一直帶着種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爲他相信柳明秋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且這一次他也把這個人用對了。
02
“我姓蘇,別人都叫我小蘇。”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許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說。
月光如銀,夜靜也如銀。銀無語,也無聲,只不過會發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蘇在後面跟着,他們走得並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纔會暗下去,那時候纔是最適於行動的時候。
他們默默地走過一段路之後,柳明秋忽然說:“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讓我看一看了。”
“看什麼?”
“看你。”
柳先生說:“現在我能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塊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統統的袍子而已。”
“你還想看什麼?”
“看你的人。”
柳明秋說:“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讓慕容看見的,因爲他已經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對他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是種要命的刺激了,何況兩個。”
他忽然轉身,面對小蘇:“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現在你一定要讓我看看你。”
——爲什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爲什麼會對慕容是種要命的刺激?她們在他面前,爲什麼要矇住她們的臉?掩飾住她們的身材?
這其中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蘇靜靜地看着這個神秘而詭譎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藍色面罩下的雙眼,就好像是一對琥珀,澄明而冷靜。
極冷、極媚、極淨。
——豹的眼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沒有除下她的面罩,卻解開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誠心信奉某種神秘宗教的虔誠信女一樣,她寧可讓別人看到她赤裸的胴體,也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
因爲她的軀體是純潔完美無瑕的。
她的確是。
她的頸和肩線條柔美,她的胸飽滿結實,她的腰肢細而軟,她的腿渾圓修長而充滿彈性,她的足與踝卻又如此脆弱柔美。她的皮膚在月下閃閃發光。
她赤裸裸地站在這個陌生的盲者前,一點也沒有羞澀之意。
因爲她的軀體真像是名匠用最純淨的黃金鑄成的,無論展現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靜靜地看着面前這個幾乎已接近絕對完美的軀體,一雙黑少白多從來都極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彷彿露出了一些讚美之意,甚至還忍不住輕輕嘆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樣大多數女人都沒有的東西?”他問小蘇。
“我知道。”小蘇說,“而且我還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樣。”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膚,我還有一種可以讓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問。
“我知道。”小蘇說:“尤其是對付男人,這些武器遠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裡忽然涌出一種充滿譏誚的笑意。
“一個女人如果要用刀劍來對付男人,這個女人非但一定醜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蘇說:“就好像一個總認爲只要用錢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樣蠢。”
“你好像很瞭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瞭解自己,而且盡力要讓自己瞭解自己。”小蘇說:“因爲一個女人如果不瞭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當了。”
柳先生笑。帶着非常有興趣的笑容問她:“那麼,你是不是也知道你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善用你的這些武器?”
“是的。”
小蘇說:“我跟你去突襲時,我就這樣子去,赤裸裸地去。”
——一個隱藏在密處多時的年輕強壯男人,忽然看到一個長腿細腰渾身都充滿了誘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現,他會有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別人有什麼反應,我只知道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麼樣一個女人,別人一刀砍在我頸子上,我都不會覺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難怪慕容說,我是個有眼光的
人,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他說:“你的確沒有讓我失望。”
03
高臺下,突然在一夕間流離失所的人們,心情都比剛纔愉快一點了,因爲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而且還有鍋巴和一塊塊比金條還厚三四倍的白麪斤餅,而且還是用一整頭全牛燉的湯。
他們都知道牛肉和餅都是高臺上那個人送的,可是他們全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這一次讓他們在一夕間忽然流離失所的人。
所以他們都愉快得很。
——有時候“知道”纔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麼“完全無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臺上。
有些人好像永遠是在高臺上的,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會問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現在不冷,因爲現在正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關節。
這雙手是雙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說這雙手如春蔥,這個人一定是個豬,因爲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這麼好看的蔥,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蔥都不會有如此纖長清秀白嫩。
這雙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藍袖。
——小蘇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麼溫柔,手指卻長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鬆弛了,血脈也暢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輕鬆。
慕容看起來輕鬆得幾乎已接近軟癱,可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彷彿有一點痛苦。
他在柔軟的指下呻吟。
“我錯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聽來也是:“這一次我一定做錯了。我該死,袖袖,現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殺了我。”
他的聲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卻用一種非常溫和冷靜而又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
“你沒有錯,也沒有看錯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她告訴慕容,“我可以保證,這一次你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泄。只有這個女人,只有她。
——她是誰?
她叫袖袖,不是紅袖,是藍袖。
04
月光如銀。
小蘇依舊赤裸裸地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即使是最細密的部位,都逃不過他的眼。
這種想法,忽然使得她心裡有了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解釋的衝動。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緊縮,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每一寸皮膚都在緊縮。
她其實希望某一些事件會發生。
遺憾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個盲人。既沒有看見她的赤裸裸的胴體,也沒有看見她的激情的反應。
他甚至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只不過冷冷淡淡地告訴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們這次行動,萬無一失。”
“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轉過身:“我們現在就去。”
他的冷淡無疑已經使得她有點生氣了,所以已經決心要讓這個瞎子受到一點教訓。
“我們爲什麼不能再等一下?”小蘇也冷冷地說:“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出手。”
“我們爲什麼要等?”
“因爲有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天快亮的時候總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在緊張中守候的人們最疲倦的時候。”小蘇故意問:“在這種時候去突襲,成功的機會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們情慾最亢奮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們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會在這段時間裡自瀆。”
小蘇故意笑,笑容在曖昧中又充滿譏誚。
“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說:“我對他們大概要比你瞭解得多一點。”
——你不瞭解他們,因爲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則你爲什麼會對我全無反應?
這些話小蘇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爲她相信就算她不說,這個瞎子也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錯了。
柳先生居然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說得有理。”他居然還在稱讚她:“非常有理。”
“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等一下再去?”
“我們不等。”
“爲什麼?”
“因爲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柳先生已經完全轉過身:“在行動之前,我們最好不要再消耗體力!”
小蘇的臉忽然紅了。好紅好紅,幸好柳先生沒有看見。
他是背對着她的。
可是這一點卻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紅,只因爲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咽喉裡甚至也發出一陣陣野獸垂死前的嗚咽,他的臉也忽然變得扭曲痙攣。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穿紅衫着白褲、梳着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衝到了剛剛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髮髻,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凌空一個翻身,提着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了。
這個小孩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
不管怎麼樣,他都絕不是個正常健康的男人,因爲他從來到去,也都沒有看過小蘇一眼。
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此飽滿的乳房,如此修長結實的腿,就這麼樣赤裸裸地站在這裡,可是在他眼中看來,好像還沒有一個死人可愛。
小蘇忽然覺得雙眼間一陣潮溼,然後就很快地暈了過去。
05
這時候慕容正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聲音對他身邊的女人說:“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動現在一定已經開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