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山本想,他明明沒有眼睛,他明明已經瞎了,可爲什麼,此時此刻,他腦子裡的東西卻越來越清楚。
傳說人死之前,藏在靈魂裡的記憶都會開始在腦海中倒敘回放。
他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這麼多年跟隨着夫人在異國漂泊,她爲了找到雙魚玉佩爲了完成兄長離君重振武藤家族的夙願無所不用其極。
他給了她自己的一切,雙腿,眼睛,到如今,那怕是自己的命。
他從來都會不怨她,只要她不會拋棄自己,而她也確實做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將她救活。
這麼久的時間了,他忘了很多東西,唯一記得的兩樣東西,是他的名字,還有,就是他要永遠跟隨着眼前的這個人。
他這輩子都覺得自己的心是空的,可他到底爲什麼要對着一個人這麼死心塌地,直到現在,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依稀看見,那一年,他從裹屍的草蓆被她救醒時。
她的身後是漫山遍野荒蕪皚皚,毫無生命力的畫面。
而她的眼神卻是那麼的期盼,而又那麼的脆弱,脆弱到彷彿他如果沒有醒來,這個失去了一切的女孩,終將失去最後一個活下去的支柱。
所以他才說:“我最尊貴的武藤家主,從此以後,無論天涯海角,我將一生一世跟隨於您,效命於您。”
而其實他想說的是。
好好活下去吧,莉奈……我永遠都會陪在你的身邊的。
………
可惜這一次,他可能真的不能完成這個誓言了,他殘破的人生,連同這具殘破的屍體都已經無法彌補了。
他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下一秒,因疼痛而痙攣的身體忽然停止了抽搐。
武藤眼神一震,忽然像瘋了一樣的大吼了起來,紅光從她周身震出,數十條蛇都被瞬間彈開。
而她匍匐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一寸一寸的朝他身邊挪,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手會那麼顫抖,她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心裡會那麼的恐懼。
恐懼……這個詞不是在她學會陰陽秘術親手一刀一刀殺了叔父報仇的那一天,就已經不被自己允許出現的人生中了嗎?
她武藤莉奈,怎麼會恐懼?
可是現在,她吃力的掰過山本的頭,把他抱在懷裡,她突然就發現,原來她也是會有這種情緒的,只不過,她以爲,她已堅強到無堅不摧。
“山本……”武藤低頭呆滯的盯着他空洞的眼眶。
她咬牙沙啞着聲音:“你不許死聽見沒有,你的眼睛還在我這裡,你死了,它就用不了了……我不要做瞎子,你聽見沒有,你不許死……這是命令!”
山本平靜的側靠在她的懷裡,僵直的手卻依舊憑藉着一股超脫生死的意志死死的拽住了吊橋。
見狀,岸上的衆人連同易喬喬瞬間就沉默了。
“夫人……”山本的臉上綻出了一抹蒼白的笑意。
“我覺得我還好,只是可能,以後的路……你要一個人走下去了……”
“不,你不許死……不許死……”武藤木楞的抱緊他的腦袋一遍遍機械的重複着。
直到懷裡的人已沒了呼吸,她恍惚想起,那一年,庭院飄飛着滿天的櫻花雨。
她第一次見到了山本那個時候她還在心裡嘲笑他,明明是一個眉目硬朗的少年,爲何在見到自己時,眼神卻是膽怯的,飄忽的。
可在他將自己護在身下,捱了叔父那直穿心臟的一刀時,她第一次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年,不,這個男人,是全天下,她見過,最勇敢的男人。
連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她的親哥哥離君都不會那麼勇敢。
之後,在漫漫長路中,她才瞭然,他並不膽怯,也並不勇敢。
他只爲她膽怯,也只爲她勇敢。
他對她的感情是炙熱的,是魯莽的,是飛蛾撲火,不計較後果!
讓她每每手染鮮血在踩着屍體的路上踽踽獨行也不會感到恐懼,因爲她知道,他會在她的身後,永遠化作沉默不語的銅牆鐵壁。
可惜,從此以後,她回頭,身後再也不會有人站在原地等自己,冰冷的世界裡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一個人肯施捨給自己一點點的溫暖了……
易喬喬轉瞬幹掉了幾條攔路的水蛇,搖晃的走到武藤身後,離她只有幾步遠的距離。
她看着這兩個人的背影,很震撼,也很擔憂。
震撼的是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能夠支撐着一個男人死後僅憑着一股意志也要用身體鋪陳一條讓自己身後的女人往生的道路。
擔憂的是,山本已經死了,如果她和武藤一旦動上手,稍有差池屍體掉下去,這個吊橋隨時會斷裂……可這又是現在唯一到達對岸的一條路。
她擡頭,越過紅色的身影朝前看去,對岸上喬翕等人顯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塊去,臉色都很凝重,但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打破這片沉默。
眼看着另一波水蛇沿着黑黝黝的石壁又要登上吊橋了,易喬喬試探性的慢慢往武藤身側的一小段路挪過去,可這時,突然有人開口。
“易喬喬,知道一直以來我爲什麼那麼討厭你嗎?”
易喬喬一怔,低頭看着抱着山本的腦袋的武藤,她垂着頭毫無生機,如果不是因爲這一句話,就完全如同一個死人一般。
爲什麼?她從一開始設計用薰子挑撥離間她和封一元的感情,後來害死了封一元……
到現在和司馬炎爲伍,從頭到尾不都是爲了雙魚玉佩的力量嗎?
可她現在竟然說討厭自己……
易喬喬咬牙眼睫發顫:“討厭我?你有什麼資格討厭我……你害死了封一元,明明應該是我討厭你!”
可武藤仍舊自顧自的,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天生命賤,六親緣薄,從小到大,你身邊幾乎所有愛你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你原本家庭幸福,父母卻被前世的仇人殺害,你被人收養,收養你的人才不到一年就去世了……直到後來,你喜歡上了封一元,在你人生最陰暗的一段日子是他陪你走過來的,可他最後還是離開了你……”
心裡的傷疤被人赤果果的揭開流出了鮮血,垂於兩側的雙拳緊握,易喬喬面色發白,嘴脣發顫:“你到底想說什麼?”
武藤沒有擡頭,語氣嘲諷:“所以易喬喬,歸根到底,你我都是命賤的人……可你卻比我幸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