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曦之留下方子,又細細叮囑小春,每日早中晚會有藥童送安神藥來,讓她盡心守着蓉妃服藥,而後,才翩然行出若凌居。
他剛穿梭過御花園,就與一名穿着一品太監服的公公迎面撞上。
擦身而過之時,嘴脣輕輕動了動:“告訴娘娘,蓉妃並未起疑,不足爲懼。”
“啊切,”唐芯忽然感到鼻頭髮癢,打了個噴嚏,擡手揉揉鼻子,怨念十足的嘀咕,“肯定是他在背後說我壞話。”
這個他,除了沈濯日,再無第二人。
人太醫都說了,她身子棒棒噠,不需要服用任務藥物,可他倒好,直接頂替了太醫的職責,下旨給她開藥,這不是故意折騰她,還能是什麼?
送來的藥,唐芯一滴沒喝,全都奉獻給盆栽裡的軟土了,這事兒是瞞着院外的眼線乾的,她可不想又給沈濯日找茬的名頭。
懷揣着滿心的不爽,換上太監服,鑽狗洞離開若凌居。
御膳房內,切菜聲此起彼伏。
刀光閃爍,一塊五花肉整齊地切成片兒,碼在菜板上,刀刀入肉斷筋。
孫御廚在一旁看了半響,待她忙活完,才走上前去,低聲問:“小唐,你這兩日是怎麼了?有什麼事與其憋在心裡,不如說出來,興許師傅能幫你排憂解難。”
從三天前開始,他便是一副心事重重,怨念頗深的模樣,尤其是舞刀切菜之際,下手幹脆且利落,聲響鈍鈍,聽得人頭皮發麻,唯恐她手臂一抖,刀就飛到了自個兒身上。
“我很好啊。”唐芯擠出抹笑說道,不是她不肯說,而是她不能說!總不能告訴師傅,她正在氣某皇帝過分的舉動吧?
“師傅,這兩日皇上政務繁多,徒弟想給皇上換下膳食,改改口味,做些營養豐盛的菜餚,給皇上好好補一補氣血。”保管讓他品嚐到,每日在藥味中睡去、醒來的苦逼滋味,唐芯握緊拳頭,背後似有熊熊烈火正在焚燒。
孫御廚哪猜得到她膽大妄爲的心思?只當她忠心愛主,欣慰的同意了。
‘啪嗒’
一碗散發着陳皮濃郁氣香的黃金羹呈到御前,少許蔥姜粒飄在粳米上,沈濯日捻着勺柄優雅地攪拌了一下,羹中,粳米軟而不爛,染淡黃之色。
“今日改做米羹了?”菜單上記載的菜式裡,應沒有這道菜纔是。
唐芯早就備好了一番說詞,低眉順目地答道:“皇上這幾日食慾不佳,奴才想做些開胃健脾的膳食,爲您調理身子。”
他不是喜愛重口味嗎?相信這道加了超量陳皮的米羹,定會合他胃口,就算事後他要問責,她也能憑這理由糊弄過去,既能不掉腦袋,還能小小報復一下,簡直不能再好!
唐芯偷偷彎了下脣角,爲自己的機智點贊。
“算你有心。”沈濯日的面色緩和不少,看着她的眼神裡,帶着一絲少見的溫色。
“這是奴才應該做的,”唐芯一邊奉承,一邊催促他進食,“皇上,米羹得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媽蛋!快點動手啊!
她恨不得衝上去將一整碗的米羹,通通給他灌下去。
沈濯日有心逗逗他,他越是着急,他的舉措越發不緊不慢。
盛了羹的金勺優雅舉至脣邊,瞥見她愣直直的眼神,眸中泛起惡趣味的暗芒。
‘叮噹’
勺子落回碗中,連帶着唐芯滿心的期待一併落空。
這傢伙存心吊她胃口呢?
“近日張御廚研製了一種新糕點。”沈濯日冷不防出聲,話裡似帶有深意。
提到這事,唐芯一肚子怨念。
“……是有這麼回事。”
那糕點名爲青丸子,聽說是張御廚委託禁軍在坊間尋了多日,才尋齊了食材做的,說是要呈給太后享用,她搬出試吃的名頭,想嚐嚐鮮
兒,那貨可好,居然說他親手做的東西,她沒資格品嚐,懷疑她打着試吃的名義偷師。
想到張御廚那張嘲諷臉,唐芯不由得狠狠磨牙,陰雲遮頂,一副怨氣十足的樣子。
“以你的能耐來看,那丸子做得可好?”他挑眉問道,給了唐芯上眼藥的機會。
她氣呼呼的鼓起了腮幫,心不甘情不願的說:“奴才沒嘗過,不敢隨意評點其味。”
言罷,她頓了下,添上句:“可丸子裝盤時,奴才有看過一眼,色澤幽綠,宛如玉珠,出鍋時,清香溢鼻,應是上品。”
“呵,”像他會說的話。
意味不明的笑聲,引得唐芯側目看來。
“皇上,奴才說錯了嗎?”
她可是美食行家!觀其色,嗅其香,是她的本能!絕對不可能評錯!
他可以質疑她的人品,卻不能質疑她吃貨的本質。
唐芯眼底竄起兩團熠熠的火苗,做好了誓死捍衛吃貨尊嚴的心理準備。
“你說得極好,”沈濯日被她這副嚴陣以待的模樣取悅,眸色放和許多。
一個能不計前嫌,中肯評價敵人之人,天下少有。
眼眸一轉,向一旁的李德使了個眼色。
後者忙調頭走向牆邊的梨花櫃子,從櫃檯上拎起一食盒,遞給唐芯。
“……”什麼鬼?
唐芯一臉迷茫,瞅瞅他,再瞅瞅高深莫測的君王,有些霧裡看花越看越花的感覺。
“打開啊。”李德怒其不爭地瞪了他一眼。
“哦。”她傻了吧唧的照辦。
盒蓋剛一打開,頂層裝放的青瓷圓盤即刻跳入眼簾。
臥槽!青丸子!?
唐芯低迷的情緒一掃而空,雙眼放光地盯着盤中的糕點,什麼天子,什麼黃金羹,全都被她拋在了腦後。
李德嘴角一抽,不忍直視地移開了目光。
見過貪吃的,可像她這等仿似餓了八輩子沒進過一粒米的傢伙,他平生還是頭一回見到。
餘光朝長桌上首瞄去,這一看,李德暗自在心底冷嘶口氣。
主子不僅沒爲小唐的忽視不悅,反而在笑?而且,主子的神情,似乎還帶着些縱容?
意識到這點,李德的小心肝不自覺抖了抖,趕忙垂下眼瞼,眼觀鼻鼻觀心,站在旁側裝死。
殿中詭異的氛圍,唐芯一無所查,她虔誠地拾起一塊丸子,帶着頂禮膜拜的心情,緩緩放進口中。
牙尖咬破糰子表層柔軟的糯米,豆沙餡兒的甜味霎時溢了她一嘴。
餡兒甜而不膩,糯米韌性十足,頗有嚼勁,細細咀嚼,餡汁裡還帶有淡淡的香。
好吃!
正當她流連忘返之際,忽地,臉部傳來一種如鍼芒刺面的古怪感。
雙眼霎時睜開,然後,她整個人愣在了原地,咀嚼的動作戛然而止,傻乎乎與天子相顧對望。
一滴冷汗滑下腦門,完蛋了!她居然把這貨拋在了邊上!
“皇上!”唐芯嗚嗷一聲,咚地跪了下去,“奴才天生好吃,打小一見到美食就挪不開眼,移不動腳,實在是這道青丸子賣相精巧,引得奴才食慾大動,所以纔會食迷心竅,忘卻旁人,請皇上明鑑啊。”
跪求不殺!
沈濯日朝後靠去,古銅色的脖頸微微後仰,不經意的舉動間,一股渾然天生的高雅、性感顯露而出。
唐芯的眼神左右漂移着,只餘光不受控制般向他看去。
艾瑪!迷死人了!
這傢伙,敢不敢稍微收斂一點?不造他的魅力能讓女人化身成狼嗎?
“皇上若要怪罪於你,哪會容你在此求饒?”李德委實受不了唐芯傻里傻氣的性子,善心提醒道。
“皇上不怪罪是皇上大度,”唐芯強忍着劫後餘生的喜
悅,憋着笑努力裝出一副恭敬謙順的表情,說,“可奴才錯了就是錯了,理應……”
餘下的話沒能說完,殿外,便有內侍高呼的聲音傳來。
“皇上,齊妃娘娘求見。”
齊妃?唐芯慌忙垂下腦袋,努力降低存在感。
冷麪神沒認出她來,也許是因爲沒把本尊放在心上,可那女人就說不準了。
想到這兒,唐芯弱弱啓口:“奴才得回御膳房去,幫師傅他老人家打下手,請皇上恩准奴才先行告退。”
“去吧。”沈濯日沒刁難他,大手一揮放了行。
“謝皇上。”唐芯麻溜地爬了起來,拎着食盒踏着小碎步跑向殿門。
剛到門口,一抹豔紅的身影便從臺階處上來,髮髻上插着兩支金步搖,陽光一落,步搖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閃得唐芯眼睛生疼。
齊妃帶着一幫侍婢,前呼後擁般抵達殿門。
倨傲的目光在唐芯身上停了一下,端詳片刻,對她的身份已是心知肚明。
“你就是唐御廚吧。”她擒笑說道,“本宮近日可沒少聽說你的大名,皇上身邊虧得有你這等靈巧聰慧之人伺候,據說連食慾也比以往大了許多。”
唐芯始終低着腦袋,只露出個下巴。
壓着嗓子回道:“娘娘謬讚了。”
謙卑的姿態令齊妃倍感滿意,神態溫和了許多。
“唐御廚幾時有空,不妨來本宮的寢宮坐坐,本宮也好趁機像你討教些廚藝。”皇上寵信他,她自然得要賣個薄面,若能學會幾樣皇上偏愛的那手菜式,說不定能誘得皇上多多留宿在她那兒。
齊妃暗暗盤算着。
唐芯背脊微寒,搓了搓胳膊,拍去冒出頭的雞皮疙瘩,乾笑幾聲,道:“一定,一定。”
說完,她福了福身,欲繞過齊妃閃人,以免露出馬腳。
一隻腳剛邁出去,耳畔又響起了齊妃高高在上的詢問之聲:“不知唐御廚今兒個是否得空?”
“這!”唐芯有些語結。
今天?她敢打包票,自己若一口答應,以齊妃的尿性,鐵定會馬上命侍女帶她去寢宮,等她回宮相見。
“奴才手頭事務頗多,您看,要不換個日子?”唐芯乾巴巴提議道,先開出張空頭支票,至於要不要去,那是另外一回事。
皇宮這麼大,總不會每天都被她逮着,興許過兩天,這女人就忘了這事兒呢?
“娘娘召見你,是你的福氣,你這奴才還敢在這兒推三阻四?”百禾‘刷’的黑了臉,低聲訓斥道。
齊妃沒有阻撓,區區一個廚子而已,和顏悅色邀他傳授廚藝,已是她的極限。
唐芯很是惱火,拳頭緊了緊,她深吸口氣,雙目直盯腳尖,不卑不亢的說:“奴才是皇上的御廚,得把皇上放在首位,娘娘若心急學藝,奴才願爲娘娘推薦幾位廚藝高超的大廚,可娘娘若認準了奴才,只能等到奴才得空,娘娘若要因此治奴才不敬之罪,奴才只好上告皇上,求皇上做主。”
齊妃怒從心起,細長的指甲套直指唐芯的腦袋:“你擡出皇上來壓本宮?”
壓你咋滴了!
唐芯有些小得意,面上卻不露分毫。
“奴才是實話實說。”
“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閹人!”齊妃怒不可遏,嫵媚動人的容顏黑如鍋底,“一個小小的廚子,也敢對本宮出言不遜?本宮若不教訓你,如何在後宮立足?來人啊!把這不識好歹的廚子,給本宮押下去!”
臺階下的侍衛對望一眼,猶猶豫豫的走了上來。
“得罪了。”
兩名侍衛橫伸出一隻手臂,欲將唐芯拿下。
“誰敢動他?”
大殿內,飄來一道冷冽寒涼的聲線,如九重驚雷帶着無盡威嚴,轟然炸響在衆人耳際。
(本章完)