斂下諸般思緒,陳瀅轉向知實,平靜地道:“既然盧二姑娘做了續絃,薛家剩下的那個妾位,應該便不會出自伯府了。原本要做妾的盧五姑娘,自然也免去了一劫。”
盧宛音之事,必是一局,而那設局之人,也幾乎擺在明面兒上。
誰得利最大,誰便是真兇。
“姑娘這話說的很是。”知實束手道,語聲輕細:“從去年端午節起,盧五姑娘就再也不曾現過身。聽人說是生病了,到現在都沒起得來牀。三太太和六姑娘也病了好些日子,今年開春兒纔出來走動的。”
“應該是被禁足了。”陳瀅淡淡一笑,又問:“還有別的麼?”
知實蹙眉想了一會兒,道:“旁的倒沒什麼。只如今伯府正忙着相看四姑娘的婚事,六姑娘的婚事怕要到年底。也就這麼些了。”
陳瀅頷首不語,舉眸望向遠處。
狹長的迴廊盡頭,是一線碧藍天空,陽光落在廊頂,藤蔓間碎金如細屑,滿地光影斑駁,風動時,葉影搖曳,有若舞蹈。
她無聲地吁了口氣。
怪不得俞氏特意點明盧宛音的婚事,原來是來示好來,以一種委婉的方式,拉攏才進門兒的媳婦。
陳瀅乃永成侯嫡女,整個伯府就屬她出身最高,俞氏着意拉攏,或欲多一助力,又或別有用意。
無論如何,同俞氏合作,陳漌應該不會吃虧。
這位八面玲瓏的世子夫人,行事很有分寸,心頭亦存着一絲善念,極是難得。
“世子夫人好心,咱們也不能不領情。”陳瀅向知實道。
有那麼一瞬,她彷彿重回前世,在逼仄的泥淖中掙扎。
她甩開這些念頭,面上現出個笑來,吩咐知實:“等一會兒開了席,你抽空把這件事兒透給黃媽媽去,她知道該怎麼做。”
算計盧宛音的,絕不只盧五一人。
盧五不過是一把刀,執刀之手,不是三太太田氏,就是六姑娘盧宛寧。
從盧宛音落水起,此事便成兩房之爭。三房嫡庶聯手,陷害二房嫡女,二太太胡氏怕恨不能生撕了她們。
陳漌初來乍到,若一腳踏進這灘渾水,絕對自身難保,上上之策,便是找個穩妥的靠山。
俞氏是最好的選擇。
知實輕聲應是,悄眼看向陳瀅,見再無別事,她便喚來尋真,兩個人扶着陳瀅,重返敞軒。
很快便開了席,那一番錦簇簇熱鬧、嬌滴滴喧囂,自不消說。
及至宴罷,知實也自外返轉,報說一切皆妥,黃媽媽還託她向陳瀅道謝。
陳瀅終是鬆了一口氣。
從送嫁伊始,至新人拜堂,若說她不曾懸着半顆心,那是假話。
陳漌打小兒活在光環下,聰明美貌、出身高貴,長大後更是以才調著稱,遂作養出了她目下無塵、莽撞冒失的脾性。在來濟南的路上,陳瀅甚至做好了她逃婚的準備。
今見她順利嫁人,夫君看來很不錯,又在伯府得俞氏這一良援,陳瀅終是完全地放了心,遂向萬氏請辭。
“好孩子,今兒真是慢待你啦。”萬氏笑吟吟地,輕輕執起陳瀅的手,語氣態度,皆與方纔迥異,“方纔席上人太多,竟尋不着機會與你多說兩句兒,是我的不是。”
陳瀅脣角微動,笑容是一如既往地古怪:“您太客氣了,我不敢當。”
萬氏眼神微閃,笑容仍舊親切:“你家裡頭如今可好?可惜去年你們走得急,我還不曾與你母親見過面兒呢,真真兒的叫人掛念。”
“家中一切安好,勞您動問。”陳瀅繼續保持笑容。
萬氏輕輕咳嗽一聲,鬆開她的手,提起帕子掩了半面,眸底劃過一絲惱意。
她方纔在席上聽人說了一嘴,說是這陳大姑娘還有個哥哥,不僅生得清俊,學識也好,年紀輕輕便已是舉子,若今年過了春闈,沒準兒就能金殿唱名。
萬氏的心思立時就活動開了。
盧宛卿的婚事,到現在都沒個定論,她心下委實是急,胡氏方纔更是求到她跟前來,請她出面打聽打聽。
誠然,他們忠勇伯府門第是略次一等,可是,凡事都講究個事在人爲,倘或此事得成,姻親也是親,永成侯府再加上個陳家,伯府子弟往後何愁不出息?
可恨這陳大姑娘,說起話來硬得能硌死人,但凡你說一句,她必回一句死話兒,生生把人憋死。
萬氏又惱又急,只再是求婿心切,她也斷舍不下這張臉。
“您留步。”耳畔忽地飄來一語,水一般乾淨、亦水一般無情。
萬氏愕然,回過神時,陳瀅已然跨過垂花門,一身銀紅裙子飄在春風裡,竟就這麼走了。
這人怎麼這樣兒?
萬氏恨得險些沒將帕子擰爛。
她可是長輩,長輩沒發話,身爲小輩的陳瀅居然擡腿就走,簡直目無尊長。
萬氏雙目噴火,卻又礙於衆目睽睽,不得不硬扭出笑臉來,神情格外怪異。
直待行出去老遠,陳瀅仍覺着後心像扎着兩把刀。
眼刀。
“姑娘,伯夫人像是有話要和您說來着。”尋真憋笑道,臉都快紫了:“只她還沒想好怎麼說呢,姑娘就走了。”
她終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起來。
方纔她偷偷回頭瞧了一眼,萬氏那臉就跟開了染坊也似,太可樂了。
知實這回倒沒嗔她,面上甚至還有一絲鄙夷:“要依婢子說,伯夫人這是活該。”
她極少背後論人,且還是語出譏諷,尋真嚇了一跳,盯着她直瞅。
陳瀅便道:“不管她想要做什麼,我不去理會就得了。”
說話間,眼前風物忽換,再非曲徑通幽、朱廊繡戶的精緻,唯庭院疏朗、亭端軒正,高闊的天空、鋪遍院落的陽光,以及那層層堆疊的青瓦,倒叫人肅然起來。
“父親方纔叫人傳話,他要先去衙門交接公文,咱們便先回外祖母家吧。”陳瀅舉眸四顧,語聲有些漫不經心。
周遭是三三兩兩辭行的歸客,皆穿紅着綠、珠翠滿頭,散在這偌大庭院中,平添幾分鮮活與靈動。
雙婢皆應是,一行人隨衆出得儀門,乘軟轎去得二門外,方自登車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