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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金屋記

趙綰、王臧二人下獄的第三天早上,陳嬌是在劉徹的凝睇中醒來的。

每當她睜開眼,總有片刻遊離,有時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又是哪一個陳嬌,此地是淡紅色的椒房殿,還是已經在記憶深處零落褪色的長門園。但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轉頭才知道,她正在劉徹的眼神裡。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場面,劉徹其實很疼愛她,她畢竟是他的結髮妻子,新婚後有很多時候,他比陳嬌醒得早,就會興致盎然地撐着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的下顎,有時候還吟幾句領如蝤蠐來戲弄她。

聲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陳嬌不小心提起的時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認過,“從前他可沒有這樣對我。”

究竟是從來沒有,還是已經被時光埋葬,也都說不清了。陳嬌有時候也不是不感慨的,這麼多年來,這麼又一個劉徹,她的愛意卻依然一直沒有褪色,再怎麼恨他,也還是愛他。可越是愛他,他就越不會愛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終守緊一線清明,卻將劉徹的寵愛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這清明也不過只有一線而已,和劉徹這樣的人相處,若只是在演,遲早有一天會演出破綻的。

陳嬌任憑迷茫的神色繼續裝點容顏,在心底穩了穩心緒,隨着睡意而被蒸騰走的記憶逐一回籠,她望着劉徹的眼神也深刻起來。

劉徹收拾得很整潔,甚至還颳了已經留有些長度的鬍子,若沒有眼底深深的青黑,與藏不住的紅眼圈,他看起來依然一如既往,還是那樣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風度中,又隱約露出一點新機i。

但陳嬌是何等熟悉劉徹,熟悉這一份她一生的功課。她能從劉徹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個最細微的異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後頭的細碎驚惶,她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剛失寵的妃嬪,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邊的戚夫人,當商山四皓出面爲太子說話時,她也許連絕望都來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着,想着該如何翻盤。

可人世間有很多事,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則完全是因爲輸家工夫太淺,又沒有自知之明。

劉徹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能仰望他的妻子,他過來這裡,是爲了尋找支持、尋找慰藉的,韓嫣和孔安國、趙綰、王臧……這些人可以給他出謀劃策,但他們的權力都來自於劉徹自己,劉徹是給予他們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兩個大臣,現在卻被扣在東宮,連生死都還不知道,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權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過一個笑話。

陳嬌就坐起身來,無言地張開雙臂,望着劉徹,她的表情甚至並不深情,還略帶一絲厭倦,然而手卻舉得很穩。

劉徹猶豫了又猶豫,終於,在一片寂靜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鳥的輕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堤防終於露出一絲裂縫,他啞着聲音說,“嬌嬌,我——”

一邊說,一邊已經投入陳嬌的懷抱,把面埋到陳嬌頸間,緊緊地將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陳嬌閉上眼,安靜了一會,見劉徹始終也沒有流淚,不過是肩胛處微微有些抽動,她就說,“好了,阿徹,認一次輸,天塌不下來的。太皇太后畢竟是你祖母,還捨得把你怎麼樣呀?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這麼波濤詭譎的宮廷驚變、***,在陳嬌口裡,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次祖孫口角。劉徹就算心亂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來,他啞着聲音說,“我不怕我自己,嬌嬌,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不同於他平時漫不經心又略帶優越的口吻,卻是滄桑心酸,字字帶血。

陳嬌欲語無言,想了幾句回話,都覺得反而傷劉徹會更深,想來想去,只好說,“不要緊,阿徹,都會過去的,一輩子還很長。一點艱難算得了什麼,我在你身邊。”

她輕輕推開了劉徹,握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進他眼睛裡,問他,“我該去長壽殿了嗎?”

現在這樣的情勢中,她去長壽殿,肯定是去爲劉徹求情的,還是那句話,要求情,劉徹就已經是把自己擺在了輸家的位置。

劉徹通紅着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態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斷,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個孩童一樣,牽住陳嬌的手不讓她起來,很擔心,“祖母……祖母該不會已經和我恩斷義絕了吧?”

陳嬌禁不住一抹笑,她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會?祖母又不是呂氏,還能隨意廢立皇帝?你幾個姐姐,我們陳家,還有我母親,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話說得很委婉,但依然觸動了劉徹,他英俊的面容上閃過了一絲陰霾:這新政三策是徹底得罪了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權貴,會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經寥寥無幾。

就更不安起來,連陳嬌要去淨房,都恨不得在一邊跟着,陳嬌看得出來,他還是怕。一面是怕認輸,一面是怕認錯,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說實話,她也很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說了重話,讓祖孫之間鬧得太下不來臺,與老人家倒沒什麼,但她過身之後,竇氏是肯定會受到牽連的。

梳洗過了,陳嬌就命人去偏殿請大長公主。

“母親在椒房殿陪了我幾天,爲的就是預防今天這一刻。”陳嬌淡淡地說。“你先在椒房殿裡等着,事情要好,我就讓人回來喚你。”

也不無解釋的意思:陳嬌雖然不肯去長壽殿,但卻不是不肯爲劉徹說話,把母親留在宮中,就是爲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劉徹正是覺得衆叛親離、束手無策的時候,身邊的侍中大臣,平時一個個舌燦蓮花、能言善辯,到了這樣的時候,就都成了啞巴。倒是陳嬌雖然口口聲聲,‘前朝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管好椒房殿就夠了’,但在這最沒有主意的時候,她卻平靜而從容地揭開了自己的伏筆,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令劉徹不禁就感到了一絲寬慰,好像在這令人快發狂的混亂之中,她是最永恆也最堅固的寧靜。

他的喉嚨有幾分發乾,想要說些感激的話,又覺得和陳嬌之間已經用不着這樣客氣。只好複雜地低喚,“嬌嬌……”

陳嬌於是在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融化開來,她笑着問,“嗯?”

就好像自己正在椒房殿內閒坐,劉徹帶來了一朵花,而不是一個壞消息,與一件不容有失的任務。

劉徹心房於是猛然一顫,他一下握住陳嬌的手,有了幾分哽咽,“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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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不愧久經戰陣,她的態度就要比陳嬌想得更平和得多。

陳嬌覲見的時候,她還在和田蚡說話,雖談不上諄諄叮囑,但也沒有多疾言厲色。

“你是外戚,哪有外戚自己造外戚反的道理?大漢開國都幾十年了,那些列侯,哪個不是根深葉茂,和諸侯王互相聯姻?我們這些因爲姻親封侯的外戚,就應該緊緊地抱在一起。哪有你和王孫一樣,先把矛頭對準自己人的?什麼揭發諸竇、諸王、諸陳……這件事,你們辦得太急切了。”

田蚡額頭都貼在地上了,雖然太皇太后看不到他的殷勤,他卻一點都不敢怠慢,就是陳嬌和大長公主聯袂進來,也都只博得了他的一瞥。

倒是太皇太后認出了母女倆的腳步聲,揮了揮手,淡淡地道,“下去吧,老莊幾本書,多看幾遍,我是要考問經義的。”

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堅人物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讓大長公主和陳嬌,“都到老婆子身邊來吧!爲了國事,你們這麼久都未曾登門,是把我忘了?”

大長公主慌忙說,“就和您說的一樣,那是國事,我們沒有置喙的餘地。天子年紀小,又是恩怨分明,爲了嬌嬌,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這是和親孃說話,纔會這樣無賴撒嬌,太皇太后脣邊不禁浮起一線笑意,她嗯了一聲,“知道,若不知道,哪會這麼心平氣和。嬌嬌,天子的意思是怎麼樣?”

陳嬌平靜地道,“阿徹已經知道錯了,什麼事都聽憑祖母安排,他哪還會有二話。”

“唔。”太皇太后輕聲說,“還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話,在這樣的場合下就顯得極爲滑稽而諷刺,陳嬌險險沒有笑出來,好在太皇太后已經看不見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會,就說,“你告訴他,趙綰和王臧不死,是難平衆怒的。王孫和田蚡呢,畢竟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又都是親戚,雖然官不能當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別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三言兩語,就定下了一箇中正平和的基調,又爲國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兩個罪魁禍首殺一儆百,大長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麼求,更何況兩個老頭子的生死,在她看來太無關緊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聲,又給陳嬌使眼色。

陳嬌當然一口答應下來,又說,“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訓教訓阿徹,阿徹自己也很後悔。”

“他有什麼好後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錯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沒心思教他,先就這麼辦吧,回頭詔書送到宣室殿,他記得蓋印了就成。”

居然和對待竇嬰一樣,連見都不願意見劉徹了。

陳嬌這才體會到太皇太后的怒火與失望。

她看了母親一眼,見大長公主一臉的爲難,在心中略作盤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邊,輕聲道,“祖母,這一次過來,我就是爲了求情的——”

見太皇太后面上現出了訝色,她趕忙又加了一句,“不是爲了阿徹——阿徹那是自作自受,是爲了竇丞相。”

太皇太后頓時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