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一連幾日失眠, 腦海裡全是關於方裕寧的問題。他這十幾年的人生裡頭一回對眼前的路如此迷茫無助,他甚至都不願意拿這件事去質問方裕寧,想聽到他什麼樣的回答呢?他承認了又如何, 不承認又如何?
感情一旦出現裂縫就很難彌補, 他這寡淡的少年時代頭一回見到濃墨重彩的光景, 被衝昏了頭腦, 如今靜下心來仔細想想, 才發現其實他與方裕寧之間一開始就不是嚴絲合縫的,蜘蛛網似的裂縫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方裕寧是一味地道歉示好一味地堵, 他是鑽牛角尖似的非把原因挖出來解決得徹底,結果誰也不配合誰, 等整塊玻璃都瀕臨破碎了, 才幡然醒悟般察覺或許一開始就不該莽撞地在一起。
然而感情覆水難收, 走到如今這一步,他真的還回得了頭嗎?
日子過得很快, 卡門的事情出現眉目已是六月。那時高三年級剛高考完,關於重點班有位女同學之前因病去世的消息才陸陸續續傳出來,聽說是白血病,原本已經找到了匹配骨髓,離希望一步之遙, 結果手術前肺泡破裂, 沒搶救回來, 就這麼去了。
這是經過無數人之口的平平淡淡的一句話, 聽到的人大多會說一句“真可惜”, 然後漸漸忘了,就像人們對待每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苦難一樣。
然而苦難終究是無比沉重的, 它不容易消散,也不會融解,它的重量往往只落在那麼幾個人身上,比如那位逝者的家人,又比如,揣着一份卑微漫長的暗戀,還來不及宣之於口的卡門。
方裕寧作爲卡門爲數不多的好友,知道這件事也並沒比其他任何人早,他像這個學校的大多數一樣,在事情發生許久之後,才從他人口中得知。
死亡——他最壞的猜想終於證實。
這是一個熟知卻從未靠近過的字眼,越年少離它越遠。
方裕寧第二次踏上去療養院的路,汽車開得慢,山路依舊曲折,上次去是初春,飄着小雨,這次是盛夏毒辣的烈日,一路上去盡是蟬鳴。
午後容易疲乏,方裕寧頭靠着車窗玻璃,在困頓裡不斷地回想卡門每一次提到那位學姐的神情,那時候的卡門是染上了色彩的,那或許是卡門生活裡唯一絢爛奪目的東西。可如果唯一的光熄滅了,卡門是什麼感受?
方裕寧不敢往下想,這場悲劇最可悲的地方或許在於,就算重來一遍,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喜歡是阻止不了的,而生命的病痛與消逝,也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
因爲來過一次,這次便輕車熟路了許多,方裕寧很快便找到了上次卡門待過的房間,走進去時,依舊聽得到電視的聲音,年齡不一的人坐在一排排靠椅上,專心致志地看着電視裡的小品。
哪怕聽到腳步聲,也沒幾個人分神看門口。
方裕寧看了一圈,沒找到卡門的身影。
“請問,你知道這裡有個叫趙耀的人麼,跟我差不多大年紀,今年三月份住進來的。”方裕寧叫住了一個護工。
“那個念高中的男孩子麼?一個月前就出院了。”護工回答完,匆匆走開。
“等一下!”方裕寧跟上去,“我是他朋友,你方便告訴我他去哪了嗎?”
那護工似乎正忙,語氣帶了些不耐煩,“作爲朋友你不知道這些嗎?他早就不在這個城市了,具體去哪兒,我怎麼會知道。”
“對不起……再打擾一下,你們這還有他聯繫方式嗎?他之前沒有告訴我……”
護工乾脆停下來,轉過頭盯着他,“既然沒有告訴你,就是不想你知道,同學,這裡的每個人都不是你救得了的,你也幫不上什麼忙,他們只能自救,要是自救不了,那叫人各有命,你註定只能站邊上幹看着,明白嗎?”
方裕寧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反駁不出來。
人各有命,這個詞黑壓壓地罩在心頭,讓他很長時間都沒緩過氣。
回學校時已是晚自習時間,校園裡空蕩蕩的,路燈也沒開,只有每間教室裡透出來的燈光,方裕寧順着那些光走進教學樓,才注意到門廳邊上站着一個人。
那人背影是清瘦的,然而身形筆直,聽到他的腳步聲才轉過身來,面部線條隱在微弱的燈光裡,有種冷硬的味道。
“……陸離。”方裕寧頓在門口。
“又曠課了?”
光線太微弱,方裕寧看不清陸離的表情,也聽不出他的語氣,只好低低地從鼻腔裡“嗯”了一聲。
“那晚自習也別上了,我們出去走走。”
“去哪?”方裕寧有些詫異。
“就在校園裡,或者,你想再溜出去?”
方裕寧搖頭,“我不想……我想回去上自習。”
陸離抱臂看着他,一言不發。
方裕寧有些無措,陸離這幾個月都是這幅怪模樣,經常讓他完全拿不準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算了,”陸離拍了拍他的肩,“白天的課都沒聽,你現在想進去自習什麼?跟我走吧。”
“噢……”
盛夏時節,連晚間的風都帶着暖意,一陣陣地拂過來,彷彿還侵染了某種花香,然而方裕寧聞不出那是什麼花。
以前他倆放學後一起回家,只要一離開人羣,就默默牽起對方的手,像兩個小孩兒,方裕寧還笑過他,說陸離,你不是說兩個大男人手拉手看起來很弱智嗎,你握我手幹嘛?
陸離每次理由都不一樣,往往是耳朵一紅,語塞半天憋出一句“我這不是看你手冷嗎”或者乾脆強詞奪理,“你能叫大男人嗎,你這是小毛孩兒”。
然而現在,陸離卻好像壓根沒有跟他並肩走的意思,他腳步邁得很快,方裕寧幾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
“陸離……你能不能慢點走。”方裕寧上去拉住他的手。
陸離卻不動聲色地將手抽開了,“好。”
方裕寧察覺了他的動作,心裡像被一根尖銳的針猛地扎到了,拔不出來,深深地陷在裡面,隨着呼吸一陣陣抽着疼。
“陸離,你要是有什麼話想說,你就直接說行嗎,別吊着我,我……”方裕寧頓了一下,聲音弱了下去,“我也會難受,會傷心……”
陸離轉過頭看着他,方裕寧意外地在他臉上看到了思索考量的神情,就好像……好像在判斷他這句話的可信度。
他跟陸離什麼時候走到了這個地步?
“陸離?”
陸離神色很快恢復了常態,平靜得沒一點兒波瀾,他開口道,“方裕寧,你念完高中還想跟我在一起麼?”
“當然想啊,”方裕寧幾乎是脫口而出,隨即他又感到了不對勁,“爲什麼這麼問?”
“我以爲你不想。”陸離將手插進口袋裡,繼續走着。
方裕寧很想貼着陸離,可現在的陸離周身有股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一股無形的斥力,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離。
“你怎麼會這麼看我……”
“那我應該怎麼看你呢?”陸離轉過頭,嘴角勾着一絲笑意,那笑的感覺太過陌生,像帶着嘲弄,又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語。
“你以後想跟我怎麼在一起,異地戀?你這成績跟我考同一個大學是別想了,同一個城市也很難實現,同城上不了好學校,你這種尷尬的分數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去偏僻點的地方。”
沒人曾認真地跟方裕寧談過報考大學的問題,方裕寧覺得自己父母平日裡根本想不起還有他這麼個兒子,至於學校老師,也早就對他採取放養模樣,他對於大學的概念跟對初中高中沒什麼兩樣,初中讀完了會上高中,高中讀完了會上大學,成績好的學生去好的學校,成績差的學生就去差的學校,讀書階段的每一次考學都可以以此類推,至於填志願、選學校這些,他簡直一無所知。
陸離看他一臉困惑彷彿剛被人提醒的表情,心裡又沉了一分,“你根本沒想過這些問題,是嗎?你壓根沒考慮過我們的以後?”
“我不太瞭解……沒人跟我說過……”
“你一個不到一年就要高考的學生,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你自己不明白,你父母總替你急過吧,你不是說他們對你要求很嚴格嗎?”
方裕寧眨了眨眼,“沒有啊……他們不管我的……”
陸離眉頭皺了起來,“你以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他們對你很嚴厲,還說你捱過的揍比吃過的飯還多。”
方裕寧吃力地回想了許久,沒個頭緒。
陸離臉上已經有些怒意了,“去年九月,我剛轉過來,你崴了腳,我送你去醫院想叫你父母來照顧你,你死活不幹要去我家,說你對父母有心理陰影因爲他們經常揍你。方裕寧,你不要告訴我你自己說的話自己不記得了。”
方裕寧終於想起來了,這話的確是他說的,他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瞎說的……爲了……爲了纏着你……”
陸離笑了一下,像是苦笑,又像在自嘲,“方裕寧,這不是你對我唯一撒過的慌吧?”
方裕寧有些不理解陸離爲什麼是這個反應,人一輩子本就要說無數次慌,只要出發點不壞,結果沒傷害到別人,一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真的值得介意?
“你這個人……是不是在騙別人的時候,自己都沒個意識的?”
“我……”
“方裕寧,”陸離又叫了他一聲,神情變得有些悽然,“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