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來,雲想容感覺到臉上冰涼一片,忙用手抹掉。孟氏素來最在意孩子,哪裡會注意不到?緊張的停下腳步,掀起帷帽蹲在她身旁,拿帕子給她擦眼淚,滿目慈愛憐惜,柔聲道:“卿卿怎麼哭了?”轉念一想,有可能是自己方纔話說的太重,忙摟着她:“好了好了,娘不也是爲了你好嗎?說你那些並不是要訓斥你,也不是不喜歡你了,不哭不哭。”
前世因早年喪母,母親又是被因休棄才求死,她自小到大在邱翦苓的指縫裡求生存,吃了多少苦?她用盡心機才嫁給恬王世子,本以爲從此以後就有了自己的家,一心相夫教子,可劉清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她又受了多少罪?好容易她想開了,不再在乎劉清宇,只想着將孩子生下來,以後就守着兩個孩子過日子,將他們撫養成人,她卻因爲連日與雲明珠和劉清宇生氣,加上身體本就不好,最終難產而死。
所有無處傾訴的委屈此時都找到了發泄口,雲想容摟着孟氏的脖子,哽咽着哭了起來。
“瞧你,還哭?在哭可就變成小丑妞了。”孟氏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雲想容半晌才停住了哭泣,積壓在心裡的鬱氣似乎也隨着眼淚都流淨了,剩下的就只有堅定。
“孃親,你答應卿卿一件事好不好?”
“是不是想要嫣姐兒玩的那種瓷娃娃?”
雲家是整個宗族裡排長幼,五小姐雲嫣容,是二房庶出的次女,今年八歲。
雲想容搖了搖頭,“不是,往後我都不想要什麼玩具,也不想瞎玩了。我只想讓孃親答應我一件事。”
這三個月來女兒就像突然長大了,除了愛去看梧桐樹和偶爾才流露出的天真爛漫,的確很少玩耍。孟氏有些心疼,點頭道:“卿卿說吧,只要孃親做得到。”
“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的。”雲想容黑葡萄似的大眼盈滿水霧,乞求的望着孟氏,小手拉着孟氏柔若無骨的素手,嬌嫩的聲音哽咽:“無論發生什麼事,孃親都不要離開卿卿,好不好?”
孟氏聞言一愣,心酸的險些落下淚來。
原來這早熟的孩子一直都在害怕。她知道父親不疼她,在外面又有了孩子,她是怕她也離開她。
小小年紀,就懂得在邱翦苓面前表現出良好的教養,懂得提醒她用珍珠手串做還禮,懂得討趙姨奶奶的歡心,懂得練百壽圖準備生辰的時候討祖父的喜歡,懂得聽話,不哭不鬧,不要玩具,懂得學習……而她所有的準備和惶恐,都來源於她這個無能的母親。
“好,孃親答應你。一定不離開我們卿卿。”孟氏抱住女兒小小的身子,禁不住落了淚,又不想敏感的孩子看了難過,忙用手抹掉,起身拉着她的手道:“卿卿不是餓了嗎?咱們快些回去,讓醞釀給你做桂花糖糕吃。”
“好。”雲想容乖巧的點頭,得到了母親的應允,心裡的堅定又多了幾分。
邁進琉瓔閣的門檻,繞過雕刻着蓮花、荷葉和鯉魚的“蓮年有餘”影壁,就到了院當中。十字形的青石地磚路,將院落分爲四部分,十字的一“豎”正對琉瓔閣的二層小樓和影壁,一橫則通往東西廂房。臨近琉瓔閣東邊是一株枝幹遒勁的櫻樹,現在的季節正是綠意盎然,西邊則是兩株銀桂,此時正值花期,銀白色的花朵如繁星點點,點綴在綠葉中間,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琉瓔閣的僕婢們大多住在倒座,此時正在倒座與東廂耳房之間的一口井邊,打的打水洗衣裳,閒話的閒話,竟無人發現孟氏帶着雲想容回來。
雲想容挑起半邊眉毛。
前世小時候沒注意過這些,可到了恬王府,她第一件就是拿對自己不恭敬的陪嫁香附打板子立了規矩,隨後拿捏了整個院子瞧不起自己的僕婦,至少做到人人恭敬。偌大的恬王府,自己的院落就是一個小家,如果鬧的下人不像下人主子不像主子,自己添堵,外人也看笑話。
今生重回琉瓔閣,她有了一種初到恬王府的感覺。
孟氏卻好似已經習以爲常,拉着雲想容徑直走向琉瓔閣,才一進門,一位二十出頭樣貌清秀的大丫鬟正從側廳走出來。見了孟氏驚喜的笑了,回頭就嚷:“夫人和六小姐回來了!”隨即快步到了孟氏跟前行禮,歡喜的道:“夫人,六小姐,您們可算回來了。”
孟氏微笑着將帷帽遞給她,笑道:“我們都餓了。”
“奴婢這就去預備!”雲娘俯身,點了一下雲想容的小鼻子:“還要做咱們卿卿最愛吃的桂花糖糕。”
被雲孃的快樂感染,雲想容也笑彎了明亮的桃花眼,嬌嫩的答了聲“好。”
雲娘剛轉身,就聽見木質地板被踩的蹬蹬響,錯雜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前頭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婦人,她身材已經發福,身上穿着件半舊的鐵灰色綢襖,下着同色長裙。後頭的則是兩個十七八歲的三等丫鬟。
“乳孃。”孟氏嫣然一笑。
孫媽媽淚盈於睫,笑着先給孟氏和雲想容行禮,隨後歡喜的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知蘭(知梅)見過夫人。”兩名丫鬟也行禮。
一行人就說笑着進了做宴息用的西側間,孫媽媽笑着問:“柳媽呢?”
孟氏笑着:“我吩咐她出去辦點事,應該快回來了。”
孫媽媽便不細問,趕忙吩咐知蘭、知梅去預備水給孟氏和雲想容洗漱,自己則給孟氏倒茶。
正當這時,柳媽媽領着方纔院中那幾個說話的僕婢走了進來。僕婢們留在外間,柳媽媽則進了西側間。
“回夫人,奴婢按着六小姐的吩咐,給了他們二兩銀子做程儀,讓他們回老家或是另外投親,衛二家的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後來老侯爺出去見了他們,他們並沒有捱打,奴婢怕引人注目,就趕緊回來了。”
孟氏鬆了口氣:“那就好。”隨後笑着捏了捏雲想容的臉蛋:“還是咱們卿卿聰明善良,看出情況不對了就去幫了菊花。”
柳媽媽也點頭。
雲想容咧着嘴笑了一下,她也是爲了全家的將來,誰願意惹上沈四那個煞神啊。
孫媽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過柳媽媽問了事情的經過,柳媽媽繪聲繪色的說了,孫媽媽也連連誇夫人和小姐菩薩心腸。
柳媽媽這才道:“香附、香櫞、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頭婆子,正在外頭等着給夫人和六小姐請安呢。”
雲想容冷笑。
孟氏剛想說不必了,讓他們去做事,就被女兒搶了先:“我要出去看看。”
孟氏覺得無所謂,就點了頭,讓柳媽媽和孫媽媽陪着雲想容出去,還囑咐道:“別拖拉,待會給卿卿吃口點心,還要去給老夫人請安。”
“知道了。”
雲想容揹着手,小大人似的來到外間,剛一進門,就聽見幾人壓低聲音笑談。
孫媽媽不悅的咳嗽了一聲。那幾人立即警覺,齊齊的給雲想容行禮:“六小姐。”
雲想容不等說話,八歲的香附就笑嘻嘻的跑了過來拉着雲想容的手:“卿卿你回來了!”
雲想容含笑不語,黑葡萄似的眼睛沉靜的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跟她的珍哥兒同樣的歲數,卻遠不及珍哥兒多了,笑容諂媚,以爲伺候了小姐就是高人一頭,眼角眉梢都是驕傲,她前世也是到了恬王府纔看穿了香附的本質。
想到兒子,雲想容不免唏噓。
香附被雲想容這樣看着,漸漸覺得不對勁,不自覺的放開了手,垂下頭,低聲道了句:“怎麼了?”
雲想容揹着手打量其他人,香櫞與香附同歲,圓圓的蘋果臉,比香附沉穩,也比香附縝密多了。所以前世她纔有心計想方設法的爬上劉清宇的牀,最後被她配給了劉清宇的小廝。
其餘的四名粗使丫鬟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她不記得名字,兩名粗使婆子袖子都用縛膊綁住,好方便幹活。
有時候沉默的力量是很大的。雲想容畢竟是濟安侯的嫡出孫女,永昌候的嫡長女。
僕婢們都低下了頭。
前廳裡安靜的落根針都聽得清。
雲想容這才道:“祖父常說‘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咱們琉瓔閣的人難道就不是濟安侯府的人?祖父的訓誡不用聽了?侯府的規矩不用守了?我雖年紀小,可也沒見過見了主母不行禮問候的下人。如果祖父和祖母知道了,定會很生氣。”
孫媽媽和柳媽媽驚愕的對視了一眼。孫媽媽驚訝,畢竟三個月前的六小姐還愛玩愛鬧天真的很。
柳媽媽卻早已經接受了雲想容的變化,不由得感慨,原來卿卿是爲了孃親抱不平,憐惜之情氾濫。
香附驚愕的瞪圓了眼。
香櫞低着頭,嘴角抿了抿。
四名粗使丫頭和兩個婆子則是低着頭,心裡頭雖然不以爲然,可到底怕這位小姐去跟老侯爺和老夫人告狀,便都恭順的道“錯了”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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