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畢書不愧是鬼谷傳人,情緒只是略有波動很快就恢復如恆了,當下向范增揖了一揖,笑道:“如此,小子失禮了。”
范增肅了肅手,道:“請吧。”
畢書點了點頭,又從棋簍裡拈起幾枚白子把玩起來。
沉吟了片刻,畢書灑然說道:“夫從三皇五帝到夏商周,到列國爭雄,再到秦始皇兵吞六國,秦因亂政三世而亡,繼而羣雄並起,至今已逾三千載,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因此這第一手棋,小子下在天元位!”
說罷,畢書肅手示意,旁邊的美貌棋娘便拈起一枚白子拍在了天元位上。
畢書這手棋一出,圍觀學子盡皆側目,這些學子能來清風棋舍,足見也是棋道中人,而且不少學子還在此道浸淫多年,也算是見過世面的,卻從未聽說過有人會將第一手棋下在天元位置上,這根本就不符合“金角銀邊草肚皮”的規則呀?!
二樓上房。
武涉皺了皺眉,低聲道:“看來這個畢書還在跟老軍師玩心計呀,老軍師取消座子,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這小子的先手優勢,可這小子卻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將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點位,他這是不想佔老軍師的便宜呀?”
“不然。”百里賢搖了搖羽扇,不以爲然道,“畢書將第一手棋下在了天元位,此舉看似謙讓實則暗藏殺機,天元位乃是棋枰中樞,畢書佔據了天元位。也就佔據了中樞要地,其勢就能輕易輻射四角四邊、八大星位。此乃大爭之勢。”
項莊擺了擺手,道:“噯,且看亞父如何應對。”
大廳,列國棋臺。
范增捋了捋頷下銀鬚,說道:“誠然,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民心所身,然而,老夫夜觀天象,見有二星爭輝。西北帝星雖然明亮,卻日趨黯淡,猶如天邊斜陽來日無多,東南帝星雖然晦黯。卻猶如旭日東昇。前途無量,所以這手棋老夫下在東南星位!”
范增說罷肅手,美貌棋娘趕緊拈起一枚黑子下在了東南星位。同時回眸報棋。
大廳裡便再次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聲,在諸多學子看來,臺上瞽目老叟的這手棋雖然下得中規中矩,卻也只是中規中矩而已,並不見得有多高明。
臺上的畢書卻是心頭暗凜,答道:“西北帝星雖然日趨黯淡。猶如夕陽西下,卻仍是星空之主。且有左右二星爲其輔,東南西北四宿爲其拱衛,其席捲天下之大勢已成,非人力所能逆轉,所以這第三手棋,小子下在平二四!”
范增皺了皺眉,豎起右手拇食中三指說道:“三道者,天地人,三才者,日月星,東南帝星猶如旭日之東昇、皓月之當空,實乃上合天意、下順民心,三道兼有,三才盡得,所以第四手棋,老夫選擇……入三三!”
畢書略略沉吟了片刻,又道:“天道即人道,天道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秦失其鹿,十八諸侯興兵共逐之,以致百姓疾苦、民不聊生,今四海沸騰,八方逐鹿,實乃逆勢而動,智者所不爲,第五手,平四八!”
“噯。”范增擺了擺手,不以爲然道,“秦政暴虐,所以天下諸侯共討之,秦失其鹿,所以天下諸侯共逐之,政者,權柄也,唯八方臣服者方能據之,鹿者,神器也,唯德才二者兼備方能得之,何來逆勢而動之說?第六手,上八二!”
二樓,上房。
項佗、桓楚、季布等武將看得是滿頭霧水,根本不知所謂,項他、武涉雖然也是棋道好手,卻也同樣看不出此局對弈的精妙之處,數人之中,只有百里賢看出了雙方開局這廖廖數手之間的兵鋒殺機,當下暗暗點頭。
項莊道:“子良,你可曾看出什麼門道?”
百里賢答非所問道:“大王,老軍師曾與張良對弈,可有此事?”
不等項莊回答,一邊武涉就搶着答道:“確有此事,在下還曾有幸旁觀。”
百里賢臉上忽然露出神往之色,問道:“那場對弈,想必是精彩之極吧?”
“誠然如此。”武涉道,“老軍師跟張良於三晝夜間連弈五局,老軍師憑藉高深的棋力連下四局,可惜體力不濟,輸掉了第五局,五日之後,兩人再弈第六局,這一局纔是真正的巔峰對決,老軍師機鋒齊動、殺招盡出,張良僅僅抵擋了一百零七手便即中盤告負!”
“可惜。”百里賢面露遺憾之色,嘆息道,“如此巔峰對決,在下竟不能旁觀。”
武涉點了點頭,又不無擔心地道:“不過,彼時老軍師身體康健,不僅耳明目聰,而且日可斗食,不像現在,已然是……”
“上大夫大可不必擔心。”百里賢擺了擺手中的羽扇,寬慰武涉道,“老軍師真不愧是棋中聖手,只這廖廖六手棋,就已經完全化解了畢書的先手優勢,你們瞧着吧,隨着棋局的逐漸深入,畢書很快就要落入下風了。”
大廳,列國棋臺。
隨着棋局的深入,雙方對弈的節奏便逐漸慢了下來,尤其是畢書,在落子之前開始頻頻長考,有一次落子之前甚至長考了足足一刻鐘!畢書臉上的神情也再不像最初時那樣從容淡定了,額角鼻翼上甚至還隱隱滲出了汗跡。
波瀾不驚的對弈中,兩個時辰很快過去。
已然是凌晨丑時了,清風棋舍裡卻仍是燈火通明,聚集在棋舍裡的諸多學子卻沒一個願意離去,甚至連明日的國考也顧不上準備了,這一刻。他們只想知道這一局大盤滅盤國的最終結果,究竟是大楚被人連滅三次。還是能夠上演一次逆襲呢?
臺上,畢書跟范增的對弈也進入了白熱化,開始短兵相接。
畢書再次長考了一刻鐘,沉聲說道:“漢王雄據三川、巴蜀、漢中、南陽,更據關中形勝之地,天下九分,漢王已經據有其五,九五九五,乃是帝王之數。大勢已成,天下諸侯雖有不服,卻難與爭鋒,小子這第一百八十九手。入九五!”
范增搖了搖頭。淡然道:“劉邦盡集七十萬聯軍,卻奈何不了我王區區五千殘兵,妄自稱雄。劉邦雖有關中形勝之地,卻力不能守,竟被我王兩萬奇兵襲破函谷、席捲三秦,彼雖有九五之數,卻不能守,何談大勢已成耶?一百九十手。去五二!”
這一子落下,枰上局勢頓時風雲突變。黑棋竟頃刻間變得險象環生了!
畢書原本白皙的俊臉霎時間變得酡紅,一股讓人煩惡的鹹腥也猛然涌上了喉頭,卻又被畢書生生嚥了回去,閉目養神大約半刻鐘,畢書揚起右手又伸出食中二指,卻遲遲下定不了決心,似乎是陷入了劇烈的掙扎之中。
二樓,上房。
百里賢搖了搖羽扇,說道:“大王,畢書敗局已定!”
項莊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到了這會,就是他這個不諳棋道的人,也能夠看出亞父已經是佔盡了上風,而畢書則完全陷入了左支右絀、舉棋不定的困境中了,項莊身後的項他、項佗、武涉、桓楚等人也是拍手稱幸。
大廳,棋臺。
畢書甚至已經顧不上口舌之爭了,只是專注下棋:“兩百零二手,上六四。”
范增微微一笑,神情又陡然轉爲冷厲,森然喝道:“我王仁厚,雖兵鋒浩蕩,卻不欲刀兵加諸江東之父老,極苦心而平諸項之亂,誠人主也,兩百零三手,去六六!”說罷,范增又狠狠一揮右手,喝道:“老夫先取你東南邊角!”
美貌棋娘應聲往棋枰上落了一枚黑子,又取走了數枚白子。
臺後豎立的大棋盤上,隨着那數枚白子被人取下,棋枰的整個東南邊角霎時就成了黑子的天下,雖仍有廖廖數枚白子未及“陣亡”,卻也是去日無多了,此情此景,廳中熬夜觀棋的楚國學子頓時歡聲雷動,拍額相慶。
畢書的臉色再次變得酡紅,不過還是被他壓了下去。
儘管大勢已去、敗局已定,畢書卻還是不肯輕言放棄,長考了足足兩刻鐘,又道:“兩百零四手,平六二!”現在,畢書唯一的機會就是對手的輕敵大意,儘管局面兇險無比,可只要對手稍有忽疏,他仍有轉瞬翻盤之機會!
小子,指着我老人家自己犯錯麼?范增哂然,當下又道:“我王效法強秦,銳意變革以圖強,一舉蕩平江東宗族,此乃萬世之基也,爭霸之始也,兩百零五手,去八二!”說罷范增狠狠一揮右手,大喝道,“老夫再破你東邊劫爭之材!”
美貌棋娘落了一黑子,又從棋枰上取走了一白子,這次取走的雖然只有一枚白子,可對整個棋枰局面的影響卻是非同小可,這枚白子一消失,黑子在棋枰東南角上立刻便形成了厚實之勢,劫材已失,白棋再無機可趁了。
“好!”
“妙手!”
“這手棋太妙了!”
“大楚威武!大楚威武!”
隨着大棋盤上那枚白子被棋娘取下,整個大廳頓時間便炸了鍋了。
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畢書卻是猛然張嘴,往棋盤上噴了一口鮮血,然後兩眼一黑昏死在了棋枰上。
PS(以下不計字數):這場對弈很難寫,尤其是范增跟畢書的言語機鋒就費了劍客不少腦細胞,從昨晚一直寫到現在,也修改到現在,這已經是劍客的高最水準了,希望大家還能夠滿意吧。
另外,最近有讀者提出,希望更新時間能夠穩定,也對,那就這樣吧,自動設定兩個時間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八點,如果到點還不更,那這個點的更新恐怕就沒了,如果別的點也有更新,那就是額外的更新。
至於我個人的健康狀況,有讀者以爲我是在裝病,那是小覷劍客了,不過究竟是什麼狀況,這裡就不多說了,總之相當嚴重,V羣裡的鐵桿讀者都是知道的,我真的不是故意偷懶,更不是裝病,總之,今年真是個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