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記 崛起
很快就過了十月,漢室終於引來了一個全新的開局。如果說從前一年,因爲太皇太后的去世,多少還帶了幾分緩和,就好像先帝去世的那一年,劉徹也不能把動作搞得太大一樣,如今終於進入新的一年,打從十月開始,劉徹就更不着家了。連永巷殿、椒房殿的門都很少踏進來,倒是三不五時進長樂宮去——那是太后有請,多半,也還是爲了田蚡的事煩他。
連陳嬌自己都沒有想到,重新扶植竇嬰,居然令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田蚡爲相那幾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仗着自己是天子的親舅舅,又的確頗有才具,劉徹是要用他,他是大肆任用私人、索取財富,在宮中又有王太后軟語相幫,連劉徹亦不得不忍了田蚡這口氣。直到幾年後他把竇嬰趕盡殺絕逼到了死路上,一時間風頭無兩,卻又神秘去世爲止,滿朝文武,幾乎半朝都對田丞相言聽計從。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竇嬰本來有才,也未曾遭到先太皇太后的厭棄,臨終前猶自爲他鋪路,令他重回了相位。這對大漢的列侯藩王來說,多少是個不錯的消息。竇嬰又有才幹,又有功績,並且不管怎麼說,總也是老牌外戚出身,這些年來竇氏和各地權貴聯絡有親,至少令到他們多了一條路子直接和丞相對話。在朝廷眼看着就要到來的削藩大潮中,能夠有一點希望少受波及。再者,竇嬰再怎麼樣,做派也要比田蚡溫和得多,吃相也沒有田蚡那麼難看,多年積累,無形間自然也聚集起一股不小的勢力,同野心勃勃正欲上位的田蚡,還沒過元月,就已經鬥得旗鼓相當、不可開交。
田蚡有王太后公然站在他身後,竇嬰在宮中也不是沒有靠山,大長公主就提過幾次,“你也應該爲竇嬰說說話了。”
局勢明擺在這裡,幾次勢均力敵的對壘,最終丞相這頭都吃了小虧,還不是因爲王太后耳提面命,屢屢以孝道壓人,劉徹沒有辦法,這才只能拉了偏架?一次兩次吃虧倒不要緊,最怕底下人看到聖心偏向,不知不覺間,聲勢漲落,人心一散,就沒那麼容易收攏回來了。
陳嬌安然不動。“阿徹親政這六年多以來,從來不少人指手畫腳。祖母去世了,母親又來說話,他心頭煩着呢,這時候摻和一腳,是怕他沒地方出氣,特地送上門去的?”
妻子和母親不同,孝字當頭,太后過分一點,劉徹也只有受着忍着,再說,這幾年來太后身體漸漸衰弱,時不時就是骨頭疼、肚子痛的,身體要比太皇太后當年更差得多,劉徹難道還能和多病的母親置氣?可陳嬌就不一樣了,雖說是多年結髮夫妻,但畢竟位份還在劉徹之下,對朝政指手畫腳的,劉徹的一肚子氣,不撒在她頭上都不好意思。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都說竇氏威風,有竇半朝的稱呼,其實現在當得了事的也就只有你這個王孫舅舅了,他要再被弄下臺去,王氏、田氏起來,我們竇氏、陳氏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要不是因爲想照拂竇氏、陳氏,又何必這麼辛辛苦苦,把竇嬰弄到臺前?陳嬌雲淡風輕,“您就安心吧,阿徹心裡有數的,您以爲武安侯的跋扈作風,沒有招惹到他嗎?天下又有誰比天子更有資格跋扈?他現在威風一天,就是和陛下離心一天,倒是王孫舅舅,看着似乎聲勢稍弱,但誰知道現在吃了虧,將來是不是佔着便宜呢。”
見大長公主露出深思之色,陳嬌不禁就噓了一口氣——總算是把母親敷衍過去了。
其實,劉徹放任田、竇相爭,多少也有漁翁得利的心思,如今兩人爭寵,一面對皇帝施壓,一面也都爭着要討好皇帝,用好了這兩把互相爭鬥的刀劍,對於掃蕩藩王勢力,再度把權力收縮到中央,說不定也有奇效。不過,他不喜歡田蚡,可不意味着劉徹會喜歡竇嬰。竇王孫連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敢拂,這個脾氣剛硬敢於對抗上峰壓力的老丞相,註定是不會投合劉徹的脾氣的。
“他這一輩子,對身邊人要求也實在是高。”陳嬌就和衛女閒話。“本領要強,脾氣要小,最好是功績勳著、謹小慎微,廣結善緣,不給他惹麻煩令他爲難,卻又深知進退,權柄不能過重——這還是不能令他爲難……”
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笑:衛家人之所以獨霸天下,還不就是靠的這幾條真言?
衛子夫也跟着陪笑。“天子還不都是這樣,又有誰能真正和天子恩愛不疑?當時越受寵,只怕下場越淒涼。”
也不知爲什麼,隨着衛子夫的肚子漸漸大了,陳嬌和她說話,也就越來越百無禁忌,原來被緊緊守護着的禁忌,現在竟被多次碰觸,不但屢屢談到將來,就連這樣原本決不會出口,牽扯到從前衛家路線的議論,陳嬌居然也一鬆口就脫口而出。
也實在是因爲無人可以議論,有些事,聲音根本不懂,前一世,她畢竟被養得過於驕縱了。眼光也就侷限於後宮這一畝三分地,很多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也根本就對前朝的事不感興趣,這一生走到這個地步,對她來說,似乎已經喜出望外。要再做更多佈局,似乎也已經超出了她的眼界。
這些話,也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和衛子夫感慨一番了。
“也有例外的。”陳嬌說,她望着衛子夫,也不是沒有好奇:當年寵極一時的衛家,後來的下場,又是淒涼還是富貴呢?衛子夫從來不談及以後的事,而陳嬌偶然的探問,也都被她圓滑地避了開去。
這一次也不例外,衛女頓了頓,她白嫩秀麗的十指緩緩地掠過了絲綢一樣順滑的秀髮,將一縷頭髮別到了耳後,想要說話,可最後卻只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對陳嬌說,“娘娘,天氣這麼好,不如讓李延年來彈一曲琵琶,再喚幾個歌女,載歌載舞一番?”
陳嬌也不想逼人太甚,她靠回榻前,欣然道,“好啊。”
可過了一會,黃門卻來回報:李延年在長信殿給太后彈曲子,一時分不得身。
小年輕頗有幾分委屈,“是咱們先傳的他,可李宦者還沒換好衣服,長信殿來人索要,不由分說,就把李宦者拉走了。”
陳嬌和衛子夫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
太皇太后去世之後,太后的行事是越來越跋扈了,和田蚡真不愧是姐弟,什麼事,都是當仁不讓,唯我獨尊。
劉徹最近心緒也的確很浮動。
陳嬌猜得不錯,他難得來椒房殿探望自己的時候,行動間都帶了火氣,雖然經過壓抑,但一言一語、舉手投足之間,都還是有一股怒火潛流。
就是之前五年的蟄伏,劉徹都很少心浮氣躁到這個份上,他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忙成這個樣子,狼狽成這個樣子的劉徹,陳嬌還是第一次有幸得見。
她不言不語,和劉徹在後殿暖閣中對坐了一會,說是對弈,其實處處讓着劉徹,刻意把自己的一條大龍給劉徹吃了,做作痕跡明顯得連心不在焉的劉徹,都沒能瞞得過去。
這個英武的青年帝王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他已經不是剛和陳嬌結親時那個猶帶青澀的少年。陳嬌還未曾見過盛怒中的他——在椒房殿裡,他總是要格外多了幾分自在閒適,但僅僅是這壓抑了火氣的陰燒,已經足以造成強烈的壓迫感。劉徹瞪着她不說話,而陳嬌便由得他看,她的態度,還是那樣靜若止水。
其實心中也不是沒有波濤:從前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很難見到劉徹了,和從前相比,現在她反而更像個新媳婦,再沒有了以前的胸有成竹,每一個應對,都只能憑自己的理解去做,她再不知道怎麼做才更好,而什麼做法,根本就是錯的。
“連你都把我當個三歲小孩了?”劉徹不再落子,口氣滿含低沉,擺明了就是要找麻煩,態度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安:他對陳嬌總還是格外尊重體貼,夫妻快七年,都沒有大聲過一句,這第一次發火,連自己都有點心虛。
陳嬌索性幫他一把,她直接掀翻了棋盤,令一桌黑白玉子濺落地面,發出了清脆的崩裂聲。
“有火就發出來吧。”她說,聲調依然寧靜,“在我這裡,你還要顧忌什麼?”
劉徹不禁一怔,他的怒火反而爲之中斷,望了陳嬌一眼,有了幾分不知所措。“我——”
陳嬌說,“你就放心好了,椒房殿裡的話,傳不到外頭去的。”
有了太皇太后留下的這一批人手,長信殿裡的話可能還有幾句零零星星地能夠傳出來,但椒房殿後殿中的言語,在外頭卻是半點都聽不到風聲。陳嬌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也就枉費老人家去世之前,還不忘心心念念,給她留下這一份最寶貴的遺產了。
劉徹眼底閃過了一絲興奮,一絲寬慰,他提了一口氣,似乎要大吼,但到了口邊卻又化成了笑聲,帝王將陳嬌攬進懷裡,額頭靠着她的肩膀,就像是個幼兒在切切尋求母親的安慰,他語氣有點無奈。“唉,嬌嬌。”
陳嬌拍了拍劉徹的肩膀,下巴就擱在他頭頂心,她柔聲說。“我聽着呢。”
就算劉徹一手被王太后帶大,到這時候,他也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能像嬌嬌三分,又何至於會鬧得這麼難看?”
但他畢竟是個帝王,他深藏住了這不該有的想法,只是疲憊地說。“匈奴人又來求親了,韓安國和王恢吵得都要翻天了,一邊說和,一邊說不和,其實背後還不是田蚡和竇嬰在擡槓……”
陳嬌沉下眼來,聽着劉徹絮絮叨叨的低沉唸白,她一言不發,只是聽。
自那以後,劉徹往椒房殿的腳步就更勤快了起來,很多時候他深夜到訪,累得連衣服都不脫,往陳嬌身邊一躺就睡着了。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不說,胡茬子都還沒刮,看着竟有幾分落魄。而陳嬌想,能有幸見識到劉徹這辛酸一面的人,只怕不多。
更新了,OTL。
有一點存稿就想全放出來真是病啊,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